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 美的談論
Ⅰ
美作為非概念性的直觀體驗
「美」是一個在日常使用中外延常常被擴大，乃至被濫用的概念。然而，在人人都有資格向身邊的一切貼上所謂「美」的標籤時，美的意義也因此喪失了。為了對抗這種消解性的濫用，為了重新認識「美」的涵義，首先需要重塑它的概念。
「美」是什麼？我傾向於用康德的解釋——美是主體對客體的直觀感受。然而，這種感受是非概念性的——感受的過程中，不會有某種明確的概念作為媒介。當你反思自己的審美過程時，感覺到的客體不是具體的概念，而是抽象的——且這一抽象概念也是由反思產生的，並非審美時的產物，因而也不是審美的真實客體。
康德貼心地對比了快適、美和善之間的區別。藉此，我也方便說明有些繞口的上段的含義。舉個例子來說，你的眼前出現了一隻長勢良好的玫瑰，於是你的心中產生了三個感受：「這朵玫瑰真美」，「這朵玫瑰的顏色真美」，「玫瑰真美」。這三個感受看似都是對「美」的斷言，但其實際判斷的對象完全不同。
第一句，「這朵玫瑰真美」，是一種審美判斷。被判斷的客體正是你眼前的那一朵玫瑰，而非任何一朵你曾經見過或者從未見過的玫瑰；判斷的內容是這隻玫瑰的整體，並非它的顏色，姿態或是氣味。
第二句，「這朵玫瑰的顏色真美」，則明顯地出現了一個概念：顏色。這朵玫瑰的鮮紅色引起了感官上的愉悅，感官對顏色這一概念的處理帶來了快適感，因而令你覺得這一顏色是「美的」。然而，這一判斷無異於認為一道菜是「好吃的」，均是由感官處理概念而形成的快適催生的判斷。我們又如何能從一道菜的美味推出它的美呢？因此，快適的判斷與審美的判斷不能等同。
第三句，「玫瑰是美的」，則是對「玫瑰」這一判斷做出的斷言。顯然，不經由邏輯思考，就不可能得出這個結論——因它作為一個被歸納得出的結論。這一邏輯思考的存在，就要求了客體必須是一個整體的概念——它判斷的不僅是你眼前的這朵玫瑰。當進入邏輯的領域時，美便被捨棄了——在這一客觀性的語境中，美，作為完全主觀的產物，失去了它的地位，審美便也無從談起。仔細想想，當說出所有的玫瑰都是美的這一斷言時，眼前這朵玫瑰的美的感受是否被當作了這個判斷的依據？我們下這個判斷時，實際使用的是不是自己的經驗和邏輯思考能力？也即言，我們在做出這個對美的判斷時，居然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美」，那麼這個斷言所肯定的「美」是什麼？至少不是之前所說的那個直觀的「美」了。因而凡是有概念作為客體的判斷，便不是審美的判斷。
但是，為何說美是完全主觀的產物？首先考量考量審美過程中，作為主體的我們，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在對快適進行判斷時，我們獲得了知識：例如，玫瑰的顏色，香味。但在對美進行判斷時，我們只是簡單地接受了客體帶來的印象，直接到中間不存在任何概念，因而我們對客體的知識沒有任何的增長。在審美的過程中，我們不會獲得任何關於對象的信息。那麼「對象是美的」這一判斷是否是信息呢？恐怕不是，因為美的存在完全依託於我們——審美者的存在，倘若沒有審美主體，也就沒有對象的美，並且這種「沒有」的意義不是「尚未發掘」，而是「並不存在」，因而「美」是主觀性的，而非客體上的某種信息。但是，憑什麼美不能是尚未發掘的屬性呢？因為在判斷美的過程中，我們沒有建立任何概念。我們將對象作為一個整體而感知，將體驗作為一個直觀印象而判斷，這一過程決定了我們不會發現任何關於客體的信息，即無法獲得新的概念和屬性，因而不屬於感知到客體的「美」的屬性的活動。
另一方面，善和美儘管在日常生活中常常混淆，實則大相徑庭。善是一種概念性的判斷，源於認為某一事物是有利的，是好(good)的。舉例而言，某些油嘴滑舌的媒體甚愛「最美xxx」這一頭銜，然而這裡的美實際含義為善。例如，一位「最美鄉村教師」，他/她真的讓你感受到美了嗎？他/她的面容給你的印象與你看到壯麗的自然景色產生的和諧感相似嗎？這裡的所謂的美，不過是他/她的行為讓你感受到了善，因而做出了善的判斷，卻誤稱其為美，將美與善的概念混為一談了。就我個人而言，我否認道德判斷在美的判斷中的意義。道德判斷是概念性的，道德上的肯定與美上的肯定完全無關。即使是耶穌，在美的原則前也不會有半點特權。
因此，我們暫且可以對美做出定義：一種完全直觀，非概念性的，對客體的印象直接的愉悅。
Ⅱ
美的判斷應當同道德判斷割裂
在美的諸多誤用情況中，最具有迷惑性和破壞性便是引入道德判斷。我並非否認道德判斷的意義，但是在美的判斷中，唐突地加入道德判斷無益於我們發現美，反而會使得某些美的被道德譴責包裹而失去光澤，某些非美的被道德讚頌包裝而洋溢流光。關於後者的例子，上一節中我已經提過了。至於前者，我尤其想要為一些事物申辯：死亡的美，戰爭的美，以及諸多病態的美。
我既不是死亡的狂熱愛好者，也不是戰爭的擁護者。但是，戰爭中的某些場面能夠同時令人感受到戰慄和愉悅。倘若你目擊一枚導彈的發射，也許便會有這種感受。戰慄源於理性，因你明白眼前的這枚拖著焰尾的物體所做的正是帶去死亡，這是一種能帶來道德上和生物本能上的恐懼的概念。另一方面，導彈的點火姿態，飛行軌跡又如此地符合美的原則，使你甚至產生了某種愉悅感，這一愉悅便是美。
當審美的客體成為某個人，即言，我們要判斷某個人美不美時，美的概念尤其混亂。我的觀點是，這種判斷應當是完全直觀的。一個人無論做了多少善事，倘若面目醜陋，那麼在美的判斷上便不會獲得任何憐憫。而一個被判斷為「美」的人，依據完全為她的外貌，神態，體形等帶來的整體的印象，絕不該引入任何有關這個人的具體的概念，尤其是她是善良的還是暴戾的，端莊的還是潑辣的。我們應當像無知的觀畫者一樣，只看到眼前的畫，而不做任何對於意義的思考。倘若帶入了道德判斷，「美」便降格了權重天平的一端，這一判斷也沒有資格稱作審美判斷，判斷者對於是否美的斷言也就失去了意義和價值。我向來對這種思維混亂者感到悲哀，其中執迷不悟者尤甚。
Ⅲ
美上升至抽象領域時的存在性
其後，我所面臨的一個巨大問題是，當「美」這一概念擴大至抽象領域後，之前的直觀性法則是否仍適用？很容易地，抽象領域的「美」會被作為快適性判斷看待。在這一領域中，脫離概念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此，凡是抽象的便不是美的，是這樣嗎？
一個典型的抽象客體是數學。很多人會如此說：「數學公式是美的。」暫且不管他說的是某一個數學公式，還是所有的數學公式。這一判斷很容易被解析為對概念的快適體驗。公式的規整性，或是其他的某一特徵迎合了感官的期望，因而產生了愉悅感。在此，公式不是作為一個整體被感知，所謂「美」也不是完全主觀的。
另一方面，音樂是美的嗎？那些令人覺得悅耳的音樂是美的，與之相反的便是不美的嗎？如果事實如此，古典樂豈不是對一部分人而言是美的，另一部分人而言便是非美的？
此時需要一個推論——美是普遍性的。由於美不同於快適，因此它不包含任何的個人差異——我們期望的「美」往往是公共的，即其他人會和我們產生相同結論的審美判斷。依照這一推論，音樂便是快適，而稱不上是美了。因而隨著時間改變，人們對音樂類型的喜好發生變化，緣於不同時代所流行的不同風格的快適體驗，但美妙的旋律總是同樣受人喜愛的，因此真正的美存在於那少量而直觀體驗到的聲音中。
Ⅳ
由美而衍生，純藝術的邊界
對藝術的定義爭論諸多，難以統一。不過「美」常常作為重要的判斷依據，因而美的判斷會進一步影響到對藝術的判斷。「藝術」一詞如今也遭受著嚴重的泛化解讀，背負著相同的被濫用，然後失去價值的命運。然而，尚且有一詞「純藝術」能夠將話題縮小一些。
藝術的特殊性在於，它有很大一部分是抽象的，許多地方需要讀者的參與，讀者的想像構造與作者的物質創造共同組成了一部作品的審美。這種特別領域的美的體驗，源於一種基於抽象事物卻仍直觀性的印象。舉一位著名的堅持藝術性至上而反對作品社會意義的作家——納博科夫——的作品為例：《洛麗塔》中作為背景卻完全空泛的北美，情節本身具有某種美學上的設計，因而讀者將情節作為一個整體把握時便能感受到美；《微暗的火》則是將整本書作為某種精巧的設計品，蘊含著美學原則的體現。倘若我們不將視角放諸全局，而僅看到某一部分，便無法獲得美的體驗。倘若加以理性思考，將道德判斷引入進來，便又跨越到社會價值的判斷，偏離了藝術判斷的初衷。因此，這不妨作為抽象領域的美的判斷的一種解釋。
同時，我們能得出的結論是，某些體裁永遠不會成為純藝術。例如，電子遊戲。我是一個遊戲的狂熱愛好者，但不得不承認，遊戲的性質同藝術是相悖的。遊戲引入參與者，引入獎勵機制時，便將快適放在了體驗的第一位。所謂的美學，最多只能作為玩家滿足自己慾望的體驗中的過路風景，或是遊戲這一媒體的大雜燴中的一道配料。但我並非否認遊戲的未來，也許只是現在的製作者們還沒有找到改變遊戲的根本性質，讓藝術成為核心的方式，為遊戲的藝術性定性為之尚早。
Ⅴ
為何談及美
我時常陷入一種迷惑——我渴望的愉悅感究竟是什麼。這種愉悅感拒絕解釋：我找不到任何詞形容它；這種愉悅感是整體性的：我無法將它拆解，分成各個部分來分析，它必須作為一個龐大而完整的整體存在；這種愉悅拒絕理性：我對之加以任何理性的判斷，都不會影響愉悅本身。最終，我認定這是「美」的本意。
人類在「美」的問題上似乎是擁有共識的。然而，對美的概念的混亂，以及長期以來對美的判斷的錯亂，導致這一共識被埋藏於心底，不見天日。然而，對諸多理念都不可能統一的人而言，「美」是否能作為成為某一基礎性的共識？將美的本意發掘出來，是否能構建出一種新的個體與群體的結構？迷思芊芊。
然而，我所能及的深度也就至此了。更深的挖掘，或是對挖掘地點的判斷，都不是我能繼續進行的工作了。今日逃不過，明日也不可逃。像這樣玩樂似的思考，總有向現實彎腰的一天。作為作者的我，已經走近了墓地。遺言般的，又或是醉酒前的最後一絲清醒，我儘力糅合出昔日樂趣的團簇，拼湊出了這樣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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