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滕王閣序》的王勃,家族曾經影響過唐朝的歷史,卻代代不得志
王績的酒鬼形象是正史里記載(參看上篇《王績:斗酒學士,不為五斗米折腰,卻為五斗酒上朝》)。
是王績想讓別人看到的形象。
但這不是真正的王績。
真正的王績是才不是這樣的。
王家是個世家大族,王績的哥哥王通,也就是王勃的爺爺,是個大知識分子。
曾經面見隋文帝,後辭官講學,門下弟子上千,人稱王孔子。
他教出的學生有薛收、溫彥博、杜淹……都是唐太宗的股肱之臣。
魏徵和房玄齡據說也曾受教於他名下,算不上弟子,也是朋友。
王績是他哥哥影響下長大的,肯定不會一開始就是想當一個劉伶那樣的酒鬼。
恰恰相反,他的理想肯定也是建功立業,他說他自己「弱齡慕奇調,無事不兼修。望氣登重閣,占星上小樓。明經思待詔,學劍覓封侯。」他無所不學,就為了等待皇帝召喚,登台拜相。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受到隋朝權臣楊素的賞識,二十多歲就出來做官。
按說應該走上一條正規的儒家道路,但為什麼後來跑偏了呢?
我覺得主要是時勢造就。
時勢不光造英雄,還造酒鬼。
這個時勢主要是他的幾個老闆。
他二十多歲出來當官的時候,官位是秘書省正字。
正字的本職工作就是校對圖書,是個皇家的圖書編輯。
待遇上是個從九品的小官。
從九品是官品里最低的一級,放現在大概相當於副科。
官雖然不大,秘書省位在中樞,靠近皇帝,搞不好就能混出個名堂來。
例如陳子昂,他就擔任過正字,但是他動不動就給女皇寫信討論國家大事,有幾次女皇還採取了。
還有魏元忠也擔任過這個官職,後來位至宰相。
也就是說,這個官職對於年輕人來說是個很不錯的開始。
但很可惜,他的老闆是隋煬帝。
隋煬帝最煩別人提意見,他就對虞世南說過:「我討厭進諫的傢伙……誰給我提意見,我就弄死他。」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有個叫崔民象的勸他不要南巡江都,就被他割掉下巴……
面對這樣的領導,估計大臣們都驚得下掉了下巴。
王績怎麼敢提意見?
他一定見過許多的殘酷,所以他的詩里寫滿了恐懼——「有用雖自傷,無心復招疾。不如山上草,離離終保吉。」
而且這個時候,楊玄感造反,開倉放糧,被鎮壓後,吃過他糧食的災民都被誅殺。
這不能不讓王績害怕,他當年可是被楊玄感的父親楊素點過贊的人。
他可能出於遠離災害的目的才離開了首都,自請到六合縣去任職。
但是沒有想到在這裡還被各種舉報,他感嘆「網羅在天,吾且安之」也是這個原因吧。
這種恐懼他又不能說出來,只能託名好酒,不慕功名,小舟從此逝。
他說」我家滄海白雲邊,還將別業對林泉「
哪有那麼簡單?
《說唐》上說有十八路反王——這是大的造反勢力,加上那些小的,實際上何止十八路。
哪還有世外桃源?
他老家洛陽一帶已經是王世充的地盤,很快李世民就在這裡和他開戰。
他自己的詩里都說「伊昔逢喪亂,曆數閏當餘。 豺狼塞衢路,桑梓成丘墟。」
可憐桑梓地,成了一片焦土,他只能外出。
各種傳記里說他外出旅行。
天下大亂,盜賊橫行,出門也不安全啊。
好在他有個哥哥叫王度。
王度家裡有一面寶鏡,這鏡子因緣得來,威力巨大,碰見妖怪,只要一照就能顯出原形。
堪比《封神榜》里的照妖鏡。
不,比照妖鏡還厲害。照妖鏡只能讓動物顯形,王度的這面鏡子卻有很大的殺傷力。
王績帶著哥哥的這面鏡子來到嵩山碰見兩個人,他拿鏡子照了一下,三個妖怪就顯出原形,一個是烏龜,一個猿猴。
他在泉水邊拿鏡子照了一下,裡面一條大魚就蹦出來死了。
他乘船橫渡長江,江濤起伏,他拿鏡子照一下,水面立刻就平靜了。
……
總之他這一趟可謂是奇幻之旅。
他哥哥王度把這事寫到了《古鏡記》里。
這當然只是一篇唐傳奇。
我懷疑他哥哥用這篇文在掩蓋他弟弟某些政治不正確的歷史。
因為王績寫過一首詩,回憶這段歲月,就說:
中年逢喪亂,非復昔追求。
失路青門隱,藏名白社游。
風雲私所愛,屠博暗為儔。
解紛曾霸越,釋難頗存周。
最後這兩句說他自己「解紛曾霸越,釋難頗存周。」用的典故一個是子貢,一個是周最,子貢當年為了保為魯國,縱橫於各國之間,太史公說「子貢一出,存魯 、亂齊 、破吳 、彊晉而霸越」,這是大縱橫家啊。周最呢當年曾經利用秦魏之間的矛盾保存了周國。這都是大縱橫家。
他說自己在這亂世之中做過這樣的事,想必也縱橫於各路叛軍中,想在這這亂世之中分一杯羹。
所謂的政治不正確就是他站錯了隊。
他好像投奔到了竇建德的軍隊里。
因為他寫過一首詩《建德破後入長安詠秋蓬示辛學士》:遇坎聊知止,逢風或未歸。孤根何處斷,輕葉強能飛。
他把自己比作斷了根的孤蓬,完全沒有一點喝酒的瀟洒。
竇建德曾經盤踞的廣府古城
滅掉竇建德的是李世民。
當時李世民身邊的謀臣是薛收,就是他為李世民出謀,同時滅掉了王世充和竇建德。
薛收就是他哥哥王通的弟子。
當年在他們家求學,跟王績是好朋友。
王績見到薛收,感嘆道:「爾為培風鳥,我為涸轍魚。」你是借風而上的大鵬鳥,我是車轍里馬上就要幹掉的魚。
有這些關係在,他又到唐王朝上班了。
但是他在戰爭中肯定有過「歷史反革命」的行為。
李唐王朝不會重用他,所以各種傳記都對他那段歷史語焉不詳。
甚至他哥哥都要用奇幻故事來為弟弟開脫,故事有人信沒人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你們知道我弟弟當年在旅遊,沒有跟咱們李唐做過對。
但是效果估計不大,當時的皇帝李淵給他的職位就是「門下省待詔。」所謂待詔就是等待分配,但也給待遇,待遇參照隋朝時的六合縣丞——唐朝還承認他原來的工齡。
這一待就是八年,八年待分配,你說他不喝酒他能幹啥。
八年中發生了一件大事:玄武門之變。
皇帝從李淵換成了李世民,他還等分配。
他弟弟問他怎麼樣,他說有酒喝,恐怕也是強顏歡笑之詞吧。
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吞了。
他終於在貞觀四年離職了。
原因恐怕既不是腳上有病,也不是喝酒喝煩了,而是因為他徹底失望了。
失望的原因是他弟弟王凝參奏侯君集有不臣之心,得罪了侯君集,也得罪了他背後的長孫無忌,徹底斷絕了仕途。
這八年消磨他所有的英雄氣。
這一生徹底放棄將相的夢想。
他說「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禮樂詩書都是束縛人的東西,所以「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這是魏晉以來的名士范兒啊。
大丈夫,不為良相,便為名士吧。
東晉的王孝伯給名士的定義就是:名士不必須有奇才,但時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
王績當了八年待詔,只為酒樂,符合兩條了。
他自然也讀離騷,但喝起酒來,他覺得屈原也不對。
屈原說:「眾人皆醉我獨醒。」王績說「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大家都喝醉了,你好意思一個人醒著?
蘇秦當年長安遊說,黃金銷盡,王績卻得意地說「黃金銷未盡,只向酒家貧。」——我的錢還沒畫完,卻只肯送給酒家。
寫著這樣的詩,五年之後出來當官,他的理由居然是家貧,實際上這一次大概真的是為了喝酒來的。
因為這一招也是向魏晉名士阮籍致敬的。
《晉書》上阮籍聽說步兵廚房有人好酒三百斛,就謀求了這個職位,上任後自然天天大醉,酒喝光,他也辭職了。
王績這一招,完全是阮籍的盜版。
不過王績不同於阮籍光喝酒,王績還學會了焦革的釀酒秘訣。
回到鄉下,他自己動手釀酒。
做出來一樣好喝的酒,為了感謝自己的這個曾經下屬,他造了一座杜康廟,奉杜康為導師,為焦革塑像,立在一旁,與杜康一樣享受祭祀。
所以他自豪的說「酒瓮多於步兵,黍田廣於彭澤」
酒比阮籍多的確了不起,地比陶淵明多卻真的沒什麼。
陶淵明太窮了,吃飯都成問題,「夏日常抱飢,寒夜無被眠。」「飢來驅我去……扣門拙言遲。」他喝酒基本靠送,例如在《飲酒詩二十首》里說就說「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突然收到酒,高興得他日夜摟著,滿是驚喜。
正因為王績比陶淵明有錢,所以在鄉下的生活才過得這麼愜意。
他說「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自己的地,不用交租子,家裡還有僕人「有奴婢數人,足以應役。」——似乎不多,但足夠他使喚。
也正因為此,他才能在鄉下過得優哉游哉。
陶淵明要「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王績卻是「東庄聊下釣,南畝試揮鋤。「種地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娛樂,除了沒事他站在村口張望(東皋薄暮望),長歌懷採薇。他的主要是工作就是釀酒、喝酒。
他處處給人炫耀自己的釀酒方法,自比《抱朴子》的釀酒高手鄭君,過濾殘渣學陶淵明,摘下頭巾,像劉伶一樣醉一千日又何妨,我的時間就是為了好酒而浪費的——野觴浮鄭酌,山酒漉陶巾。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
酒釀好了,他就召喚朋友「山中春酒熟,何處得停家。」——酒好了,什麼時候來坐坐啊。
朋友來了喝酒「相逢一醉飽。」
找不到朋友也不勉強,就自己喝「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
有時候身上沒帶錢,還賒欠人家「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
實在不行,他還給人算卦,換成賣酒錢——「不應長賣卜,換取杖頭錢。」——這個杖頭錢其實也是在致敬一位名士阮修。
在村外野地,還有一個啞巴朋友。
這個朋友離群索居,只吃自己種出的東西。
王績經常去找他,倆人一杯一杯復一杯。
朋友只能偶爾過來,王績需要一個人生伴侶啊。
大概在第一次隱居的時候他,他還征了一個婚。
他寫了一則《未婚山中敘志》,談談自己的條件和對另一半的要求。
他說:
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我家裡很窮,啥都沒有,這句話敘述不實,但主要為了降低對方的期待吧。
鳳鳴靜夜琴,月照芳樽酒。——我的愛好就是喝酒、彈琴。
直置百年內,誰論千載後。——我的人生態度就是咱倆共度這人生百年,管他今後是啥。
張奉頻賢妻,老萊藉嘉藕。——可以參照的對象就是張奉的老婆和老萊子的老婆。
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來吧,我是梁鴻,您是孟光。
他最後應該是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對象,因為從他生活條件來看,他過得挺幸福的。
他把媳婦稱為老妻、野妻、野婦……各種外號。
例如朋友來了,王績就說「野婦調中饋」——老太婆做幾個菜。
他還說「老妻能勸酒」倆人估計經常在一起喝酒。
王績寫過一篇《春庄酒後》,他們夫妻倆去村裡參加一個釀酒大會,他的「野妻」靠著酒瓮子,拿著竹瘤、樹癭做成的勺子痛快喝酒,倆人一起喝醉了回家。
夫妻倆人生了不少孩子,他說「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三個男孩都娶了大家族的女子,女兒也嫁了賢德的丈夫,這可真是俗世的幸福。
他這一生學陶潛,效劉伶、仿阮籍,但他這一點俗世的幸福,卻是他自己獨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