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假面的日本作家們

作者：盧冶，80後。博士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於遼寧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永惺佛教研究中心。

日本京都，哲學之道，春

1、文學散步道就是八卦之道

去日本旅行，你會發現到處是「哲學小路」、「XX文學家散步道」，深刻反映了日本的人文趣味。文學散步，是日本人特別喜歡的稱謂，它表達了這個國家對自然風光和紙面功夫的同步性熱愛，以及對文學史本身的隱喻。

每一位知名的日本作家都有屬於自己的紀念館：故居，遺物，走過的小路，還有掛在牆上的人際關係圖譜，它們構成了一個小小的「場」，一組「立體的文學記憶」。日本人喜歡把抽象的精神視覺化，而有趣的是，文章家真正的能力也恰好與畫家一致，那就是引導觀者視線的能力。他在紙上鋪了一條路，讓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想讓你評價的人物身上。

文學散步其實是作者與作品、現實與虛構之間的通道。會利用它的讀者，能自如地把作品當中的人物關係，與作者自己在他的圈子和時代里所扮演的角色相牽連，形成一種「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品讀之樂。

讀小說非要代入作者，這是不是有點八卦呢？然而高大上的文學「散步道」，本來就是八卦之道。喜歡摳弄細節、講求人物關係設定、整體屬性十分「中二」的日本文學界，從不缺少對八卦的探討。寫文章表面上一個人的戰爭，其實永遠都是在跟別人對話。文學家、文學流派、文學獎項，都嗅著同類或異類、喜愛或厭憎的味道找上彼此，從來沒有作家是真正「孤獨」的。對作家的恩怨，我們喜歡用「錯綜複雜」來形容。這四個字，本來就是周易八卦的四大卦位。

散步時間，這就來簡單「扒」一下幾位日本現代作家的「卦」吧。

2、日本文學界的一對「好基友」

首先是「錯卦」：立場相同，目標一致，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最符合這一卦位的，就是那一對「好基友」：芥川龍之介與菊池寬了。

這兩位都具有「先驅者」的敏銳，在閉關鎖國二百年的日本擺出「全盤西化」的pose，搖身變為「現代國家」的時代，他倆不僅並肩開疆拓土，為此後「現代日本文學」的發展種樹鋪路，還能「萬物安然夏，梧心獨感秋」，在作品裡埋盡自由絢爛的「大正民主」背面軍國主義的杯具陰影，乃至於對未來世界革命的滾滾巨流的思慮。

芥川龍之介與友人，中間蹲坐者為芥川龍之介，照片最左邊者為菊池寬，1919年

從菊池以大包大攬的姿態幫助川端康成的事業和婚戀（乃至川端感嘆自己像是被「菊池」包養）等等事迹來看，菊池在日本文學界的能量和角色，很像胡適先生在中國文壇。日本文學的N多獎項，都是菊池牽頭設立的；而如果說《源氏物語》讓你感受到古典日本文學有多麼華美，那麼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泉鏡花，就是讓你驚嘆現代日本文學會有多精緻的存在。身為老前輩的芥川，是一個典型的「宅男書齋作家」，儘管他也有足夠複雜的圈子和足夠豐富的遠行經歷，其本人卻敏感多病，內向耽思。

由此我們已經稍微能感到，「角度的不同」了。同樣面對激變的時代，菊池發展出一套「惡者更惡」的強悍人格系統，其實卻有大悲憫的精神在，他信奉：在我與世界的鬥爭中，站在世界這一邊。而芥川則從古人的世界裡尋求精神聯結：他的短篇小說，幾乎有一半以上都屬於「故事新編」。

正因此，芥川比菊池更敏感於日本人所謂的「氣氛」，他屈從於時代和他人的壓力，甚至於編寫文學全集在稿酬上出現了波折，還想自掏腰包以平息文友們的誤會。常聽說這樣的人慧極必傷，難以久長，所以芥川的自殺結局並不令人意外。

對活得如此憋屈的芥川，菊池表示很心疼，也不贊同他的作法，兩人甚至借用同題材的佛教故事改編各自寫小說，展開了一場精神談判。對於這段複雜的隱史，建議大家參考當代推理作家北村薰的「歷史/文學推理小說」《六之宮公主》，方知文學家的友誼小船之穩固，「錯卦」之深密。有趣的是，纖細憂鬱的芥川與勇敢無懼的菊池，還恰恰是其各自所代表的文學獎的風格（芥川獎正是菊池為紀念友人張羅成立的）。芥川獎的精緻思辨，菊池寬獎的質樸豪放，「人設」極為鮮明。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日本民族性里的「中二」色彩。以前講過，當代流行的「人設」文化的發源地可是在日本——回想一下，魯迅文學獎和茅盾文學獎有沒有這麼強烈的「人設感」？沒有吧？

正由於「人設性」思維，被製作成動畫人物、乃至於出現在遊戲周邊里，決不會讓日本文學家產生困擾。要看日本現代作家的「動漫帥鍋版」，最方便的路徑是參考近年的動畫新番——《文豪野犬》。

文豪Stray Dogs，日本漫畫作品，主角都與日本文學家相關

《文豪野犬》·芥川龍之介

3、谷崎潤一郎的換妻溫情

日本文壇當中，若論積極主動製造八卦者，恐怕沒人比得上谷崎潤一郎。

諸君看過他的晚年力作《細雪》不？四姐妹+兩個姐夫的家庭瑣事，寫起來居然有《紅樓夢》的感覺。不過儘管表面上是家長里短和脈脈溫情，恐怕骨子的惡魔主義和情色滿滿的YY，才是谷崎的本色。他像芥川一樣，善於尋覓歷史夾縫中那深不可測的一面，不過比起芥川氏的喜好傳奇物語，谷崎則是位更愛扒「史實」之皮的人，他的講述非常精緻高雅，不露聲色，卻包裹著濃濃的cult氣息，絕無一點芥川的溫柔悲憫。

1983年電影版《細雪》，市川昆導演

此外，他還喜歡不遺餘力地在作品中描述一己之性癖。著名的與友人佐藤春夫「換妻」事件（編註：「換妻」事件詳情可從《東京文學地圖：箱根》一文中查閱），至今仍是研究者跨越不過的「文藝心理學」案例。要想了解日本文學和電影史上的耽美和情色脈絡，谷崎小說是必讀物，不過要拿日式小清新來治癒，就請千萬不要碰谷崎的作品，哪怕電影《細雪》被市川昆拍得浪漫溫情，哪怕《春琴抄》是由金童玉女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也不能輕易觀看，一不小心被谷崎老頭邪意濃濃的靈體附身可沒人負責。

1976年電影《春琴抄》，西河克己導演

那位換妻事件中的另一主角佐藤春夫又如何？這麼說吧，他不僅跟中國文學界瓜葛頗深，其人其文，還多少會令你聯想到我們熟悉的郁達夫。可以說，由他來當「那位太宰治」的老師，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強調「那位」，是因為近年來中國文學出版界颳起了一股「太宰熱」，為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發展了大量讀者粉，而這股熱潮的緣起，大概也不無很早就在中國擁有讀者的女作家吉本芭娜娜的「迷妹身份」的帶動之故。

太宰氏的文風，世人褒貶不一，但其抑鬱浪漫的性格和數度自殺未遂乃至終遂的人生，則從不乏人感嘆憑弔。伴著凄風苦雨，把吉本和太宰的作品放到一起品讀，乃是單身狗秋冬兩季的致郁佳品。

4、三島由紀夫是日本文學界的馬雲？

三島由紀夫不僅是日本，也是世界現代文學史上的奇葩一朵。迄今為止，已有兩位以上的外國作家，為了解開三島人生之謎而專門去往日本「追跡」，並都有中譯作品出版，可見其人魅力之大。

三島屬於現代世界級作家當中最具有哲學思辨力的那一類，特別是在反思「二戰後人類走向」的問題上。「所謂現代，就是那喀索斯（自戀者）的時代」，真是精準無比啊。更重要的是，三島是唯一一位受制於八卦，又意圖造反的人物。在日本，沒有哪一個作家不是生活在人情之網中，就連強大的菊池也有諸般無奈，而三島的唯意志論簡直衝破天際。他彬彬有禮，循規蹈矩，實際上卻任意而行，擅自挪移了很多歐洲文化的規矩到自家COSPLAY。楞是把自己從耽美小說里的「娘受」一樣塑造成肌肉男的三島，怎麼能看得起太宰這位動輒尋死覓活、弱質纖纖的小先生？啊你說啥？三島也是自殺的？是的，沒錯，但比起太宰言情小說般的套路性死亡，三島的自決，是多麼精心策劃、多麼有預謀、多麼具有哲學、政治、美學、文學、電影等多重超現實主義色彩的自決啊！

像他的小說《假面的告白》一樣，一生戴著種種假面的三島，正面好像文學界的馬雲，擁有強大的經營規劃和社交能力，背面或許仍是太宰治，一個蒼白敏感的中二少年。中二少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中二少年的腦洞，竟無一不成為事實：

——我要日夜黑白顛倒，也照樣能體魄健壯地活著！

——我要把脆弱的美少年體質改造成希臘的阿波羅！

——要成為日本作家中最擅長出國旅行的一個！

——要寫電影導電影演電影！

——我是同性戀沒錯，但也一定要娶到讓自己和家人滿意的妻子並且繁衍後代！

——我要在40歲以前爬上文學巔峰！

——我要用大乘佛教的輪迴梗寫小說，再用小說顛覆現代歷史！

——最可怕的或許是：我要像我以前寫的小說里那樣，以軍人的標準姿勢發動兵變——不成功——切腹自殺，於是我在45歲時美夢成真。

總之只要三島想要的，沒有做不到的。只是他想要的，一般我們都不想要。

論「人設」，他是最勵志的成功人士的「暗黑版」。我曾向某位精通星座學的友人描述過這位大作家，人說：摩羯座的吧！還真是。在文學裡死去，與在現實中死去，不過是一個時間差的問題。

三島的「散步道」里，隱藏著他所解讀的「存在」本身的秘密。人生充滿了華麗的中二POSE的他，對於死亡沒有絲毫的輕視和傲慢：他是在充分了解了死亡苦難的前提下，才死的。與這位決絕的青年後輩相比，惡魔色情老頭兒谷崎的cult，只能說是紙上談兵。真正與三島理念相合的，乃是他曾經讚美的小林正樹偉大的戰後電影《切腹》。常有人說三島是右翼人士，而《切腹》是左翼電影——這種愚蠢的二元論，就是三島何以不惜自決也要否定的「現代」吧！要同時感受莊嚴和痛楚和戰後日本文學的沉重，請務必讀盡三島，再看一遍《切腹》。

5、太日本的與不太日本的

而或許正是熟知三島的這分性格與太宰的致命差異，他的好友川端康成才會力抵太宰治的「負能量」吧。不過口含煤氣管而死的川端自己，其能量似乎也沒「正」到哪裡去。日本現代文學界，在其最熱鬧的中心，卻透著絲絲涼意。

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

曾受芥川好友菊池相幫、又是三島好友的川端，反對太宰得芥川獎，乃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受川端影響很大的渡邊淳一會反對東野圭吾得同為菊池所設的直木獎達五次之多，也同樣有其充分的公共與私人的理由。雖然與川端一樣善寫迷情之愛，渡邊卻有著與川端的透明感所不同的粘膩文風，在很多人眼裡，這簡直就是「純文學」的代名詞。而渡邊本人則似乎堅信，東野圭吾的偵探推理小說不管怎麼優秀，也仍然是胸口碎大石的文學雜耍，即使直木獎本來就是大眾文學的直通車。

渡邊淳一

這難免讓人暗生雜念：約二十年前，日本文學的中譯還十分的令人捉急，進到書店的日本文學區，除了萬年一定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語》之類，就幾乎只有村上一大排，渡邊一大排和三島一小排而已。然，十年前，東野的雄起改變了這個局面。中國的東野熱，大部分是市場營銷的結果。與此同時，三島的出版地位上升了，村上仍然雄霸半片江山，就只有渡邊，有點呵呵。

中國的東野熱，從書店就能看出來

有三組人馬似乎一直「特立獨行」，好像日本特色的獨棟房屋「一戶建」一樣遠離「現代文學」的主線隊伍，比如已淪為「諾獎萬年賭注」的村上先生。如果為村上和中國當代80後作家建個關係圖，那麼指向他的迷弟妹箭頭，一定遠甩芥川和太宰幾條街。「小四公子」首當其衝，在網難逃，一位中國女作家的筆名乾脆就叫春樹。但是村上在日本，始終是一個「遊離基」，喜愛者多，厭惡者亦多，誰叫他太不「日本」了！不管是誰來翻譯，都洗不掉他作品當中的黃油味和日式意大面味和鮑勃·迪倫味。

即使大江健三郎和安部公房等戰後作家都深受西方影響，現代日本文學卻從未真正地「全盤西化」，而當代日本一線作家群里，大概只有村上公然丟掉了日式美學的套路，在挪威的森林裡安之若素。不管冥王星被逐出太陽系的感覺如何，村上本人可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委屈。

6、國民文學大媽級人物

基督教作家遠藤周作也是一個遊離基，但他可不是另一個村上。日本前近代的基督教「侵入史」與佛教、神道教之間的糾葛，仍然刻印在遠藤的臉上，他是一位把嚴肅的宗教思辨、沉重的道德性和娛樂小說結合得特別出彩的作家，受到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熱愛。李長聲先生曾說，遠藤有兩張臉，一張滑稽搞笑，一張肅穆蕭然，堪稱日本現代文學史的謎。

當然還有宮部美雪（宮部みゆき）小姐，「平成時代」國民文學大媽級人物，用作品滋養了整個當代日劇界的她，是一個貧苦出身、勤奮勵志而思想平和的日本人，是最典型的「經驗型職人作家」：長篇筆力來自速記員，資料搜集力來自律師事務所和催繳員打工，文筆則是年輕時作家班訓練的結果。她能把江戶式怪談寫得清淡無鹽絲毫不恐怖，把奇幻小說寫得絲毫不奇幻，至於那一部又一部改編成日劇的社會系暗黑推理小說也不那麼暗黑，而且真的至於寫那麼長嗎？但她就是能吸引大批讀者趨之若鶩。

宮部みゆき

根據宮部美雪的小說改編的影視

比起遠藤，我認為宮部和村上的「國民級」存在才是真正的謎。這兩個人那超強的存在感背後，其實有著日本「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之間深深的裂隙。漱石也變換著身位，三島由紀夫也寫過科幻，但他們的邏輯卻是鮮明的。宮部的日系勵志和村上的美式情色卻不同。 他們模糊的不是類型和風格，而是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在文學的世界裡，未能言說的，永遠比說出來的要多。誰繼承了誰的衣缽，誰砸了誰的飯碗，誰看上了誰的老婆，這些齷齪不雅的人間煙火，在作家的作品和人生中，卻能轉化成絲絲入港的醍醐味，這就是文學家的「當行本色」。文學家是用假面來說話的，就如月面反射了陽光。然而無論再如何遮掩，到頭來也全是個人的本相，音韻難藏，譜調難遮，這就是陰陽變易之卦，借用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標題來說，月球表面枯寒的隕坑，原本叫作「《豐饒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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