美院老故事——摘出來的點滴回憶
一百年不長,但相對於四年與之相伴相隨的我還是厚重了許多。
真快,我們這批美院人都已奔六十了,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經過了耳順的年齡,可記憶卻在我們心裡一直清澈。
「美」院
我是81年入學中央美術學院的,那時的美院是在王府井大街東側的校尉衚衕5號,南北向不長的軸線上是三個最具代表性的建築。最南端是陳列館,是現在僅存的老美院的念想。它現在屬於協和醫院了,變成了協和醫院的檔案館。因為經常做展覽所以這個館的美術館功能要大於陳列功能。每個畢業季國、油、版、雕和連年系分批在這裡展出學生的畢業作品。湯沛是館裡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後來提了副館長,他是天津有名的面人湯第三代傳人,做的一手的好面人。我們年紀相近所以一直處的很好,經常在一起打球,他還曾經特地為我做了一塑戲劇人物,從人物表情到服裝、色彩刻畫的可說是精緻入微,放在他精心設計的小盒子里顯得格外精美,後因保護的不好裂了,本想求他修復一下,可惜他英年早逝,遺憾!也不知這面人湯的手藝還有人往下傳嗎?
向北緊鄰陳列館的是新建的十二層宿舍樓,一層右側是教師食堂,中庭除步梯外還有兩部電梯,在當時可謂是豪華奢侈。左側是電教室,是個基本能一次裝下全院師生的階梯教室。軸線的西側兩棟坡屋頂的老式宿舍樓,是研究生、部分老師的宿舍,史國良、吳應騎我記得是上下鋪,他們在校時我常去。我大二時已畢業的老吳帶著一個瘦小的女生來找我,介紹說:這是我女兒,叫米潔,以後多多照顧著點。父親剛畢業不久女兒就考上了同專業的美術史系,這要是在今日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可那個年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軸線東側緊挨著學院大門有個簡易的二層板式小樓,教務處就在這裡辦公。楊力是做學生工作的和我們學生接觸最多,求她辦點事特別痛快,後來和雕塑系的學弟尹剛成了一家子,也不知他們誰屬於近水樓台,總之美事一樁。居志堅當時是教務處長,人瘦瘦高高的很謙和,後來調去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當副院長了,臨走的前幾天他和我們幾個學生私下告別時說:「我在美院工作了幾十年了,你們這兩屆是最活躍的,真能鬧騰!」說的時候他的眼圈紅了,我們自然也是一忍再忍,聽說早幾年前他也去世了。
延軸線往北就是我們東西走向的U形教學樓。軸線的中心在四面建築的違和中自然地形成了個小操場,操場的東側是很規整地畫了線的籃球場。西側則很隨意,可變動性比較大,比如通常畫了線的排球場為了它用而拆了球網,平時也有一些學生在場子里踢踢足球,但總得收著點,稍有點腳頭功夫的就容易出麻煩。這個小操場也是我們上體育課、早起出操的地方,體育老師張廣仁每天早上六點就挨著宿舍一個一個地叫大家起床,他真是記性好,你即便臨時調了宿舍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直接喊你的名字:「洪文我知道你在,答應一聲啊,不要賴床,這樣對身體有害……」
教學樓是兩層的舊時代遺留下來的老樓,很有歷史感,入口斜對著學院大門相距也就二十幾步,U字樓中庭是個全露天花園,中間有個水磨石的水池,邊上布滿了植物、花,可能是文革結束不久人們的心思不在伺候植物上,儘管花開的零落、慘淡,還是有不少學生願與它的清靜相融,在此讀書。
教學樓的一層南側是閱覽室,天天都是人滿滿的。閱覽室由已故國畫系的青年教師梁長林的遺孀鄒愛茹在負責,人溫和瘦弱,但是個勤勉堅韌的女人,聲音特別柔和,大家都對她心存敬意。延南側樓梯上二樓整個南半側是國畫系,我們的教室在第一間緊鄰著廁所,一直向西是80級、78級、研究生、進修班的教室,正對通道的是系辦公室,辦公室地面是老舊的木地板,因為年頭太久了所以人一走動就吱嘎吱嘎的響。(國畫系樓下一層是做什麼的我忘的乾乾淨淨)
教學樓二樓東側順著是連環畫、年畫系兩個班,模特、道具室。通常周一這兒最熱鬧,各系、班的頭都在這裡定道具選模特,有個叫小徐的女孩無論是哪個系都爭她,她不僅面相姣好,身材一流而且皮膚白里透著紅潤,後來在我們班做訪問學者的奧地利的蔡特爾把她追到了手。還有小安子、大老王,渾身腱子肉也都是各班爭奪的對象。與國畫系對稱的二樓西側是油畫系、版畫系。一層是美術史系,他們比較特別,教室有一趟門能直接進中庭花園,緊鄰在西北角的是42號教室,是教學樓里最大的一間。我們入學的文化科考試就是在這間教室,平時舉行些規模不大的講座,其中公共課的美術史是在這兒上。每次趕上湯池教授的課最過癮,起初我們以為他是在吹牛:「我恰好在現場」這是他課上的口頭禪,似乎所有新中國的考古都與他有關,直到前些年出席了湯老師從教幾十周年的座談會才曉得,那句:「我正好在場」真不是「吹」。人藝演員于是之也在這裡搞過講座,他表演老北京人吃薄脆的表情、顫抖的手,生動入味。
42號教室門北側有個雙開的教學樓後門,順門出去,有一南北坐向的平房是學生食堂。與教學樓平行的一排平房那是雕塑系,這很像柏林藝術大學的校區布局。教學樓最東邊是比較獨立的大禮堂,它雖然很陳舊,舞台前也沒有樂池,坐椅都是漆著暗紅漆的長木條,但很多有質量的講座都是在這裡辦的,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人藝演員英若誠先生,口才學問上乘。
我們入學時十二層的宿舍樓正好竣工,我們是首批入住的學生,男女分四、五兩層,研究生、留學生的宿舍,青年教師宿舍兼工作室在樓上。不象現在的大學分男生樓、女生樓,樓門口還有個管樓的大媽。不過每晚11點鎖門是規定,因這規定我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是在教室的模特台上度過的。至於進了大樓管門的大爺就松心了,你們在裡面鬧翻了天與他何干?也是因為年輕過多的精力沒處釋放晚上大家以各樣的方式消耗著白天功課後的剩餘活力,自然這讓斜對門協和醫院住院部多次找上門來:「你們再這麼折騰我們的病人又要有很多往太平間送了……」
校園、先生
那時學院的在校生很少,四個年級七個系,加上研究生、進修生不過百十號人,所以大家很熟,熟到什麼程度?這麼說吧,某某人今天穿了個什麼顏色的內褲都曉得,嘿嘿。上大一時,最愛乾的一件事是吃完中午飯去油畫系找夏小萬,他大四,他們教室有一架舊鋼琴,午休時他愛彈會兒,我往模特台上一躺兩眼一閉盡情地讓那些我並不懂但非常美妙的音符從自己身上漫過,並小睡一會兒。
一次,午飯後,我們幾個同學回宿舍電梯門快關上時一隻手擋住了門,一閃身進來的是連年系的文國章老師,他平時沒說話之前先咧嘴笑,這是他待人的風格,讓人很易接近,進來後他用手指向我:「你這髮際像個人」,「嗯?」「像肯尼迪」,他依然保持著微笑地說而不管電梯里的氣氛是否因他而變。美院的老師、教授和學生那時就是這樣「沒大沒小」的,不像現在校園裡散發著某種「氣質」。
文國章老師的父親是我國藝術解剖學的泰鬥文金揚,童發鶴顏、精神矍鑠,老先生腰板很直當時還沒退。解剖課是下午,我們幾個睡過頭了,班上就六個人,一進教室文先生帶著他特有的微笑已端坐在講台前了,我們小心大氣不敢喘地在第一排安靜地坐下,老先生起身深深地一個鞠躬:「請老爺小姐上課!」直擊心靈一句,這以後至今不遲到成為了我的自覺,作為生活中信仰的一個重要部分。
我們系的老教授劉凌滄先生一天讓女兒郭小凌帶話請我們到家裡吃飯,他是我國工筆人物的大師,據說現在故宮裡存展的《韓熙載夜宴圖》臨摹本就是老先生的力作。小凌是他的小女兒,考前我們還有劉可明就在一起,所以總是要親近些,到先生家拜訪、討教沒少去,可請我們吃飯卻是破了格了,這要感謝小玲,以前去也從沒見老先生下過廚。先生住和平門沿街的小高樓,那是北京第一批住宅樓,先生是二層。那天我們到時順樓梯而上迎面一股奇香漫過,劉先生已在門口迎著我們了。閑敘中我們才知道老爺子請我吃沙鍋黃燜羊肉,說是從早上選肉、清理到上鍋慢燉花了近七八個小時,從時間、功夫這點上看先生稱為一代宗師是絕非浪得虛名。沙鍋上桌肉香早已沁透鼻腔,延著食道打開了竄味的通道入了各自的胃,口水和著胃液接住銜在嘴邊的肉,肉入口即化、真是醉了……我們的吃相決不可能是斯文的,好看的,這股留香在我的體內存了不知多久,總是想著,只可惜再難吃到這樣的黃燜羊肉了。我後來體會出這也是先生用另一種方式給我們上了一課,功夫要到!要慢,要經得住熬!
教過我們的先生都有自己獨到的方式,難忘。
平日
那時雖然物質不豐富但我們生活、學習充實。
學校組建了籃球、排球和足球隊,我喜歡排球。隊里有個一米九的大個子李全武,他是油畫系的武漢人,人單純仗義沒有一點九頭鳥、湖北佬的狡猾。他是主攻手,我是接應二傳。當年中央工藝美院的排球隊據說打敗在京藝術院校無敵手,也不知是誰給我們兩個學院約了球,他來時那份自負自不必說,揚言如果排球隊不敢應戰他們就打我們的籃球隊,照勝!學生會主席趙永康挨著教室招呼我們排球隊的人,起初還真有點怵他們,硬著頭皮跟他們干,趙永康組織的啦啦隊也是真給力!三局兩勝我們二比零拿下,看著他們灰頭土臉留下一句狠話:下周再戰!走了就再也沒來了,是默契讓我們完勝。和全武私下哥兩感情很深一直延續到今。記得有一天他弄了兩張北展的演出票,來找我一起去看。我看了一眼票說:「明天的」,他想都沒想就去打籃球去了,第二天我們跑去北展結果是我看錯了日子,演出是前一天的,聽說票已作廢全武差點把我掐死!要知道,那時候能搞到大型演出票不是一般的不易。
那時美院的氣氛活躍、嚴謹,自發地成立各樣研究小組,弗洛伊德、海德格爾、薩特存在主義、三次浪潮、四次浪潮……大家一心為藝術的追求而惡補著。
開放的環境,使我們全身心的放鬆。83年元旦全院的化妝舞會,玩嗨了,按現在說法,過頭了!為此被文化部點名批評、豎了個反面典型,但這絲毫沒有影響美院的自由空間環境,這給了我們太多「才能」釋放的空間。
不誤副業
84年我已經大三的下半學期了。我們因翻演《茶館》而組建《中美劇社》,完全由學生自主組建的劇社,後來發展成了多校參與的中國大學生藝術團。
《茶館》是人民藝術劇院保留劇目,據說是其他藝術表演團體沒有敢翻演的,因為它是近代中經典的經典。我們確實膽肥,一幫從未上過舞台的學生,不僅把這齣劇完整的演繹了一遍,而且與人藝的原版不同,採用的是布萊希特的荒誕手法演繹。編導是同屆美術史系的溫普林,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對戲劇感的興趣,就覺得他平時就挺戲劇的,愛鼓搗、折騰。當時老溫在宿舍養了條雜種狗,起名叫「鵬鵬」,每天中午吃飯老溫弄瓶啤酒,他一口、它一口,邊喝邊聊有點愜意,像對口相聲。午飯後這小子常溜到我們屋的床下午睡,因為我們一號室面南朝向,陽光直曬,春、夏、秋、冬四季都不同程度的陽光很舒服。這小子很愛惹事,經常在其主人的授意下到樓下四層女生宿舍去鬧鬧,四樓一片犬與人混叫之後被一大群女生掄著各樣的傢伙趕著、慘叫著追了回來,藏在床底下不敢出來,那叫真的狗慫。後來這「鵬鵬」還在中國大學生藝術團在北京工人俱樂部上演的話劇《舅舅的夢》里飾演了一個角色。
有一天全年級上大課(我們81級是四個系共二十七個學生,因大一時袁佐去美國留學了)溫普林給大家(定向)發了個A4頁面《茶館》的改編腳本說:「大家看看,11天後五月四號上演,從今天下午開始排練」。我的天,這是要命的節奏,我們哪演過話劇呀?事後說明老溫確實有些水平,演員的角色他自己事先選定了,沒和大家商量,足見他對每一個同學的潛能都非常有底。晚上第一次排練時低一屆的李迪、畢劍鋒和高一屆的尚曉風也來了。排練過程興奮充滿了想像力,老溫讓大家在腳本的基礎上盡意發揮,同時說些有點葷味的笑話,月月有快樂!日日有高潮!高潮不斷!逗的大家開心、放鬆,那些夜晚真是快活,啤酒管夠。都說,酒壯慫人膽,因為沒有任何演出經驗大家思想里反而到沒了負擔、演出套路,掄開了自由發揮,肚子里的什麼奇思妙想都來了。
演出在1984年的5月4日青年節於美院的大禮堂上演,有意思的是學校為阻止這場演出,在階梯教室事先準備了兩部「禁片」。這在美院有一段時間是個慣例,周五全院政治思想教育在大階梯教室,這天學生們都特別的積極,急著早去佔位置,並不是美院學生政治覺悟高,而是教務處的張榮生老師訓話後就開始放電影,全是社會上看不到的片子,那時叫內部觀摩。當然張老師每次訓話內容鮮活,夾雜著他的冷幽默。當時的校領導還是很開明的,不是硬性阻止,畢竟83年那場全國性的運動剛結束,校領導有顧慮我們現在也是可以理解了。
舞台的布置很誇張,也是因為沒錢,一切從簡,而這恰恰是極簡主義的嘗試,幾條長長的白布作為主要布景,布前布後都是場景,虛實相生,互為轉換,其中有一組燈光從幕後下方投射到白布上,在幕布後的演員的影子被放大到極致投在布上,像幽靈一樣晃動,氣氛異常,有些詭異。畢劍鋒飾演的王利發確實把整台戲節奏壓得很穩,付晨曦飾演的秦仲義平靜大氣,李老十的劉大麻子演活了,劉可明和老道演的特務非常入戲。
禮堂的舞台高出地平大概有900毫米,沒有樂隊的演出池,這也是造戲的一個絕佳條件,有一場戲是常四爺與松二爺的戲,前者的扮演者是雕塑系是尚曉風,一米八幾,後者是油畫系的李迪,小不點,這本身就是對比。但為了誇張這場戲,李迪是從舞台下出場的,而尚曉風則是從舞台上出來,一個台上西邊往東跑,另一個台下東邊往西邊跑,嘴裡:「……常四爺……松二爺…」拱著手哈著腰,幾個來回就是搭不到一起去,兩人的扮相、跑姿已是讓台下的看客樂得前仰後合了,突然常四爺像拎小雞一樣就把松二爺李迪拎上了舞台,場內一下笑翻了。
我演唐鐵嘴,為了加強戲劇性我在鞋底上粘了塊火柴皮。我們上小學時還是那樣,拿根火柴往黑板上一划就著,火柴和任何一個帶點糟面的地方相互摩擦都會著,「我已然不抽大煙了,改吸白面兒了……」順手在鞋底子上一划,「著了」,台下又一次喧騰了起來……劇中反串由王水泊飾演的小福子,凄楚可憐、清純,許彥哲飾演的小丁寶妖媚動人。
一群從沒上過舞台的人把一場大戲順利拿下,這不得不叫來到現場的各藝術院校尤其是戲劇學院的學生們讚歎。(現在都是演員中的扛鼎之人)
演出結束後侯一民院長特地到劇社與大家合影,以示鼓勵,並獎勵我們800元經費,鼓勵我們把劇社繼續下去,傳遞下去,多少年了美院是這樣做的。
零碎、美好的一瞬為
母校百年華誕而記
81級國畫系徐洪文
2018.5.4
入學的第一、二周是為蔣兆和、徐悲鴻先生拍攝記錄片做群眾演員。在我們教室拍攝時我還為蔣先生畫了幅漫畫,蔣先生很喜歡並收藏了。李可染先生,葉淺予先生,盧沉、周思聰先生,黃均先生,黃潤華先生,張憑先生……還有來訪的撒切爾夫人,當時校方安排我為其做了水墨表演。先生、場景都鮮活地印在我心裡雖然他們都已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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