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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意外的小說家陳謙

陳謙攝於郁獎石旁

陳謙:意外的小說家

陳瑞琳

世上有些作家是可有可無的,但在北美的華文壇,有一個作家的存在卻是無可取代的。從她開始執筆,就一直緊貼著海外移民的生命軌道,吸收著新大陸的雨雪光霓。即使是在新世紀的很多海外作家都開始了「回歸中國書寫」,她依然在移民文學的地心隧道里穿梭。她的作品,始終受到海外讀者的高度關注,成為當代新移民文學的代表性經典。這個奇異的存在,就是陳謙。

雖說喜歡寫作的人多少都有些來自家庭的故事,但陳謙成為小說家確實有些意外。她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廣西南寧,父親為律師,母親為大學老師。陳謙畢業於廣西大學的工程系,一九八九年春赴美國愛達荷大學留學深造,獲電機工程碩士學位,之後到了西海岸的舊金山,長期供職於晶元設計業界,如今成為了自由的寫作者。

正是因為有著如此完整的理科訓練,陳謙的小說具有著金屬光圈般的硬度和韌度。她的文字既有抽絲剝繭的形象與細膩,也有著質地縝密的內在邏輯。她的創作追求並不在「宏大敘事」,而是在「人性」奧秘的探照。她想要表達的是人的靈魂在本質上無法逃脫的各種苦痛,她渴望尋找的是「人」的內部存在方式,即在心理意義上如何活著的那種方式。於是,她小說中的人物就在這樣複雜的「方式」里充滿慾望,充滿夢想,也充滿掙扎和絕望。

陳謙說她總是被這樣的一種寫作意象深深吸引:獨自穿行在一條幽暗的人性長廊里,不停地隨機推開長廊兩側的門,探尋那些小屋裡的究竟。在空洞悠長的擊門聲里,那條長廊無以窮盡。她把長廊比作現實,其實就是靈魂的浴場。在這個長廊里,她要看出人世間的萬千故事為什麼會發生,她在細細體察人心後面那斑讕而詭秘的異想。

多年來,我一直在困惑:陳謙的小說背景是如此幽深凝重,人物世界不僅是千瘡百孔,且瀰漫著一種生命的無常,甚至是生死的蒼涼。她的筆是往內走而不是往外走的,她似乎並不在乎故事的曲折和結局,她最關心的是這外部世界的發生究竟是由什麼而導致,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尋找「故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一種「爵士樂」加「重金屬」風格的形成,直到2018年的3月7號,我才開始找到真正的線索。

那天一早,陳謙從微信傳來了一篇她剛剛完成的散文《漫長的告別》,文中回憶的是她剛來美國留學不足一年,卻在大學城遭遇了一場翻滾360度的大車禍。她雖然劫後餘生,但她的同車好友卻成了植物人,最後死去。在經歷了這場生死之後,她就一直在想人為什麼活著,為什麼要這樣活著。她在文章中說自己過了20多年,才有勇氣完成了這個有關生死的告別。我忽然明白,正是這段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歷,奠定了陳謙日後的創作已不再是簡單的鄉愁,也不是率性的自娛,而是在苦苦地尋找自己最終的精神出路。她這樣說:「通過文學,我找到了一扇通向心靈世界的門。」

所謂的海外文壇,為文者多是自己內心所迫,或孤獨中爆發,或內傷中治癒。陳謙坦言:「如果不來美國,我不會寫作。」人在漂泊尤其渴望傾訴,但誰會想到,剛剛在漂泊中安定,陳謙的母親卻在1995年突發心臟病去世,萬里之外的她含淚登上飛機,但母親已永遠不能相見。在這晴天霹靂之後,陳謙的父親又在隨後的1996年肺癌去世,這樣的心如刀絞儼然是人生最難面對的傷痛,如同被剪斷了正在飛翔的雙翅。陳謙說她的那幾年在夜裡常常驚醒,整個人被痛苦擊得麻木發獃,不得不出入醫生診所。就是在母親去世的1995年,陳謙開始用文字療傷。暗夜中她會想起早年的父親在家裡窄小的空間里用濃重的湖北口音聲情並茂、手舞足蹈地演示著古典詩詞的意境,想起了母親為她訂下的那些文藝雜誌。她在心裡默默念著:雖然你們沒有機會讀到我的小說,但你們一定明白我的心志。

陳謙攝于山頂,登山的樂趣

1997年,陳謙開始在北美知名的文化網站《國風》上撰寫「海上心情」專欄,正逢海外中文網路寫作的第一波浪潮,她的文章點擊率常常高居網站的榜首。1999年,創作激情高漲的陳謙在《鐘山》雜誌上發表了她的處女中篇小說《何以言愛》,那是一個殘酷的青春故事,也是一個向青春的痛苦告別。在這篇小說里,已經蘊含了陳謙日後創作的很多元素,比如命運的無常、情感的捉弄等等,甚至包括生死的離別都已經在這個小說里露出了端倪。

在獲得了關於小說構架的充分信心之後,2001年陳謙推出了她的第一部移民題材的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矽谷》,以一個先驅者的姿態,跨過所謂生存掙扎的藩籬,直搗「白領」女性靈魂蛻變的「浴場」,將海外新移民文學的精神探索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作品在上海的《小說界》雜誌發表後佳評如潮,評論界譽其為「初試啼聲,卻有大將之風」。作家王安憶看到後非常喜歡,推薦給了上海的文廣頻道,被錄製成27集的配樂廣播劇在華東地區播出。

繼《愛在無愛的矽谷》之後,陳謙重磅推出了系列中篇:《覆水》《殘雪》《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斷南飛雁》《繁枝》《蓮露》《虎妹孟加拉》以及短篇小說《誰是眉立》、《下樓》、《蓮露》、《麒麟兒》《我是歐文太太》等。其中《繁枝》獲2012年度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2012-2013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及第五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併入選2012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望斷南飛雁》獲2009年度人民文學獎;《特蕾莎的流氓犯》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併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蓮露》入選2013年度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如此斐然的戰績,讓陳謙一躍成為海外華文壇的一線作家。

作為當代海外最接新移民地氣的小說家,2015年,陳謙在相隔14年後再度爆髮長篇創作的激情,一舉推出她表現海外高科技群體的前瞻性力作《無窮鏡》。此作描寫的是美國矽谷華人高科技創業者的心靈傷痛與掙扎。所謂科技成功的夢想,最後卻淪為人生的虛妄。

在北美,一代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移民,他們在短暫的瞬間即完成了從「留學生」到「移民」的身份轉換,所謂生存的重壓只是他們最初的閘門。但是,在實現了所謂的物質「夢求」之後,他們的靈魂又將安置何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陳謙以她獨特的視角,為讀者打開了「移民世界」隱藏深處的暗流涌動。正如評論家曾鎮南先生所譽:陳謙的作品「以深刻展示旅美華人中的高科技人員的感情缺憾和心靈悲劇獨樹一幟」。

回想第一次見到陳謙是在2004年的南昌新移民作家筆會,我們竟然同居一室。她滿月的容顏早先就在《世界周刊》上看到,但聽她說話的聲音,清脆跳躍舒放練達,還是讓我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與她小說中蒼涼悲情的人物聯繫起來。再定睛看她,烏黑的眸子襯著烏黑的頭髮,快捷的語速伴隨著身心的律動,活脫脫是一個剛從體育場上下來的激情女孩。然而,她秀氣的表情忽然會陷入沉寂的思考,讓我感受到她心底深處的劇烈振蕩,外表輕柔的嘆息,傳達出的卻是一股來自滄海桑田的迴響。

2012年的春天,我特別請了陳謙、陳河來休斯敦赴「小說」之約。四月的德克薩斯太陽火力十足,人高馬大的陳河開著我的小麵包,在城裡迷了兩圈後,終於帶著我們踏上了去聖安東尼小城的大道。夕陽西下,大家盤坐在一池碧綠的水邊,陳河講起他從前在溫州城裡打球開車的往事,陳謙則憶起她在廣西邊陲的蹉跎童年。夜裡喝酒,陳河說他的這次南下是為了探訪福克納的故鄉,他搖了搖酒瓶說:「老福克納是在設計好了自己的文學殿堂之後,就按照自己內心的遠景來創建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小說王國,不再被潮流和局勢的變化而改變自己。」坐在旁邊的陳謙,躬下身,兩手托住下巴,忽然抬頭,甩了甩她的短髮:「咳,你們說說看,女人在婚姻里的堅守是不是要比娜拉的出走更為艱難?」話音剛落,我第一個舉手與她擊掌。

那是2015年的一個晚上,正準備從舊金山去洛杉磯開會的我落腳在陳謙的家裡。房子好寬敞,主人很隨性,看得出她物質生活豐裕,但靈魂卻一直沒有安放之地。她也直言告訴我,自小訓練不夠,不喜家務,對洗衣做飯完全沒有興趣。那個早晨陳謙努力為我做了一頓早餐,廚房裡油煙濃烈。我拉開後門,看到她傾心愛的花兒們個個深情綻放。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陳謙的可貴是她將過去人們對外部世界的現實性關注轉換到了對「人」的「內世界」的探掘和反省,代表著一種向「內」看的文學走向。她特別善於通過女性主體的敘說,來完成她對人類靈魂本質的某種解剖和認知。在她的筆下,那些「可愛可敬」的女人,最終都沒能找到自己的靈魂棲息之地。但陳謙關心的並不是人的痛苦,而是為什麼痛苦。在這個尋找「Why」的過程中,多姿多彩的「麗人行」只是陳謙通向靈魂的載體。

正式出版於2002年的長篇《愛在無愛的矽谷》,寫的是一個叫蘇菊的女子為了反抗「豐衣足食」後的平庸而捨身尋夢的故事,一個「逆流而上」的靈魂,掙扎,跳躍,獻身而悲壯。雖然現實的冷酷和人性的弱點最後還是將蘇菊的夢想毫不憐惜地徹底擊破和打碎,但是,蘇菊的故事悲愴並不悲哀,她讓自己走過了一段生命之途的絢爛,猶如飛蛾撲火,雖敗猶榮。

中篇小說《覆水》,寫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在命運的網中與一個相當父親年齡的美籍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掙扎無奈。其寒心的苦悶卻是來自於那猶如親情般的束縛與桎梏。靈魂是啞的,它只能在諳啞的夜裡默默消蝕,「覆水」難收,無可逆轉。

《望斷南飛雁》,寫的是一個「陪讀太太」在家庭責任和自我實現之間輾轉掙扎的心路歷程。主人公以血肉之軀撞開了日常生活之下女性困境的堅冰,在中西文化的深層碰撞中探尋著女性獨立生存的價值和意義,被評論界譽為是百年之後的「娜拉走後怎樣」。這個「絕望主婦」的夢想故事,表面上是一個女人的突然離家出走,實際上是對每一個人發出的有關精神困境的拷問。

被選入中國小說排行榜的中篇小說《特蕾莎的流氓犯》,陳謙以沉鬱憂傷的筆觸,書寫了兩個人的「文革」心靈史,以及他們為其靈魂贖罪而進行的痛苦掙扎。攪拌著人性弱點的苦痛靈魂,更著染著歷史的風雨。

與北美其她的女作家相比,陳謙的筆力主要是放在一個小的切口,再一路探掘下去,讓讀者最終看到人性的絕望和迷失。顯然她愛紅塵男女,也喜歡如夢如煙,但總是讓悲劇與激情同歌,得到與失去共存,蒼涼與滄桑共舞,苦澀與憂傷交響。

陳謙寫小說的速度相對較慢,一旦靈光乍現,開始爆發衝刺,她就賦予了自己神奇的能量。在她的小說中,很少有專業作家的雕琢,遣詞的技巧也並不在意,但她似乎天然地具有著一種抽絲剝繭的邏輯細膩,同時又灌注著豐沛的情感血肉。她對「生活的暗流」有著超乎尋常的感知,只要敏感的觸覺與內心的靈性碰撞,就會熔鑄出一道奪目的文學火焰。

經過了中西文化的多年鏖戰,陳謙如此表白:「事實上,無論我是來了美國,或是留在中國,我所要面臨的人生挑戰其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永遠必須在夢想與現實之間作一抉擇。而這種抉擇的結果,有時是美夢成真,儘管有些成真的美夢並不一定是我殷殷期盼過的;有時則是深深的挫折、無奈的妥協、或是心有不甘的放棄。站到了這個角度上,美國與中國的不同,就僅僅只是相同的挑戰而其所表現的形式不同罷了。」「值得慶幸的是,這成長的結果,就是終於有一天,我學會了不再以成敗論英雄。」(見《在美國的一種成長》,收入2007年散文集《美國兩面派》,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我看來,陳謙就好像是一個熟練的穿岩走壁的行者,她從不在大路上步步為營,而是先一步攀援到霧障重重的山巒,給我們看那遠處幽深的風景。如果把她的作品比作奇異的花朵,這「花朵」似乎從不按季節的生長綻放,常常是開放在時間的前面。

北島先生說陳謙是矽谷的夏娃,偷吃了小說這禁果。陳謙這個「奇異的存在」,的確是文學母親意外的女兒。她時而沉澱,時而搖曳,隨時準備著爆發。

作者與陳謙攝於聖安東尼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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