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猴,那鳥,那樹
原標題:那猴,那鳥,那樹
戰國和漢代的一些文物上,有時可以見到猴與鳥形共在的景象,鳥為何與猴同在,猴為何與鳥同處,這讓人百思不解…作者以大量的圖片,詳實的材料來說明猴與鳥同在的意義。此文雖完成於猴年,但時間不能掩其光華,現分享與大家。
戰國和漢代的一些文物上,有時可以見到猴與鳥形共在的景象,如銅燈如錢樹,如石闕如畫檐,如磚畫如石刻,細心地觀察就會發現,猴與鳥如影隨形。
鳥為何與猴同在,猴為何與鳥同處,這讓人百思不解……
猴、鳥多情?多義?猴、鳥除了都在林子里行動,彼此並無太多關聯,為何要這樣特別表現它們?
今年是猴年,我寫了一小篇猴文,寫文物中的猴影。寫作中捕捉猴影時,發現了偶爾與它同處的鳥兒,心想它們是冤家對頭,還是歡喜朋友?翻檢了許多文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
當讀到《太平御覽》卷九六一引《抱朴子》的文字時,以為找到了一個可能的答案。文本敘述了一個奇特的傳說:「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唐吳筠《玄猿賦》引作「君子變為猿鶴,小人變為蟲沙」,韓愈詩《送區弘南歸》中也有「穆昔南征軍不歸,蟲沙猿鶴伏似飛」的句子。軍士中高貴者變作猿鶴,低賤者化為蟲沙,這傳說成為成語「猿鶴蟲沙」之來由。
君子為猿為鶴,我們並不相信有這樣的事,但將猿和鳥與君子相提並論,似乎可以看作是解釋文物中猴、鳥共處的合適依據。
古人以君子自況,用猴和鳥作君子符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宋《雲笈七籤·連珠》有云:「玃鳥鸚鴿,不相畏恐。狸犬兔鼠,不相避忤。故君子自處,不群不黨,不曜不動,不利不害,常守靜不移,故成君子也」。都用猴與鳥比附君子,它們作為君子的符號,似乎古人都是樂於接受的。
猴和鳥,又喻隱士。如唐皮日休《奉和魯望樵人十詠·樵家》詩:「空山最深處,太古兩三家。雲蘿共夙世,猿鳥同生涯。衣服濯春泉,盤餐烹野花。居茲老復老,不解嘆年華。」又讀到宋代釋文珦《贈隱僧》詩:「禪居既高靜,道氣尤凄清。不褒市朝路,深諳猨鳥情」。猨鳥情,指隱士之情,如猿如鳥,樂在山林。以猿和鳥喻隱士,也是古人的情懷。
但是,猴、鳥喻君子,喻隱士,這能解釋透徹文物上見到的相關圖像嗎?
不能,真的不能,當看到文物中出現彎弓搭箭射向猴、鳥的人物時,我們知道君子與隱士之論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猴與鳥,原來它們卻是古人提煉的兩個象徵符號,是人們內心的一分希冀。它們是人們曾經的一種嚮往,一種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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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燭下猴鳥歌唱
宴會的氣氛,比較午宴和夜宴,這夜宴在暗黑中閃亮,燈紅酒綠,迷幻的色彩更勝一籌。雖然霓虹曼妙,但許多人似乎更欣賞燭光的悠忽,明裡暗裡風光無限。燈燭是古人很早就有的發明,他們在這燭光下度過千年計的夜宴時光,黑暗裡的燭光,也閃爍有文明的光束。
夜宴依賴燈燭照明,初時應當是獨燈一盞盞,戰國時造成多燈連盞集束大燈,稱為多枝燈或連枝燈。出土物中最具壯觀的是河北平山中山王墓出土的十五連枝燈,高大與複雜的構型顯示出王者氣派。連枝燈形如同一株大樹,樹枝支撐著十五個燈盞。燈盞錯落有致,枝上飾有游龍、鳴鳥、騰猿,至少有八猴二鳥。
看猴來猴往,聽鳥兒歌唱,這燈柱成了快樂的森林。
在大型燈具上出現猴和鳥,並不只見於這十五連枝燈。中山王墓出土的另一件銅人俑擎燈,燈柱上也出現有猴。此燈鑄造十分精緻,三盞燈盤九支燈簽,火燭高低錯落,見一猴在柱上翻騰,得趣在燈影搖曳中。
銀首人俑銅燈
此外又見貴州出土東漢連枝燈,橫出的四個分枝上,分列著幾隻猴和鳥。猴與鳥立在燈枝,猶如身處林間,自得其樂。
前不久在一個飲食博物館參觀時,看到展位上有兩具複製的十五盞連枝銅燈。燈柱與橫枝上光光的,沒有見到猴和鳥。我對館主說,這是個問題,要加上這兩種精靈,不然這燈的意義還有味道就沒有了。館主很痛快就答應了,馬上囑人記錄改正,希望再去參觀時能看到猴和鳥。
猴與鳥的形象出現在燈柱和燈枝上,在戰漢之際已不是偶然現象。在燈柱和燈枝顯得是象徵著林木,猴與鳥在其間跳躍歌唱,這難道只是當時工匠在表現自然之趣么?顯然不是,因為這猴與鳥,一定是作為特別的文化符號出現的,它們也一定有特定的象徵意義,這種象徵意義正是需要進一步考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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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樹上的狂歡
看到燈柱和燈枝上的猴鳥,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漢代的搖錢樹,因為搖錢樹上也常見這兩類精靈的身影。
漢代的搖錢樹,有樹桿樹枝,以青銅鑄成。樹上最多見到的是銅錢,還有西王母和東王公,不過猴和鳥也是少不了的角色,鳥立枝頭,猴穿行在枝間,或者彎臂勾掛在枝上。
這些猴形是單鑄後掛上樹枝的,成群結隊地出現,使得冰冷的錢樹凸現出一種活力。有的猴與鳥同在,鑄成一體,別有一番情趣。
搖錢樹上的銅鳥們,嘴裡銜著魚兒,背上是一串銅錢。
四川綿陽出土的漢代搖錢樹,樹上的中心角色是鳥,枝上掛滿了銅錢,重要的是還出現了騎馬的射手。
這射手又是什麼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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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下雙射侯與爵
如果說將燈柱理解為一棵樹有點主觀,若是看到更多的猴鳥在樹上的漢畫圖像,也許就不會覺得這是主觀想像了。
漢畫中有一種特別的主題被稱為「樹下射鳥圖」,因為出現頻率較高,所以受到關注,吸引了不少研究者。畫面構圖常為一棵大樹,樹上有鳥集止有猴攀援,樹下有馬,還有彎弓射鳥與猴的射手。
漢畫中的射鳥圖,很明確表現的多是射鳥,因為鳥可以是陽鳥,所以畫面被有人理解為后羿射日。又因為有時猴也出現在畫面上,所以又被理解為養由基射猿的故事。
故事見於《淮南子·說山訓》的記述:「楚王有白猿,王自射之,則搏矢而熙。使養由基射之,矯弓操矢往,未之發,猿擁柱而號矣,發之則應矢而下,王大悅」。說楚王養了一隻白猿,他要射猿取樂,白猿卻奪過箭與楚王嬉戲起來。楚王令養由基射這白猿,在他張弓搭箭還未發箭之前,白猿就抱著柱子悲號起來,結果箭發時猿應聲倒下,楚王好生高興了一回。養由基善射,應當不是虛傳,《史記·周本紀》和《戰國策·西周策》都有記述,百步穿楊、百發百中這樣的成語正是因他而得來。
雖然漢畫表現的是射猴,但畫面上的射手未必就是養由基。對射鳥意義的解釋,讓研究者們很費思索。
曾經專攻漢畫的信立祥先生在《漢畫像石綜合研究》中,對「樹下射鳥圖」的意義這樣解釋:子孫祭祀墓主前在墓地周圍涉獵,因為要以獵物為犧牲。邢義田先生不認同這個說法,以為樹下彎弓射鳥(猴)的這類圖像,其意義是「射爵射侯」。他從內蒙古和林格爾一幅射鳥圖的榜題(「立官桂X」)出發,認為桂、射雀、射猴與貴、射爵、射侯諧音,圖像又與「立官」有關,是保佑子孫得官爵、得顯貴之意。
內蒙古和林格爾漢墓壁畫,「立官桂(樹)」的榜題,確實讓人覺得這樹下射鳥圖就是一幅勵志圖。
河南鄭州漢畫樹下射鳥圖,因為樹下有人騎著馬,也容易讓人想到「馬上封侯」,雖然樹上只見鳥沒有猴。不過要注意的是,這裡表現的樹應當是連理枝,別有深意。
山東微山兩城山也有一幅漢畫,連理枝上有眾鳥,樹下有馬,一人在樹下搭弓射鳥。
微山兩城山另一幅射鳥圖,這是明確的連理枝,枝頭不僅有鳥,而且有多達13隻的猴。樹下有馬,而且有羊,左右各有一人正在射猴射鳥。這一幅圖角色描繪完全,對於理解「射侯射爵」的說法很有啟發作用。
四川成都發現的一方漢畫像磚,畫面表現了池塘捕魚和樹下射鳥,很容易理解為漁獵圖,但只要注意右邊的樹上不僅有鳥也有猴,這就不能看作是一幅簡單的生產圖景了。還是樹下射鳥、猴,也稍帶著採蓮捕魚。
河南南陽漢畫和山東某地見到的雙人樹下射鳥圖,一圖有鳥有猴,一圖只見鳥。看來鳥是一定要有的,猴在畫面上有時可以缺位。
安徽蕭縣漢畫像石中的樹上的鳥與猴,樹上有猴和鳥,形體比較誇張。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樹並非是固定的品種,這兩株樹非桑非桂,也可以表現同樣的主題。不過這裡射手缺位了,這是並不多見的。
河南鄭州出土漢畫中的這幅射鳥圖,表現的似乎是武士射鳥,英姿勃發的樣子躍然眼前。
而山東滕州出土的漢代畫像石射鳥圖,見一人射中樹上鳥,一猴立於馬背,被稱為「馬上封侯圖」,也算是名副其實。
將漢代畫像石中常見的樹下射鳥、射猴之像,定義為「射侯射爵」,這個說法的依據,是見於《禮記·射義》中「射侯者,射為諸侯也」的說法。鄭玄注曰:「天子中之則能服諸侯,諸侯以下中之則得為諸侯。」
古者以射選賢,射中者獲封爵,因謂之諸侯。射技好不好,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射不中就沒得為諸侯的資格。這個「侯」,本又寫作「矦」,《說文》釋為「春餉所射矦也」,是個象形字,從人,從廠,像張布,矢在其下,也就是箭靶。所以《小雅·廣器》說,「射有張布謂之矦」。《詩·齊風·猗嗟》雲「終日射侯」,就是終日練習射箭。
至於將鳥解為「雀」,再解為「爵」,如《集韻》釋為爵位也,似乎於理可通。公侯伯子男卿大夫士,都是爵位。射鳥即是射雀,即是射爵,射鳥成為求取爵位的藝術表現形式,也許在漢代是非常深入人心的。
大丈夫居士,生當封侯,死當廟食,這是漢代男子們的志向。不過將射鳥這樣的勵志圖畫裝飾到墓室,顯然並非是為死者表達這種志向,目的一定是為子孫求福祉的吧。
河南洛陽吉利區西晉墓葬石刻,也能見到射鳥圖,可見漢代人的觀念在後來依然延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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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上的祥瑞
漢畫上不僅是樹上可見猴與鳥,建築上也能見到猴與鳥。
安徽蕭縣漢墓中見到的建築圖像,建築下層有鳥形人像,有站立馬(羊?)上的猴,屋檐上歇著鳥,居然有一鴞。漢畫中常見建築上繪雙鳥圖像的畫面,應當是祥瑞之象。
四川發現的一些漢闕,上面的刻畫有時也見到射鳥圖像。這一幅成都羊子山出土畫像磚,表現的是單闕圖像,闕體造型非常優美,檐下有雙猴晃動,也是祥瑞意境。
有鳥有猴的漢畫,雖然不一定都有射手出現,它們的意境應當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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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媾里對子嗣的希冀
張曉茹學位論文《漢代畫像中的「樹木射鳥圖」研究》,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另闢蹊徑,認為這類漢畫題材與生命傳承繁衍有關,射鳥意為得子,表現的是生殖崇拜。她在論證中提到了高禖,也述及桑樹桑林,這樣的認識較以前諸說,又明顯深入了一步。
禖,本是天子求子之儀。按《禮記·月令》所述,「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祠於高禖,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於高禖之前」。
求子於天,是在玄鳥飛來的春日,不僅要享以太牢之禮,還要授以弓矢。這個細節過去易於忽略,不過鄭玄注意到了,他說是「求男之祥也」。天子是帶著有孕在身的嬪妃,將具有象徵意義的弓矢授予她,冀望於生下男子。後來民間求子,也行禖禮,上行下效也。
有象徵生育的玄鳥,有象徵男性的弓矢,所以說射鳥之圖與求取子嗣相關,聯繫到生殖崇拜,是很有道理的。不過這論證也留下一個遺憾,可惜忽略了野合圖。
漢畫中見有野合圖,此一幅發現於四川新都,最為著名。過去定義為高禖桑林之會,也很貼切。以往人們注意較多的,是漢代這種春天流行的古俗,僅限於野合之俗的討論,沒有更深層次的開掘。
我們仔細看去,雖然兩男女的交媾佔據了畫面的中心,但不可忽略畫面中對環境的交待。注意那一株不大不小的樹,也不論它是桑是桂,它上面有兩隻攀援的猴和幾隻遛達的鳥!這讓我們恍然大悟,桑林之會,猴、鳥出現,求子的儀式感這麼濃烈。
漢風如斯,漢代以後又如何?甘肅高台駱駝城魏晉壁畫「樹下射鳥圖」可以給出答案,依然如斯。房前一棵樹,樹上歇著鳥,樹下有人彎弓,樹下射鳥,與漢時一樣的追求。
還有甘肅嘉峪關魏晉磚畫,被取名為「驅鳥護桑圖」,其實依然是樹下射鳥的含義。採桑婦人還在採桑,不過他的孩子已經長大,是一個可以持弓的男子漢,如願以償了。
而甘肅酒泉魏晉墓發現的另一幅壁畫,則讓人生出更多想像。一株繁茂的大樹上有鳥有猴,樹下一裸身女子半匍匐地上,有人稱之為「生命之樹」,也非常切題。這樣的表現方式,較之用箭射似乎更易理解,孕育生命的期盼,有很高的目標,非侯即爵。
猴和鳥就這樣成了兩個象徵,這兩個由動物出提煉出的象徵符號,被漢代人模刻在磚石上,牢記在心眼裡。
來源:公眾號 器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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