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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總是像一個專制好奇的父親

博斯普魯斯渡船,byAra Guler

Istanbul Agliyor

 Sen Hi? Mi Bahar G?Rmedin

Sahrud & Seyd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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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錄

奧爾罕·帕慕克

奧爾罕·帕穆克( Orhan Pamuk,1952 -),土耳其作家,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博斯普魯斯渡船|

奧爾罕·帕慕克

在伊斯坦布爾渡船上漫步時,我從未覺得自己像是在城市中旅行。相反,我覺得我屬於這裡,我的生活方式與周圍人的生活是那麼融洽、協調。我知道,自己就屬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屬於金角灣,屬於馬爾馬拉海。正是這汪洋恣肆的海水塑造了伊斯坦布爾。所有的樓房、門窗賦予這城市如是面貌:它們的意義在於與這片海水,這些水道如此接近;在於它們的高度和景緻。同樣,居住於這些房屋內,或是在街頭漫步的人們屬於這裡。在心底某處,他們也知道自己距離這片海水是遠是近。那些隔著窗戶可以望見海景的人(過去,這些幸運者只佔極少數),只要看到渡船在城市中往來穿梭,就覺得這城市似乎正是中心,是源頭,是整個世界;覺得一切多多少少終究都會好起來。

奧爾罕·帕穆克書房的窗外就是博斯普魯斯海峽

正是這個原因,當我們踏上一艘司空見慣的渡船,從城市一端抵達另一端,或是開始一段短短的旅行時,我們才會很高興能有機會從外部審視我們的空間,審視這位於城市內部的世界。四十年前,哥哥和我如果搭乘渡船從島上前往卡拉廓伊,我們會屏住呼吸,等待著、看誰能夠最先辨別出我們那個區的高樓,認出自家的窗戶。我們會爬上頂層甲板靠近船長橋樓的地方,只為能更好地欣賞熟知的街巷、高聳的樓房和五顏六色的廣告牌。而真正看到它們後,我們卻會沮喪萬分:從航船的甲板上望去,那些整日玩耍的街巷,司空見慣的、其形貌早已深深銘刻在我們腦海的樓房,那些從早到晚我們不知讀了多少次的廣告牌,看上去卻都再普通不過,不似以往那麼重要。從遠處看到自己的街巷和房屋,這給我們帶來了孩童的興奮。至今,每當我踏上渡船,仍能感受到那種興奮。而此刻,它卻被凄涼的念頭掩蓋:既然上百萬扇窗戶,上千棟樓房都是如此相似,那麼你的生活也將會比你以為的與他人更為類似。

博斯普魯斯渡船,byAra Guler

如果說,從甲板上遠望城市,使我們明白了自己與他人多麼相像,那麼,上百萬模樣相同的窗戶里凝望我們的城市,卻令我們有著完全相反的感受,它激起了我們想標新立異、獨一無二的渴望。因為,看著城市中的渡船在水道間起伏穿梭,來往於城市之中,我們感到很自由。我叔叔和父親叫得上四十多艘渡船的名稱和編號,而在我眼裡,它們都是一個模樣。儘管隔得很遠,他們也能夠僅憑輪廓就將其辨認出來。某一艘的煙囪比其他的長些;或是它噴出的煙更多一點;有的船長橋樓高一些,或是船尾更寬一些。在渡船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還只能看見煙囪時,父親就能猜出它的名稱和編號。這時我們總是肅然起敬,求教他傳授秘訣。很快我們就發現,要掌握這些細微差別,是多麼的不容易。父親和叔叔都有一艘被看做是屬於自己的船,看到這艘船轟鳴著駛進博斯普魯斯時,父親就像看到自己的幸運數字那般高興。他會接著對我們這些孩子們講述這艘船的歷史和它的奇特所在。我們是否能夠看到並欣賞其煙囪划出的美妙弧線和其優雅的弧度?我們是否能夠看到渡船踏浪而來,隨著水波起伏,船身是如何微微傾斜?當渡船靠近海岸,環繞著阿琴提波爾努碼頭時,駐足那裡的我們都會沖著船長揮手致意。過去,這碼頭有專門的工作人員,手持紅綠旗幟,給「城市線」渡船發送信號。

這些渡船的燃料是煤炭,它的煙囪里總會冒出黑黑的濃煙。在無風的日子裡,這黑煙就懸在空中,划出觸及博斯普魯斯的痕迹。孩提時代和青年時期,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每當我完成一幅博斯普魯斯的風景畫時,最後總會欣喜地添上渡船噴出的煤黑色煙,令其划過天際。

少年奧爾罕·帕穆克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

有了父親和叔叔的例子,我哥哥和我也為各自選了艘渡船。不論是在哪裡看到自己分外喜愛的渡船,我們都會告訴彼此。它們大多與我們同齡,自1950年代起,便開始往來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和眾多島嶼之間。從利物浦購得的「帕夏巴切號」是「我」的船,它與它兩個兄弟的區別在於其寬寬的煙囪。1958年的某個夏夜,在叔叔的請求下,船長駕駛那艘船經過我們在黑貝里亞達的住所時,曾鳴笛兩次。叔叔在前一天才見到那船長,卻說服了船長為我鳴笛,然後,他又讓我預先做好準備。那一整天直至夜晚,在「帕夏巴切號」從我們面前駛過之前,我都處在急切的盼望之中。夏末的那個夜初,透過松樹,看到它從身後島嶼的燈火中浮現,我沖向海濱,跑到公園的最高處,激動得渾身發抖地等待著。我永遠不會忘記它駛過兩個小島之間時的兩聲長鳴——第一聲憂鬱,第二聲憤怒——就恰恰經過我期盼的地點。發自渡船深處的汽笛聲,在寂靜無風的夜裡,在群山和島嶼之間迴旋。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寂。有那麼一刻,我與自然合而為一,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彷彿在夢幻之中。後來,我聽到二十碼外,傳來我那一大家人的歡鬧聲,他們(祖母、叔叔、父親、母親,還有其他人)在廚房外的大樹下,圍著桌子,吃著晚餐,沖著向我鳴笛問候的渡船鼓掌喝彩。現在,我每天仍有那麼一兩次,能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望見「帕夏巴切號」渡船。

如今,「帕夏巴切號」在眾島嶼間和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往來穿梭已經有五十餘載,但渡船給予我們的美妙之感,已經漸漸消逝。許多博斯普魯斯舊碼頭都已關閉,有些成了餐廳,還有的被殘忍地拆毀。那些叔叔和父親熟知其輪廓和編號的渡船,除了一兩艘被改成餐廳,供遊人使用外,其餘的一概消失,被運到了垃圾存放場。但也還有些舊渡船,仍然往來於博斯普魯斯海峽。還有成百上千的乘客,喜歡站立船舷,看著城市房屋一棟棟滑過;喜歡走到甲板上,呼吸博斯普魯斯海峽清爽怡人的空氣;喜歡每天清晨乘船上班之際,坐在船上喝茶。從我的辦公室,可以望見博斯普魯斯的渡船。在它後面,特別是在冬季,我總是可以欣喜地看到白色的海鷗群。海鷗總是撲搶著人們扔給它們的麵包圈、芝麻圈還有麵包屑。冬天,博斯普魯斯渡船上,總有人喜歡給海鷗扔麵包屑。人們曾將渡船視為自己的化身,如今這種一對一的關係已經消逝。過去,當這種三層渡船駛過岸邊的海濱住宅,頂層甲板上的船長總是會和一邊正往爐子里添煤、一邊做著白日夢的主婦們面面相對。而現在,乘客搭乘著挪威引進的快速雙體船,它的內部和安靜、不透氣的影院差不多,人們的眼睛緊盯電視,不再望向窗外。

夜色中的博斯普魯斯海峽,byAra Guler

我最喜歡夜晚時分靠岸的博斯普魯斯渡船。倘若坐在碼頭旁的酒吧,渡船總是像一個專制、好奇的父親,挺著它那長長高高的鼻子,駛進我們的談話中來。抑或說,這是在時常望向它時,我們心中的感覺。隨後,船長在艙內抽煙之際,工作人員就會用軟管清洗甲板。倘若時間太晚,或過於炎熱,工人就會穿著袍子,睡在碼頭一側的長椅上,白天曾有上千人穿梭於此。而對面椅子上,有工人坐在那裡抽煙,眼睛凝視著黑暗中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暗夜裡的那一刻,寂靜,還有拴著纜繩,靜靜地泊在碼頭的渡船,彷彿使人想起某個俊美、恬睡的容顏。

楊衛東、宗笑飛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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