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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色:牡丹的圖像文化史

芳春即歸,喧鬧一時的奼紫嫣紅也將歸於綠肥紅瘦的平寂,此時的我仍然懷念著春日裡爭奇鬥豔的花海,原本想在牡丹盛放的穀雨節為她作一小文,只是因為懶惰和忙於賞花,只好在這暮春時分文以佐圖,聊作紀念。

此時寫牡丹倒讓我想起了京劇《四郎探母》中銀鏡公主的那句唱詞:「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艷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在悠揚的西皮搖擺聲中似乎讓人看到了明媚春光里朵朵怒放的牡丹芍藥。

音樂的美好讓人聯想到牡丹滿庭綻放的春意盎然,那麼圖像則更直觀的將牡丹的美麗展現在觀者眼前,從古至今無數能工巧匠都在用牡丹的圖像裝飾著人們的生活。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就將開啟一段牡丹圖像的時空之旅,觀賞一下古今中外人們生活中的牡丹圖像。

牡丹屬於原產中國的芍藥科小灌木,最早的時候並不以美麗的姿色取悅於人,它們的根皮常被當做藥物被人採集,久而久之一些野生牡丹就被當做藥物引種到了葯圃之中。對於其藥用價值在《神農本草經》中有著詳細的論述,之後的本草書籍中也常常將其形狀描繪出來,以備人辨識,這大概就是牡丹最古老的圖像。

宋代唐慎微所著《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中描繪的「滁州牡丹」圖,圖中牡丹花冠仍具有野生種單瓣的特徵。

牡丹本來知名度並不高,最初它依託「盛於三代」、知名度更高的芍藥,而被稱之為「木芍藥」,至南北朝牡丹逐漸成為一種著名的觀賞植物,唐代的長安將牡丹推崇為一種明星效應的觀賞植物,當時長安城的著名寺觀和豪族之家均栽植牡丹名品,每當花時,人們傾城而觀。當時的牡丹盛況我們也很難現象,著名的花鳥畫高手創作的牡丹圖像幾乎沒有遺存,值得慶幸的是北京海淀區八里庄王公淑墓曾出土一壁唐大中六年(852)的《牡丹蘆雁圖》壁畫,通過這幅斑駁的壁畫我們也可以想像到當時庭院里栽植牡丹的盛景,這也是至今為止最早的牡丹圖像遺存。

唐《牡丹蘆雁圖》,海淀博物館藏。此幅壁畫對稱構圖,中央描繪白色單瓣牡丹一株,左右下角分別描繪兩隻不同姿態的野鴨(並非命名中的蘆雁),右上角有一隻翻飛的柑橘鳳蝶,左上角已經不存,可以想像此處應該也對稱的繪有一隻蝴蝶。

宋代更是牡丹文化大發展的時期,此時出現了眾多專門記載牡丹的博物學譜錄,較出名的就有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周師厚的《洛陽牡丹記》、陸遊的《天彭牡丹譜》,只可惜這些流傳至今的牡丹譜錄並沒有附圖。不過宋代博興的繪畫藝術記錄下了當時的牡丹形貌,較著名的當屬宋人所繪的《富貴花狸圖》,此圖生動的描繪了正午時分盛放的牡丹花。

宋 佚名 《富貴花狸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畫中以水平視角描繪牡丹是很少見的中國畫構圖視角,由花朵近乎180°的平展可知這是牡丹在正午十分完全盛放的樣貌。花下栓有一隻花狸貓,這種畫面內容使人很容易想到沈括《夢溪筆談》中關於「正午牡丹」的故事:歐陽公嘗得一古畫牡丹叢,其下有一貓,未識其精粗。丞相正肅吳公與歐陽公姻家,一見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眼也。若帶露花,則房斂而色澤。貓眼早暮則睛圓,日高漸狹長,正午則如一線耳。」此善求古人筆意也。

此外宋人所畫《百花圖》卷中也繪有一叢白色的單瓣牡丹,花瓣基部有重色花斑。

南宋 佚名 《百花圖》卷局部之「牡丹」,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水墨設色淡雅含蓄,不同於傳統以重色渲染牡丹花頭的做法。

當時的人們也記錄了牡丹花器官變異的現象,在一幅團扇牡丹圖中生動的描繪了當時牡丹三花並蒂的奇觀。

宋 佚名 《牡丹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家巧妙的描繪出三朵牡丹同開一枝的奇觀,如不仔細觀察常被誤認為是一朵花,這種花器官分化的變型在古代被認為是難得一見的祥瑞,所以畫家將其仔細描繪以使人們長久的觀賞這種短暫存在的祥瑞之徵。

元代繼承並創新了宋代牡丹的畫法,錢選所畫的牡丹設色淡雅,獨具逸態,在其所繪《花鳥三段》卷之第二段描繪有單瓣白牡丹兩枝,一側一背,枝葉扶蘇,很好地體現了春日裡牡丹的萬千嬌態。

元 錢選 《花鳥三段》卷局部之牡丹,天津博物館藏。

此時還流行直接用淡墨描繪牡丹,最具代表的當屬王淵所繪的《牡丹圖》,畫中牡丹以淡墨勾勒,稍加暈染,而葉子完全是落墨為之,很有沒骨畫的韻味,畫中描繪的牡丹花心中部雄蕊瓣化為花瓣,高高聳立如同起樓,而花冠中部雄蕊環繞在中央花瓣之下,如同金帶環繞,很類似於古名為「金系腰」的品種。

元 王淵 《牡丹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清 錢維城 《牡丹二十四種圖》卷中的「金系腰」牡丹品種,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自唐宋以來牡丹成為了富貴生活的象徵,宋代學者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道:「牡丹,花之富貴這也」,當時從王侯貴胄到販夫走卒都在追求牡丹帶給人們象徵性的富貴寓意,將牡丹圖繪出來更能展示這一富貴氣息,宋代《宣和畫譜》就說:「花之於牡丹芍藥,禽之於鳳凰孔翠,必使之富貴」,在這種美學觀念的指導下,傳統花鳥畫中出現了許多牡丹與禽鳥搭配象徵富貴的繪畫。

左圖 (傳)徐熙 《玉堂富貴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畫中採用了五代南唐宮廷流行的「鋪殿花」風格,密密匝匝的描繪各種繁茂的花卉,具有濃厚的裝飾效果;

右圖 明 呂紀 《牡丹白鷳圖》軸,中國美術館藏,典型的富貴氣息花鳥畫構圖,這是傳統牡丹類花鳥畫最具代表性的構圖設計。

之後的明清時代隨著民俗文化的發展,牡丹的富貴寓意可以和許多好彩頭的名物百搭出現,比如牡丹、玉蘭、桂花、海棠等組合形成「玉堂富貴」的寓意,牡丹與貓、蝴蝶組合則是「富貴耄耋」,預示老人長壽。

清 錢維城 《春花三種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這種花卉組合形成「玉堂富貴」的寓意,一般都以貼落畫的形式用於室內張貼裝飾。

明代的牡丹選育成就斐然,無形中也催進了牡丹繪畫的發展,最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沈奎所作的《富貴長春圖》冊,該圖譜描繪一百個牡丹品種,分為四冊,每冊二十五種,均採用勾勒設色的院體畫法描繪出不同形態、色澤的折枝牡丹。這套圖冊於乾隆時期被調撥藏於瀋陽故宮,民國時期歸於古物陳列所,至今仍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清代的漢族文官蔣廷錫臨摹此冊創作了《百種牡丹圖譜》,畫面內容近乎一致,唯一不同是四冊分別以「元、亨、利、貞」命名,乾隆帝命戴臨為每種牡丹補以行書書寫的《牡丹百詠》詩。

清 蔣廷錫《百種牡丹圖譜》之「花紅水月妝」牡丹,私人收藏。

清 蔣廷錫《百種牡丹圖譜》之「吉祥雲」牡丹,私人收藏。

清代因為宮廷的喜好,牡丹繪畫特別發達,除了蔣廷錫舊臨明代牡丹圖譜,宮中也創作了許多新形式的牡丹圖譜,最具代表的就是大型博物繪畫集冊《墨妙珠林》未冊中由鄒一桂創作的《牡丹二十四品圖》冊,該圖譜描繪了歷史上著名的牡丹品種二十四種,畫面採用折枝畫法,右圖左文,形成了具有傳統譜錄特色的博物繪畫形式。

清 鄒一桂 《墨妙珠林》未冊之《牡丹二十四品》中的「狀元紅」牡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鄒一桂 《墨妙珠林》未冊之《牡丹二十四品》中的「煙籠紫」牡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鄒一桂 《墨妙珠林》未冊之《牡丹二十四品》中的「朝天紫」牡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鄒一桂 《墨妙珠林》未冊之《牡丹二十四品》中的「碧玉樓」牡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墨妙珠林》子冊中的《二十四番花信風冊》中也有一幅牡丹的繪畫,牡丹在此對應了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中的穀雨一候物候,乾隆帝在畫面對側題記中饒有興緻的題寫御制詩:「態為施似質琳琅,自是花中合有王。試問開期何太晚,恐羞百卉盡收芳。」在乾隆看來牡丹晚開於穀雨,是因為它謙虛禮讓,以避免百花含羞。而在《牡丹亭·遊園驚夢》一折中杜麗娘則吟唱:「那牡丹雖好,春歸怎佔得先」,同一物候現象在中國文化中通過不同的文化語境可以推演出相反的寓意,這也正是傳統中國文化耐人尋味之處。

清 余省 《墨妙珠林》子冊《二十四番花信風冊》之「穀雨一候牡丹開」,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中的牡丹繪畫也引入了當時傳入的西洋畫法,尤其是義大利籍畫家,耶穌會士郎世寧極為擅長用西洋繪畫講求透視、光影變化的方法描繪花瓣層疊複雜的重瓣牡丹,在他所繪的《瓶花圖》軸中,他如實生動地描繪了當時宮中花園中出現的並蒂牡丹奇觀,古人以此為祥瑞之徵。郎世寧在剛入宮時就描繪過並蒂蓮以慶祝雍正帝隆登大寶,乾隆雖說不迷信於祥瑞,但在看到並蒂牡丹盛放之後還是命郎世寧將其記錄,而他自己也饒有興緻的寫生描繪了這一併蒂牡丹。

清 郎世寧 《仙萼長春圖》冊中迎風盛放的牡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郎世寧 《瓶花圖》軸,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乾隆 《並蒂牡丹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對於牡丹,清帝還有著更複雜的情感,康熙帝特別喜愛牡丹,他不僅在御苑中種植牡丹,而且也經常做詩題詠牡丹。在康熙末年諸皇子之爭中,深謀遠慮的胤禛更是看中了康熙帝的這一愛好,他在康熙賜予自己的圓明園中廣植牡丹,尤其在一處名為「鏤月開雲」的景觀處辟有牡丹台,他在此處遍種牡丹,營造出一片牡丹花海的繁盛景象,由此他每當牡丹花時就邀請康熙游幸此處,在康熙末年他邀請老皇帝觀賞牡丹時,還特意將其第四子弘曆引薦給皇帝,老皇帝見到自己這位從未謀面的皇孫很是喜愛,聰明伶俐的弘曆因為在「鏤月開雲」處贏得了康熙帝的喜愛,從此被養育深宮,朝夕陪伴皇帝,雖然這段時間不足一年,但也成為弘曆將來繼位的重要政治資本。也有傳言正是康熙看上了弘曆才將皇位傳與胤禛,無論是否如此,開滿牡丹的「鏤月開雲」景觀都是鏈接祖孫三代的一個重要場所,幾十年後乾隆還特意讓畫師將此處景觀描繪進《圓明園四十景圖詠》中,在畫面的對題中表露出乾隆對此次由牡丹聯繫的祖孫之會的感念。這一由牡丹營造的景觀之後仍然出現在清宮繪畫中,由此表現出乾隆對此地的重視。

清 沈源、唐岱《圓明園四十景詠圖》之「鏤月開雲」景觀,法國圖書館藏。

清 余省 《禁禦圖·姑洗昌辰圖》軸中描繪的農曆三月「鏤月開雲」景觀牡丹盛放的美景,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雍正在登基之後也對自己曾以牡丹邀請聖眷的做法展現出了懷念,他在康熙逝世後的一年邀請皇子和王公游賞牡丹台,他命人畫成一幅行樂圖,畫中雍正帝和眾人坐於花團錦簇的牡丹叢中,看似游賞牡丹,表現出自己對先帝的紀念,實際上傳達出了自己地位合法性的政治暗示。

美麗純潔的牡丹,也在權利的鬥爭中成為了表達政治意圖的工具。

清 佚名 《雍正帝觀花行樂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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