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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Karina:白天的建築師,晚上的藝術家

Karina Puente,1980年在秘魯的首都利馬出生,她是秘魯的建築師,城市設計師。同時,她還是一個自學成才的插畫師。作為一個外交官的女兒,她在很多不同的城市生活過(例如芬蘭的赫爾辛基,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秘魯的利馬等),並且她從小就對城市非常著迷。她在大學學完建築之後參與了許多建築設計和城市設計的項目,例如2035年利馬的大都市計劃和利馬安東尼奧萊蒙迪生態公園城市項目的設計,並且因此獲得了許多獎項。

前言

《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 作為一部享有盛譽的著作,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都很晦澀難懂,但是Karina用她自己的理解將每一座城市都用繪畫和剪紙的形式展現出來,這就是她最近幾年一直在做的「看不見的城市」的作品。這個計劃的初衷是想讓Karina自己的兒子理解這本書,但逐漸,大家也開始關注這個項目,我們得知這個神奇的項目之後,有幸邀請到了Karina來到上海紐約大學做一個對這本書和她的作品的展示和分享。在我們的採訪中,她還講述了作為一個建築師和藝術家的雙重身份的體驗。

L = 李浩博

W = 王之晨

K = Karina

W | 你小時候在世界各地的城市居住過,那麼這些經歷有沒有影響你的城市設計作品?

K | 是的。各色不同的城市對我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這些經歷是我創作背景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但是當我開始做設計之後,會想起我的經歷,才意識到它們都影響了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工作。不僅是因為我在世界各地的城市間流轉,也因為我父親有時候在他出差回來後會給我帶來一些有關城市的書。比如他去新加坡之後會給我帶一本有關新加坡的書,或者他去中國、日本的時候也會給我帶一些有關那裡的書。我的親身經歷和間接的經歷都為我對城市的想像提供了靈感。這些都是我的創作背景中的重要的部分。

W | 我記得在你的個人網站上你說,你曾經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最終卻為了建築師的的一員。那你為什麼一開始會選擇學建築?

K | 哇,你還做了調查(笑)。其實我現在不想改變我的人生路徑,我並不後悔。我並沒有一定要當一個藝術家,儘管我很喜歡藝術。我總是收集一些關於藝術的圖片和書,但我覺得我在藝術方面不夠有天賦,所以可能我並沒有想過去學藝術。我選擇學建築是因為我有一些學建築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們做的模型和繪畫,我就加入了建築大軍。我很喜歡當一個建築家,它給予了我和藝術家不同的世界觀。藝術家的範圍太廣泛了,而建築家的範圍更加精確,而且也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家的存在。我看到過一些藝術家將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作成畫,它們都很抽象、漂亮。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建築家,在我眼裡,它們並不像卡爾維諾描述的城市。建築家這個身份使我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解讀和創作「看不見的城市」。

W | 你也有過許多成功的城市設計項目,你覺得在做設計的時候,什麼是最困難的部分?

K | 我覺得最困難的部分應該是如何和政府協調。因為城市設計是為了城市和公眾,所以你要和政府人員打交道。但有時候他們和你的觀點不一樣,他們不想要一個長期的規劃,而是一個很見效的短期規劃,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項目上籤上他們的名字。當然還有資金有限的問題。有時候設計完成之後並不會被建造、實施,有時是因為資金不夠,官員對這個項目並不關心,或者有一些政府的變動。所以城市設計不只和建築有關,大部分其實是和政治相關的。

Karina的「看不見的城市」作品之Tamara City

W | 那「看不見的城市」項目中,有沒有被真正實施的部分?

K | 有。三年前,我為環境部門工作,他們雇我設計一個非常大的在海岸線附近的公園。也不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公園,就是利馬的城市的一部分。我用了一些我在「看不見的城市」里的設計,從我的那些繪畫作品中找了一些靈感。我給這個公園畫了設計圖紙,政府官員從我這裡買下了這個圖紙,他們覺得我的設計描繪了一個富有城市感和現代感的城市。這也是我唯一一個將城市規劃和我的「看不見的城市」聯繫在一起的設計。

半成品之一

W | 那你一定很自豪,你的「看不見的城市」中的作品在現實生活中被建造出來了。

K | 是的。但是這個項目還沒有完成建造,不過被政府接受這一點已經很好了。我不知道這個公園的計劃會不會因為政府的變化而受到影響,希望在將來它可以被完成。

W | 你曾經提到信息的交流構成了城市吸引人的特點,那你怎麼看上海的這種信息的交流?

K | 當我剛到上海的時候,我住在法租界附近。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是蔥蔥鬱郁的樹和斑駁的影子,非常美麗。這和我之前看到的的照片很不一樣。照片中總是一些高樓大廈,商業中心,燈火輝煌。但直到昨天我都沒看到這樣的地方。我來到NYU Shanghai的時候,晚上看到的就是照片中那種燈火齊明的景象。在法租界,我去附近的所有的公園轉了一轉,但是我迷路了,最後就到一個黃浦江旁邊的大公園。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公園。所以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是這些自然的景觀。就像卡爾維諾所說的,一個遊客在早上,晚上,冬天,夏天看到的城市的景觀是完全不同的。我很喜歡這個城市,雖然上海非常現代化,有很多摩天大樓,但我也總是能看見人們在街上,公園裡走著,交流著,進行著許多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這便是城市的核心和內涵所在。

W | 你覺得上海符合你對美好城市的標準嗎?

K | 對。我覺得上海是一個我想居住的城市。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因為當你第一次到某一個城市,你很難說你是否想在那裡定居。我覺得我會想讓我的家人都來體驗這個城市,不過由於我才來了四天,我還需要了解更多。但就目前的感受,我覺得上海非常符合我對美好城市的想像,既有高樓大廈這樣高層的建築,也有低低矮矮的公園和居住區,人們之間的交流很友好,還有各種共享單車,這很符合一個共享的,可持續發展的城市的構想。

L | 我個人十分佩服你的一點是你的藝術成就完全是自學成才,無人指導,然而卻在這樣的條件下你舉辦了很多個人藝術展----這對我來說近乎天方夜譚,因為似乎所有的藝術家的背後都有名師指導----自學成才,何其困難。你是否願意分享一下你成為這樣一名藝術家的經歷?

K | 在我看來,自學成才或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它應當是未來的一種教育趨勢。事實上,現在所有的教學資源都在網路上,觸手可及。我想,在未來十年,大學老師的職責可能會迥然不同----他們會是信息和來源,而學生才是學習真正的主人。我自己也是大學教授,我在利馬教書育人的理念就是讓學生自由地決定他們想要學什麼。雖然這樣的觀點在秘魯並不常見,但它始終是我的準則之一。正是我對教育如是的理念使我在藝術的學習過程中全然自主。我從網上搜尋我需要的資源,查看每一門相關的在線課程。網路上有很多教學藝術的網站,其中一個是Creativebug,這個網站上有許多的在線課程,教你如何作畫。如果有某個我非常喜愛的藝術家的話,我會讀關於他的書,會在YouTube上看他創作的視頻。在觀看這些視頻的過程中,我會格外注意這個藝術家用什麼來作畫,我也從中學會了使用很多見所未見的工具。這有些像調查研究----我喜歡他的畫作,我想要了解他如何創作,所以在對他創作的關注中。如此,積少成多,也便逐漸懂得了如何創造。藝術的領悟需要投入時間,沒有人可能一蹴而就,每個藝術家都是這樣日積月累而成的。這也就是我格外注重堅持的原因----我在藝術方面起初可謂外行,藝術完全在我的專業以外,如果沒有持之以恆的投入是絕無可能在一個全新的領域達到精通的。

W | 我也是一個對藝術滿懷熱情的人, 而在我高中的時候,由於學業繁重,我不得不放下我的畫筆,而現在當我再次提筆的時候,卻已如從頭來過。你當初是如何平衡你的工作和創作的呢?

K | 我其實也不是十分清楚。我想當你逐漸成長,你或許能夠更好的平衡----我是說你現在可能還未完全長大,當你讀過書,行過路,當你立業,成家,你可能才算真正成熟。 我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我並不因為這份作為母親責任而束縛自己,而是保持我本真的樣子。我從不會因為人生中的某一個角色限制住自己,我從來都在做我該做的事情,因此我不會因為種種責任而感到重負抑或負罪。我並未因為我有兩個孩子便拒絕來到上海,他們上學,鍛煉,在我不在的時候依舊能夠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我想這種不被負罪感纏身的能力是一種把握平衡的關鍵,成為你本真的樣子,如果某件事對你很重要,你就應該放手去做。如果我在某個周末的下午想要安靜作畫,我便會讓我的丈夫帶孩子們出去玩,因而我便有了創作的時間----我有一個默契的人生伴侶,這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點。他給我的藝術創作提供了莫大的幫助,有這樣一個支持我的家庭無疑是我的一種幸運。

L | 剛剛你講到了你作為一個母親如何平衡生活和藝術,那對於在讀的大學生,對於他們追求藝術的過程,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K | 我認為你們應當大膽追求,萬萬不要畏懼錯誤。我們人類往往太擔心犯錯,我們的社會總是懲罰錯誤,使人們難堪。這限制了很多人的思維,他們或許在尋求自己的藝術夢想的過程中半途而廢,僅僅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畫作醜陋不堪,甚至是因為錯誤而質疑自己的才華。而我現在已經在藝術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十年了,而對你們學生,你們的旅程可能才剛剛開始,請堅持下去。沒有人天生就是大藝術家,即使是畢加索等一流的畫家,在他們第一次拿起畫筆的時候他們也不可能就是天才。這些藝術家的巔峰畫作或許呈現給我們一種崇高的藝術境界,但它們卻沒有呈現給我們藝術家們成名前但曲折歷程。 所以當你欣賞這些名作的時候,或許也應當看一看他們最開始的模樣----因為這些草稿也是這幅作品真實的模樣----它們大多雜亂不堪。但當你明白這些史詩級的作品最開始都起源於一些不堪入目的草稿,你也便會明白藝術從來都是一個登高自卑的過程。我的「看不見的城市」也是如此,如果我因為犯錯而停滯不前,那我的作品也就永遠是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

W | 所以對你來說,過程比結果更為重要?

K | 是的,享受過程。我想在每個人的生活中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無論你是藝術家或是建築師,在這樣你個節點你會開始喜歡自己的作品。這是我從我的一個導師那裡學到的----我的確很看重老師的作用。在我學習設計的時候,我總是想在大幅的紙張上作畫,但他讓我從很小的一張紙做起,逐漸體會如何構圖,把握平衡。我就是在這樣的享受的過程中逐漸進步,也開始逐漸愛上了自己的作品。他說的話無比正確,當我真正愛上我自己的作品的時候,就是我創作出第一幅「看不見的城市」的那一天。

在創作中的Karina

L | 你剛剛提到了「看不見的城市」,我注意到你起初著手創作的原因是為了讓你的孩子更好的理解《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但這個創作也同時十分困難,是什麼讓你堅持下來的呢?

K | 是的,我的初衷的確是為了給這本書配插圖來幫助我的兒子讀書,另一個原因是我的丈夫在那個時候外出求學兩年,而創作是一種消解情緒的途徑,所以我的第一個「看不見的城市」就是在他外出的時候創作的,畢竟有孩子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沒有辦法出門參加派對,我同時也需要消遣,所以這個創作也便成了消遣的一種方式。從那是起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完成整個配圖的過程,無論多久。我已經堅持了四年了,平均每年創作六幅。我很想有一天能夠將所有的城市畫完,儘管這可能耗時甚久,它已經成了我生命中堅持最久的一件事了。我堅持是因為我熱愛它,我享受這般創作的過程。我想當你有一件非常熱愛的事情的時候便會理解我的感受,這份熱忱將伴隨我直到創作的終點。有的時候我甚至想故意拖慢進度,畢竟當我完成了這件事之後我究竟該做什麼呢。《看不見的城市》不比電視連續劇,它再也不會有續集,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之後的創作。每當我想到這一切都結束都時候也會感到無比迷茫。前些日子在和我丈夫閑聊的時候,我說:「這份創作給了我一種存在的意義。」你要知道,有時候人活著就是為了追求這樣一種使命感和意義的。雖然你的人生也有其他的價值,譬如家庭,但有這樣一種只屬於自己但意義和使命是無比重要的。這也是我最感激這份創作的地方,它始於藝術,終於意義。

L | 能夠找到這樣一份存在的價值確實是人生的幸事啊。

K | 是啊,從前我一直在尋找存在的意義,它並不是一開始就無比清晰的。如果我沒有始終在尋找,存在著,尋覓著,想要做一些對世界有意義的事的話,我可能也始終迷茫。

L | 所以在你明確自己存在的意義之前,你始終是在尋找的嗎?

K | 是啊,沒有人一開始就清楚無比的吧。

L | 這真的令人十分感動。其實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這樣的意義和價值。

K | 沒錯,就是這樣。你會從萬事萬物中嘗試找尋,如果你始終不放棄,我想總有一天,不知怎麼的,這樣的意義會自己找到你。我自己也不是一拍腦袋就決定做這項創作的,其實是有一天別人讓我創作的。當然也不是說我是被強迫做這件事的,而是有一天,我的朋友找到我,遞給我《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他跟我說:「你的畫作總是能讓我想起這本書里描述的城市」。就是這樣簡單的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使我決定做這樣的創作。生活總是這麼奇妙,冥冥之中,你會走上屬於你的道路。那麼你就始終需要敞開心扉,接受生活的無窮可能。

L | 我們再來談談「看不見的城市」吧,這些城市之所以被喻作「看不見的」恰恰是因為這些城市太過抽象以至於它們只能存在與想想當中,而你的創作卻恰恰想要以一種可見的形式將這些城市呈現出來。在這個形象化的過程中,你是否有遇到什麼困難?你又是怎樣克服它們的呢?

K | 是這樣的,這些城市都是卡爾維諾想像出來的,它們無跡可尋,虛無飄渺。其中一些城市可以從卡爾維諾的描述中還原,而另一些則不能,這些城市可能是是渾圓的、網狀的、毫無邊際的。這些城市對我來說就很難理解並以畫作的形式呈現,因為它們往往是不見形跡的。卡爾維諾對其中一些城市的描述止於人們的感官、情感、火車,抑或是女子透過窗子向外張望。對於這些城市,他沒有描寫房屋、道路、宮殿等人們直觀可見的形象,而這便是我最大的困難:如何將慾望勾勒清晰,又如何使難過躍然紙上。我常需靜心良久才能從虛無縹緲的思緒中找到靈感。而另一些城市,例如Hypatia,又有著過分充實的信息,太多事情在其中發生,因而我則需要從繁冗的信息中抽身,退而勾畫這些它們最關鍵的部分。Hypatia對我來說信息量太大以至於我用了很久才真正體會到這個城市的內涵。當然,我筆下所有的城市都是我心目中該有的樣子,如果是另一位藝術家,他的創作便可能截然不同。當然藝術創作這種事全憑靈感,有時興會神到,不出一周便能讓城市活靈活現;而有時江郎才盡,便數月無可奈何。我在讀《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個習慣:一次只讀一節,不到畫作完成絕不看下一節。 這樣既能使我專註於一個城市本身,又能使下一個城市的信息不致擾亂我的思緒。

L |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很好奇:當你在塑造種種「看不見的城市」的時候,是否是希望我們看見什麼?

K | 其實不盡然。我只是將我的感受理解畫在紙上,而讓看畫的人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創作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筆下畫就的城市和觀者眼中的城市可能迥然不同。昨天我在講座的時候提到了Cloe,我把自己畫在一個塔後面(兩個尖尖的東西),但是Anjuli(邀請Karina來展示的教授)覺得那是麥當娜的胸。「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便是藝術的魅力,每個人都能從同一張畫里看出不同的形象。即使我畫出的城市並不是觀者最終看到的城市,我仍然很喜歡這種藝術的無限包容性與可能性,這些城市沒有止於卡爾維諾的文字,更不會不止於我創作的終點,而是在人們各自的理解中繼續生長:有時候會有人找到我,跟我談論我的畫,而我總會驚異與人們從我畫中看到的事物,因為它們往往不在我主觀創作的畫中。每個人在解讀一副作品的時候常常帶有自己的主觀經歷,他們看到的事物也便與自己息息相關。

L | 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對上紐學生說的話?

K | 我認為你們應該熱愛並享受你們的生活,即使你們需要在凌晨三點挑燈夜戰, 即使你必須上一門你痛恨的課,亦或是你的老師令你抓狂不已。生活中總有一些事能使你清晨從令人依戀的床上爬起,去腳踏實地地投入其中。找到這樣一些能使你感到快樂的事情,享受它們,並熱愛你的生活。來這裡之前我和我的丈夫說,我很高興能來到上海,不僅僅是因為我到了這個地方,更是因為我很享受我的生活,儘管我並非家財萬貫,儘管生活會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事。這便是我想對你們說的:熱愛你們的生活,儘管它起起落落。既然快樂是一種選擇,那就選擇永遠快樂。

文 |王之晨 李浩博

圖 | Facebook

編輯 | 魯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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