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行李︱洞山寺:受戒

行李︱洞山寺:受戒

洞山寺的晨鐘偈,在每天清晨4:30開始,先擊晨鼓,再敲晨鐘,然後晨鐘偈響起:

聞鐘聲 煩惱輕 智慧長 菩提生

離地獄 出火坑 願成佛 度眾生

南無大方廣佛華嚴經 南無華嚴會上佛菩薩

妙湛總持不動尊 首楞嚴王世希有

……

南無清涼山 金色界 大智文殊師利菩薩

南無峨嵋山 銀色界 大行普賢願王菩薩

南無普陀山 琉璃界 大悲觀世音菩薩

南無九華山 幽冥界 大願地藏王菩薩

這幾日輪到延真師早起吟誦,他最喜歡後四句,清涼山金色界,峨眉山銀色界,普陀山琉璃界,九華山幽冥界……也許是因為他喜歡旅行。去年10月,剛從帕米爾高原下來,就直接來了洞山。那之前,他一直在戶外的荒野里遊盪,從上海優渥的家中逃離,一路往西,到湖南、雲南、西藏、新疆,直到新疆最西部的帕米爾高原。

洞山寺的僧人,出家前全都有類似的故事:延融師從海南來,瑜伽天才;延志師之前在萬達,精通商業;延弘師來自西安,文藝青年,因為看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而上終南山尋訪隱士……

我們這條【禪宗之路】,也因比爾·波特而起。他1972年從美國來台灣常住,學習中文,翻譯佛經。1989年第一次來大陸,無意中尋訪到終南山的數百名隱士,後來寫成影響深遠的《空谷幽蘭》一書。10年後,他在湖北、江西、湖南、廣東境內,用50天時間,尋訪50位禪宗祖師的足跡,後來出版的《禪的行囊》,只記錄了初祖至六祖的足跡,那次絕大部分的旅行,比如江西九嶺山脈,卻隱藏了起來,至今沒有寫出。但這條山脈,唐代以來便是最重要的500里禪宗道場。

於是,我們去年夏天便約下了這次旅行,從九嶺山脈的西南山麓開始,一直走到東北角收尾處,途經普通寺、九峰寺、洞山寺、百丈山、寶峰寺、真如寺……山麓寺寺相通,山頂一脈相承。

以西側羅霄山脈開始,東側廬山結束,中間的九嶺山脈全是禪宗的重要道場,我們的行程由此制定,洞山寺(即洞山普利禪寺)位於核心地段。繪圖/劉欣

洞山寺是我們掛單的第一站。可是一到這裡,就走不動了。

寺以山為名。洞山是一座自足圓滿的小山頭,有完整的邊界,像灌木籬牆一樣,圍合著一片內部中空、略為凹陷的良田美池,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那就是洞山寺所在。

洞山寺全貌,左側白色小徑便是幾年前開通的公路,其餘山道全靠步行抵達,待讀完全文,再來回望這張遙感圖,會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數年前,洞山寺現任住持古道師才在山的西南側開出一條可以通車的小道來,我們就是從那裡進入的。一過山坳口,視野最先所及,是西側佔據一半空間的池塘,池塘內有蓮花、烏篷船,外有可以散步的田埂小徑。越過池塘,在最東頭,五六株參天古樹掩映著一間臨水茶室。視野慢慢往回收,才注意到中軸線上,正對池塘的一組佛殿,仿唐式,青瓦黛牆,質樸又莊嚴。最後落眼處,是西側山腳的禪修中心,和我們晚上的下塌地。

站在那裡回望四周,鋸齒狀的樹冠圍合成天際線,像寺院的一襲自然袈裟。這是四月,深淺不一的古樹和林地,拼接成斑駁的綠色被子,從山頂一路拖沓至谷地里的寺院。寺院沒有香火帶來的煙熏燎火,沒有繁複的佛像,只用光潔、乾淨的陶瓷,雕出佛的外形。而一旦跨過那道山坳,就像躲進了這襲袈裟里,躲進了桃花源里,遠離塵世,亦被塵世所遺忘。

每個從公路進入洞山寺的人,都會最先看到這間茶室,才會進一步看到佛殿。

《禪的行囊》只寫到禪宗六祖慧能,那之前,禪宗一枝獨秀,之後,枝葉繁茂,最終發展出五家七宗:溈仰宗、臨濟宗(後發展出楊岐派、黃龍派)、雲門宗、法眼宗、曹洞宗。一大半宗派的祖庭在九嶺山脈,後世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曹洞宗的祖庭,便是洞山寺,由唐代良價禪師在此開山建寺,從此聞名於江湖。之後幾經興衰,等到1999年比爾·波特到訪時,只有一位老僧人,守著幾間破舊的佛殿。他不敢想像洞山寺的未來,畢竟是祖庭!

1989年,他第一次上終南山尋訪隱士時,曾在一座茅棚遇見古道師,那時他正值壯年,古道師不過20多歲,此後再未相見。這次重訪洞山,沒想到寺院修建得如此美好,有莊嚴相,寧靜相,不恢弘,不奢靡,剛剛好,而且是經古道師之手。

洞山寺的外部建築,及內部佛像。即便你對佛教,對禪宗,並無研修,面對這麼美好、安靜的園林和藝術品,也會怦然心動吧。第二張照片攝影/蔡彤

夜幕降臨時,暴雨也頃刻而至,氣勢磅礴。雨霧布滿整個谷地,也布滿池塘,我們在齋堂用過晚齋,坐在茶室的屋檐下,對著從屋頂垂下來的雨幕,對著被大雨澆築的池塘,聽暴雨打在烏篷船上,聽雷電響徹天際,和著不絕於耳的蛙鳴。

越過影影綽綽的雨幕,看見湖面上還留著上一季的枯荷,去年夏天來踩線時,上面覆滿盈盈荷花。這不是一所寺院,這是一座花園!給我們帶來神遊仙境一般的超現實感、離世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今夕何夕。

那天夜裡,我們圍坐在茶室里聽古道師和比爾敘舊,如果對岸有人,遠遠看過去,就會看到這一幕動人的場景。

【第一日】行李&古道&比爾·波特

比爾·波特:1989年在終南山遇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而且把寺院建得這麼好。

古道:緣分是很難懂的事,29年後,今天在洞山見到您非常高興,《空谷幽蘭》和《禪的行囊》我都拜讀過,我們因緣很深。和你在終南山見面後,我離開了終南山,去了南懷瑾老師那裡,在他創辦的太湖大學堂工作。民國時,南老師在廬山天池寺住過三個月,對江西很有感情,後來宜春市去請南老師來恢復洞山,洞山在宜春嘛,南老師就派我來了。是2010年來的,今年已經第9個年頭啦。不過終南山雖然離開了十幾年,但每隔一兩年都會回去看看。

比爾·波特:那裡是非常好的修行地,隱士的天堂。那些茅房還在嗎?

古道:你看過的那些茅房都在。那就是一個茅房的世界,我也是一直住茅棚,每天在茅棚里看書打坐,看書打坐,感覺待不住了,就跑出來,如果遇到讀不懂經書的時候,又重新回去。

那時也有寺院,想專修了,就去找一個茅棚。哪個茅棚的人走了,就會掛一把簡易的小鎖,把鑰匙放到山下村民那裡,誰想去住了,就去取鑰匙回來接著住,反正住的人來來去去的,也沒有說就專屬於誰。現在也有隱居的人,比你那個時候看到的更多,也有一些藝術家、作家什麼的,比以前情況複雜點。

1989年,45歲的比爾和27歲的古道在終南山的茅棚里相遇。29年後,比爾的頭髮和鬍子都已花白,古道師也已年近花甲,但他們的精神面貌都不減當年。第一張照片提供/比爾·波特

行李:冒昧的問一下,師父你是哪裡人?是怎麼進入佛門的?

古道:我是吉林延邊的,那裡沒有佛教,只有基督教。我們那裡山東人多,他們有家傳的武術,以前根本不知道武當、少林,只知道「山東武術」。我從小就喜歡武術,還拜師學習,後來看了少林寺的電影,就想去少林寺。本來是去學武的,結果接觸到佛教,就不練武了,想悟道,到現在也沒有悟,給耽誤了一輩子。

行李:去少林寺是什麼時候?

古道:1985年,我23歲時。

行李:怎麼又從少林寺去了終南山?

古道:唐詩都讀過嘛,也喜歡王維,那些詩里經常描寫長安、終南山,比較嚮往。王維還有一首詩叫《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還想去找那個竹里館,沒找到。那之前還讀過高鶴年居士的《名山游訪記》,他對終南山,特別是對終南山那些在茅棚里修行的人,非常讚歎,當時終南山住著很多高僧,他說「吾觀天下修道,終南茅棚為冠。」我在終南山住了幾年,後來遇到長安的一個美女,道心不堅固,就下山去成家過日子了。後來有機會到南老師那裡去閉關,畢竟那麼多年接觸佛教,還是想修行,就和家裡請假。閉關兩年後,太湖大學堂啟用,我就去了那邊工作。再後來又有洞山寺的因緣,來洞山寺,和家裡商量後,又重新出家。這個故事比較麻煩,不好意思。

行李:再次出家,家人會不會很傷感?

古道:沒有辦法,人的因緣就是這樣。

行李:我在南老師的書里看到,你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甘肅崆峒山。

古道:出家人就是滿天下跑,甘肅崆峒山、山西五台山、四川峨眉山、雲南雞足山,都去過,終南山是常來常往。

行李:當年為什麼離開少林寺?

古道:離開少林寺的因緣,和一個很重要的人有關,能耀法師。1985年,我在少林寺負責客堂,接待來來往往的出家人很多。有一天,來了一個湖南人,很飄逸,晚上都在那裡打坐不睡覺,非常用功。後來他想到二祖庵去閉關,感覺那裡很清靜,那裡當時沒有出家人,歸屬少林寺管理,我跟師父說了,師父說:「年紀輕輕的閉什麼關?」不同意,沒辦法,就走了。

我看他修行很好,和以前南方來的出家人完全不一樣,行坐住卧都很有道氣,我說我跟你去吧,他說你跟我去幹什麼?我說我也想修道,我看你挺好的,你帶著我吧。他說「你不行!你現在戒都沒有受,走到哪兒都不方便。」我說我給你背包也行,他說不行,你要是想找我,受戒以後到五台山明月池來。我說好,就把那個地方記住了。

受戒後,滿天下跑,有一年還真的去了明月池,問起這個人,人家根本不知道。後來到處打聽,也都不知道。一晃就到了1990年,有一次從終南山下來,想去別的地方走走,到了火車站,很茫茫然,天下這麼大,不知道到哪裡。翻了半天地圖,想著算了吧,就去大雁塔掛單吧。結果進去一看,能耀師也在那邊,我說可算碰到你了,趕緊趴下去磕頭,說這回你可要把我帶上,我可是受了戒的。他說你還不行,我們要行腳去印度,不能帶你去,你到福建閩侯縣大雪峰去住三年禪堂。那裡有唐代雪峰義存禪師的道場,叫崇聖寺。他走了以後,我很茫然,沒地方去,又回到終南山。後來有一年我還真去雪峰禪堂住了一年。他是我偶像,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行李:大雁塔一別就再沒見過?

古道:1994年我在終南山的時候,他來過,在東溝的茅房住了七八個月,又要走路去印度,但是身上什麼都沒有,連身份證都沒有。我依依不捨的送他到凈業寺的大槐樹下,那時凈業寺剛開始建設,我拿出幾百美金給他,說到印度去人民幣不一定管用,把這個帶上,說不定管用。

行李:你哪來的錢?

古道:南老師給的。結果他說,不行,你現在修寺廟,我不幫助反而拿錢,堅決不要。我含著淚水把他送走,那以後再沒見過他。他對我影響非常大,他住過的地方,我也都去住過,他在終南山梅花洞的茅棚住過,我也去住了一年。他讓我到雪峰禪堂去,我就去住了一年……

比爾·波特:他年齡多大?

古道:也就是比我大個兩三歲。

行李:這麼年輕!

古道:是,這輩子應該能見到面吧。

行李:南老師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古道:我在他那裡待了好幾年。以前學佛,都是一宗一派,或是一經一論,整體佛法的全貌沒有辦法掌握,在南老師那裡閉關的時候,把佛法系統的梳理了一遍。最大的感受是看南老師平日的接人待物,他常說,修行的目的不是什麼頭上發光、腳踏祥雲,而是要做一個有慈悲心的平凡人,修行就是成就慈悲心。

行李:你希望把洞山寺建成一個怎樣的道場?

古道:當時南老師派我來,是希望把它變成一個真正學習佛法、實踐佛法的道場,不要太多儀式,所以沒有太多儀式,只是學習、打坐和勞作。

行李:我看到禪堂里寫著:曹洞家風,默照為宗,橫批是「只管打坐去」。

古道:對,只管打坐去,宋朝末期的長翁如凈禪師就已經把默照禪發揮到了極致。

洞山寺的禪堂,曹洞宗的傳統家風猶存,默照為宗,只管打坐。攝影/戚盈群

行李:我們明天早上可以來一起打坐嗎?

古道:當然可以,早上5點鐘開始打第一坐,一共兩坐,到7點。4:30聽到晨鐘響你們就起來,禪修中心還有瑜伽,也是5-7點,大家想打坐打坐,想練瑜珈練瑜珈,我們這裡比較自由。

行李:你有睡懶覺,不去做早課的時候嗎?

古道:我累了也會,有時他們起床敲鐘,我才睡下。在太湖大學堂時,南老師是晚上不睡覺的,早晨大家起床了他才休息。我們也跟著一起,禪定沒修成,修成了夜貓子了,真是不好意思。

暴雨變成了綿密的細雨,古道師踩著這細雨護送老友比爾·波特回屋休息去了。古道師的自在、清凈,他和比爾闊別30年後的重逢,使大家恍如隔世。與其說隱居意味著放棄社會,不如說它意味著放棄貪慾,古道師便是。

借著茶室的微光,回到屋檐下繼續聽雨打荷塘,在越來越深的夜裡,蛙鳴聲也愈發蛙鳴起來。21:30,暮鍾偈響起,世界重回寂靜。

聞塵清凈證圓通 一切眾生成正覺

洪鐘初叩 寶偈高吟 上徹天堂 下通地府

上祝諸佛菩薩 光照乾坤 下資法界眾生 同入一乘

三界四生之內 各免輪迴 九幽十類之中 悉離苦海

…………

南無清涼山 金色界 大智文殊師利菩薩

南無峨嵋山 銀色界 大行普賢願王菩薩

南無普陀山 琉璃界 大悲觀世音菩薩

南無九華山 幽冥界 大願地藏王菩薩

從黃昏降臨到夜色漸濃,從暴雨將至到大雨如注,從僧界到俗界,大家初次見面,卻因為這間茶室,這場大雨,而彼此信任,互相贈與。

【第二日】

雨過天青,古道師和一僧人沿荷塘外的田埂緩慢踱步,那是在說法吧?

5:00起床打坐時,天還黑著,禪堂里寂靜、幽微,只有三尊銀色的琉璃小佛像略微有光。閉上眼,入坐,地上和山裡的蟲鳴,屋頂的雨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又慢慢退去、遠去。宗薩欽哲仁波切在《佛教的見地與修道》一書里,講到打坐時的各個階段:開始時,念頭一個接一個,像山間的瀑布一樣無法控制。緊接著,心境像急流穿越峽谷,有時撞到岩石,形成漩渦,然後回歸寧靜。繼續修下去,心境類似河流中的水潭,干擾會產生漣漪,其他時候則平靜無波。再往下,像是有波浪的海洋,即使生起種種心靈構思,只要略提正念,就立刻平息下來。最後,直至妄想都消盡,內心平靜如沒有波浪的海洋。根據佛法,到達了這個階段,你便具備了聆聽佛陀某些教法的資格。

我還沒有聆聽佛法的資格,當念頭湧現時,就讓它通過,如同河水通過漁網。第一坐結束,古道師提醒初次打坐的我們,可以起來行香,活動活動,睜開眼,天光已經注入整個禪堂,雨也停歇了。

每日5:00起床打坐,從黎明坐到天色發亮,走出禪堂,將打坐換成勞動、洒掃,繼續在生活里修禪。

比爾·波特的讀者,如今寺院的僧人延弘,要帶我們去走一段唐代古道。繞過茶室,在一段看似嚴絲合縫的綠色樹林里,藏著那條古道的起點。

去年夏天提前來踩線時,從武漢經黃梅,到江西的九江、廬山、靖安、奉新、高安、上高……一直到洞山。那時華東大旱,江西更甚,沒有人出門旅行,只有我拖著行李箱坐船,坐火車、公交車、長途客車、黑車。從奉新縣的百丈寺到宜豐縣的洞山寺,我還有幸換乘了摩托車、自行車、拖拉機三種交通工具。

好在盛夏,九嶺山草木蔥蘢,山重水複,如在畫中。當我頂著烈日,在一輛風一般飆行的摩托車后座顛簸了幾十公里,第一次在那個山坳口看到洞山寺時,如獲大赦!但是摩托車扔下我後就風一般飆走了,寺內沒有信號,沒有其他車輛,要怎麼離開呢?

臨近傍晚時,佛殿內走出一家五口,爸爸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是從隔壁縣城過來遊玩的,見我一人在烈日下扛著行李箱,便邀我一起走古道出去。古道?除了來時的公路,周圍的群山完全是閉合的,哪裡來的古道?

他們帶我穿過茶室,下到池塘,西南隅竟然有一個小口!就是《桃花源記》里,那種「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的小口。

延弘師帶大家參觀池塘外圍的茶田,然後經由一個小口,進入一條藏在山林里的唐代古道。

從那個小口進入,古道迂迴前行,漸行漸遠。古道所在的這段山,另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夜合山。山中有塔林,葬著洞山寺第30-36世住持,以及古道師之前一任主持。半途中遇見一座宋代石橋,是良價禪師參悟處,橋頭至今刻著這個偈子: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么會,方得契如如。

我們邊走邊停,有時下到溪水邊玩水,有時坐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歇息,好像整座山,連同整個夏天,都只有我們幾人。如果這時樹林上方有第三隻眼,會看到我們幾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小人兒,在一座鮮有人至的古山裡,起起伏伏迂迴前行。長風浩蕩,杳杳渺渺,震耳的蟬鳴在這浩蕩的長風裡百轉千回。

山中古道,第二張圖裡的逢渠橋建於宋代,是江西省僅存的三座宋代石橋之一,良價禪師便是在此橋下的溪水邊參悟的。

唐代古道以茶室開始,以洞山民宿結束。民宿是台灣建築師登琨艷設計,登琨艷的弟子也在,他準備給寺里設計一個素麵館,和民宿的人也熟悉,於是引薦負責人丘山給我們。他說登先生教給他安身立命的技能,在這個社會上可以自利利他。人貴在自立,洞山寺也一樣。如何自立?寺院在附近有自己的農田、菜地,還把日本曹洞宗的僧人帶過來的茶樹種子也種下了……寺院的僧人,連同在家居士,農忙時都需要出坡勞動。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將修行從禪堂裡帶到農田裡,從佛經裡帶到生活里。

洞山民宿,及民宿在做的「洞山文化」,也是「自立」的一部分。民宿從5年前開始做夏令營,在15天內,設計以自然、人文、生活為主題的40門課程,從全國邀請各個領域的老師來一起授課,大部分老師都曾在太湖大學堂待過,或者認可南老師的教育理念,因為丘山的丈夫也曾在太湖大學堂工作,後來和古道師一起來到洞山,她也跟著一起來了。

一邊是邀請外面的老師和孩子來洞山,一邊是請常住寺院的老師,教授中醫的老師、教授吟誦的老師、教授陶藝的老師,去到當地鄉鎮,帶那些留守兒童一起認識當地的土壤、植物,用更傳統的方式吟誦文章,他們準備在周邊一百所學校推廣吟誦課程。

丘山為「洞山文化」設計了各種豐富的活動,從少兒的夏令營,到老年人的智慧安養,全都不離自然、人文、生活。丘山說,沒有那麼高大上,心安處便是歸處,希望洞山能使大家心安,進而快樂而已。說起來簡單,這要多樸素的發心,多強大的定力呀。照片提供/丘山

這真的是一所寺院嗎?剛抵達時覺得是一座花園,現在覺得是一個耕讀並舉、實證實修的學堂。然而丘山說,洞山沒什麼特別的,來的時候,不要有一個好的期望,也不要有一個壞的期望,抱著平常心,就當來快樂的體驗了一程就行了。這裡很普通,很生活,但是慢慢地,「會深入到我們的血液和骨髓里。」而自立,最大的自立,其實是每個人的精進修行,打坐的時候就泡在禪堂里精進修行,練習瑜伽的時候,就在一張瑜伽墊子上精進修行。

每位洞山寺的僧人都和我說,香港來的卓娜老師,她教的瑜伽是一流的。卓娜最初在香港跟隨Miche Besnard和John Scott學習Ashtanga Viniyasa 瑜伽,老師離開後,因緣際會,來到太湖大學堂跟著南懷瑾老師學習瑜伽,與禪修結合。在洞山,她分享了很多理論,也親自帶我們踐行,那是另一個精深的世界,不在此展開,日後有機會再單獨詳述。

行李&洞山寺僧眾&比爾·波特

延弘:我在【行李】的採訪里看到,你七八十年代也見過南老師?

比爾·波特:他在台北有一個精舍,每周三講《維摩詰經》,我會去聽。聽他講的時候有一個感覺,這個人就是維摩詰!你多認識南老師就知道了,他就是這樣子的人。80年代他離開台灣,搬到香港,然後搬到上海,我都去過他家。

延弘:那你有沒有參加過他的禪七?

比爾·波特:沒有,我太懶惰。

延弘:我看你今天也去禪堂打坐了,平常也天天打坐嗎?

比爾·波特:每天早上起床後,先給家裡的貓吃東西,要不然它會一直叫,然後打坐一個小時。30年前,南老師就請我翻譯他的《禪海蠡測》,我學問不夠高,沒有翻譯,只是翻譯佛經和古代的詩歌。1993年從香港回美國會,就開始翻譯佛經,《心經》、《金剛經》、《楞伽經》,都翻譯了。翻譯的時候常常會遇到一些字不知道怎麼翻,我就用每天早上打坐的時間,把這些字當成畫,觀想這些畫,用這樣的方法來打坐,來翻譯。

延弘:你是怎麼接觸中文,又是怎麼接觸佛法的?

比爾·波特:我從軍隊複員後,考入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人類學系,四年後,畢業在即,我完全沒有找工作的慾望,於是決定投考研究生。我申請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因為當時美國最大牌的人類學家都在那裡,申請表上所有跟獎學金、助學金和工讀機會有關的選項我都打了勾。其中一項獎學金是有附加條件的,它要求受獎人選修一門外語。我正巧剛讀完英國作家艾倫·瓦茨的《禪之道》,他是日本佛教學者鈴木大拙的學生,於是心血來潮地在這一欄填上了「中文」,在此之前,我甚至從未正眼瞧過漢字。後來去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的時候,在紐約唐人街偶然碰到一個中國和尚壽冶,他是五台山的,每個周末我會跟他去他鄉下的住處一起打坐。兩年後,我覺得這個比讀博士有意思,所以我離開美國搬到台灣。

延弘:壽冶是一個怎樣的僧人?你為什麼這麼喜歡他?

比爾·波特:壽冶的經歷很傳奇,總之,他有一天迷上了《華嚴經》,他認為參研華嚴妙法的最佳途徑,莫過於刺血抄經。1936年秋天,他開始抄寫全文共六十萬字的《華嚴經》,每天都要割破手指或舌頭取血,寫上五百到一千個字,就這樣寫了將近四年,終於在1940年夏天抄畢全經。1970年,他接受了一份邀請前往紐約。第二年秋天,在紐約城外北郊的一座寺廟裡,我和他相識了。那是一次禪七,期間,壽冶從佛壇背後的一個小柜子里拿出他的血書《華嚴經》給我看。我完全被驚呆了。他是我平生遇見的第一個和尚,其風度令我深深折服。第二天,我就決定在壽冶門下皈依三寶。

延弘:原來如此,那你去台灣,都去了哪裡?

比爾·波特:我先去了高雄的佛光山,待了一年,人太多,我和一個美國朋友大衛搬到了台北市北面的七星山。我住在靠近山頂的南坡,一個叫竹子湖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小廟,海明寺。我住了三年,最後翻譯了寒山的詩,寒山是中國最偉大的隱士。過了幾年,我開始想,寒山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

1989年,大陸向台灣開放,我就來了,然後在終南山找到了那麼多隱士,就是你們看到的《空谷幽蘭》里寫的。其實我沒有打算寫一本書,只是碰到那麼多了不起的修行人,就很想寫一本書告訴美國人:終南山上那麼辛苦,大家還在修行,美國人那麼舒服,怎麼不修行?

延弘:你來終南山時,我才兩歲。後來在西安上學時,在一個圖書館花了一下午看完《空谷幽蘭》,覺得好嚮往,終南山離西安那麼近,裡面住了這麼多高人,我竟然都沒有去過!看完你的書,有年冬天,就背了一個包去找隱士。你這本書讓大家知道終南山的隱士,也讓很多人對禪感興趣,所以非常感謝你,而且書里很有詩意,其實我覺得你更像一個詩人。

比爾·波特:其實我的目的是要給外國人看的,結果在美國賣得並不好,所以我也很謝謝你們喜歡,我大概上一輩子是中國人。

延弘:壽冶老和尚有沒有給你講禪?

比爾·波特:沒有,他不會說英文,而我剛剛開始學中文,可是他對我影響很大。一個修行人,不一定需要說話,有時候你說很多,不一定有用,我想做話很少的人。

延弘:師父也和我說,要做一個安靜的智者,因為我的話就很多……

比爾·波特:哦……

行李:謝謝延弘師,謝謝比爾。今晚大家因為各種因緣聚在一起,非常難得,下面有什麼問題,都儘管提出來一起交流吧。

僧人:我想請問比爾先生,你是一直在按照禪宗的方法修行,還是也試過別的辦法?有一本經叫《觀無量壽經》,它的方法是,比如找一幅佛像畫,掛在牆上,看著這幅畫,觀佛像的頭頂、眉間、面部,一直到全身,乃至他腳下的蓮花,你有沒有修過這樣的方法?

比爾·波特:我剛用三年時間把《觀無量壽經》翻譯成英文,但還沒有出版。因為如果要出版,我必須自己有經驗,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打坐時,只是打坐,用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觀心。我太笨,不會太複雜的方法。南老師是什麼都學,什麼都會,我是相反,學一個東西就覺得夠了。

行李:這兩天都在打坐,有時候打睡著了……

延弘:那就睡唄!打坐有一些要點,有機會可以來洞山好好學習一下,至少有一個初步的見地,知道為什麼要打坐,為什麼要學佛。師父常說,修行就是讓我們的心跟自己的衝突越來越少,讓我們跟外在世界的衝突越來越少,如果一個人一直在山裡修行,永遠不出來,不願意跟世間接觸,那他的修行是有問題的。有時我們寫用功的心得給師父,他總是回答這幾個字,「沉默地覺知當下,在生活中修行。」修行沒有那麼奇幻,是很平實的,但是平實的東西,大家都不願意相信,相信了也不願意去承擔,因為大家都喜歡神秘。

僧人:我想請問比爾,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這輩子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的?

比爾·波特:我七八歲就已經看破紅塵。我出生在一個很有錢的家裡,給了我很好的機會了解有錢的壞處。我父親那時是美國的民主黨,他很希望從政,經常邀請有名的政治界人物來我們家。我發現他們都有很強的目的,都是為了錢,所以我從小就確定不要走有錢這條路。

我看破了錢,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在大學裡,我學電腦、學數學、學科學,突然看破了科學的局限性,直到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到那本《禪之書》,直到遇見壽冶和尚,才覺得豁然開朗,哦,原來禪是這樣子的呀!禪給了我一種生活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這條路怎麼走,我來台灣後,開始翻譯。翻譯的時候發現,這就是我的使命,把釋迦牟尼說的話翻譯成英文,把蘇東坡或是中國最好詩人的語言翻譯成英文。

也許明年我會在我家附近建一個打坐的中心,那是一個破爛的房子,在一個公園裡,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沒人使用,我覺得美國人真的需要學習打坐,把他們的心低下來,我的使命就是幫他們開悟。

僧人:尤其是特朗普應該學學。最近中美貿易戰,你覺得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優劣勢各自在哪裡?

比爾·波特:其實美國沒有文化,我們只有200年的歷史。二三百年前,歐洲人跑到美國來修一個基督教的特殊派別,其實他們的觀念是非常狹窄的,他們認為這個世界只有四千年的歷史,認為是上帝讓世界突然出來的。你們也有很多很笨的人,可是還有很多很好的文化,你們可以選擇佛教、道教、儒家,這是你們社會的一部分,但是美國人反對不同的思想和宗教,我常常告訴美國人,中國人是什麼宗教都有,透徹的人,可能在這種宗教,可能在那種宗教,可是美國人很狹窄。

延弘:現在你是美國人,下一世你要到哪裡去?

比爾·波特:下一輩子不一定是人,我想當一隻鳥,可以飛。我們是人,會認為人是最好的動物,其實每種眾生都是最好的,不管是一隻蟲或是一隻鳥。

僧人:你覺得中國文化里,有什麼需要揚長避短的嗎?

比爾·波特:其實每種文化都是妄想,每種看法都是妄想。

僧人:你有沒有遇到特別難過的事?

比爾·波特:沒有,因為我的要求是那麼小,不會碰到過不去的障礙,一碰到,就讓它走。

僧人: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陶淵明的書,他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禪宗的,你為什麼要寫他?

比爾·波特:他常常去東林寺找慧遠法師,卻沒有加入凈土宗,他可以說是看破宗教的人。他是我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我最喜歡的是他這個人,不是他的詩,我喜歡他用樸素的方式這完一輩子,跟一些農夫在一塊兒,比較快樂,比較自在。蘇東坡也很喜歡他,在他不斷被貶的途中,一直為陶淵明的詩寫和陶詩,用陶淵明一樣的語言,一樣的音調。我的新書《一念桃花源》,就是關於蘇東坡和陶淵明的對話。

延弘:時間不早了,比爾也累了,我給大家分享一段《空谷幽蘭》的序吧,我第一次就是被這個序吸引:「我總是被孤獨吸引。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我就很喜歡獨處。那並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跟其他人在一起,而是因為我發現獨處有如此多的快樂。有時候,我願意躺在樹下凝視著樹枝,樹枝之上的雲彩,以及雲彩之上的天空;注視著在天空、雲彩和樹枝間穿越飛翔的小鳥;看著樹葉從樹上飄落,落到我身邊的草地上。我知道我們都是這個斑斕舞蹈的一部分。而有趣的是,只有當我們獨處時,我們才會更清楚地意識到,我們與萬物同在……我希望它能鼓勵西方讀者,也鼓勵中國讀者,追尋並找到生活中「獨處」的樂趣――不是離群索居,而是因為更深的覺悟和仁慈,與大家更為和諧地共處。」

行李:比爾·波特在這篇序里講到,終南山的隱士是社會上非常活躍的一部分,這兩日在洞山寺,驚喜地發現洞山寺也是非常有活力的,希望還有機緣再來洞山,謝謝大家,那我們就此散去,各自回去獨處吧。

那晚在洞山寺的茶室,所有人問,所有人答,屋內機鋒連連,池塘里蛙聲一片。謝謝洞山寺所有人,我們從未見過這麼充滿活力,又毫無宗教性的禪堂。我們在竹林里聽比爾為我們講《心經》,也在山中亭子里讀作家張小硯的文章,再去桃花源實地拜訪她,也和陶淵明的後代一起,去他的墓地獻上春日野花,謝謝所有人,一起創造了這趟難忘的旅途。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行李 的精彩文章:

行李︱楊雲蘇:我對風景,慾壑難填
行李︱邢岷山&鈕曉晴:心遠地自偏

TAG:行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