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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48年的文字債 一一寫給上山下鄉五十周年

這句名言是我在1994年9月在嘉蔭農場(即獨立一團)建場3O周年紀念大會上,我作為知青代表發言時喊出來的,當場博得雷鳴般的掌聲,之後在知青中廣為流傳開來。

他,如果還活著,應該也有65歲了。應該早就改掉那一身調皮搗蛋、整天戲耍作弄別人、四處惹事闖禍的壞習氣,就憑那一身過剩的精神頭早應成為某個行業的著名人物,現在也應成為兒孫繞膝、頤養天年的「知青老人」了。

我,竟欠了他48年的文字債!48年前我曾當他的「面」許下了文字願,24年前又當他的「面」承諾過一次,卻在48年後的今天才還上這筆良心債。

我,就是1968年下鄉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獨立一團的老知青,一個幹了一輩子新聞的老記者。

他,就是已經長眠於北大荒黑土地下,已「紮根」邊疆50年的哈爾濱知青李佳。

如今,我已經老了,七十歲了。他卻還「年輕」,永遠定格在十七歲上。

我為什麼要寫李佳?因為我倆之間竟有一段扯不斷、撕不爛綿延近50年的恨惜思歉。

我還債的手指一次次懸在鍵盤上,心卻深深地沉進那此生難忘的五十年前…

他就是長眠於北大荒48年的哈爾濱知青李佳。下鄉時15歲,因公犧牲時僅17歲。(李麗供圖〉

這就是本文作者我一一幹了一輩子新聞的老記者,正在台上朗誦長詩《我的南方北方》。

我和李佳的「戰爭」

我下鄉分在團機關文革辦,半年後因犯了「站錯隊」錯誤被下放到二營九連(俗稱稻田屯)勞動改造。我被領到知青男宿舍那磚坯房通天大鋪二層最把邊處,被告知:你就睡在這。我把行李卷往上一扔,看見了一張白凈稚嫩、濃眉大眼的娃娃臉,只見他濃眉一擠小嘴一撇吐出6個字:「來了個大瞎米!」(對戴眼鏡的蔑稱)——他就是緊挨我睡鋪的鄰居李佳。

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全連有名的「小崽子」是「混進」知青隊伍的,因為他根本不夠下鄉年齡,文革時才小學六年級,屬紅小兵系列,下鄉時才15歲,嚴格講應該叫「知識少年」。可能是因這位「知少」在學校極淘,他父母想讓兵團集體生活管束這個淘兒子,而他也特嚮往那「扛槍打蘇修」的部隊生活,於是虛報了2歲混進了獨立一團。

李佳生前的全家福照。其母因李佳去世受刺激而精神失常,發病2O余年後去世。(李麗供圖)

我倆的「戰爭」從第二天就打響了。鏟了一天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長壟,麻桿兒痩的我累得渾身散架似的鑽進蚊帳就睡著了。我的鄰居卻開始「作案」了:他拿起一根帶杈的樹枝悄悄地把我的蚊帳支了起來,眼瞅著蚊子一隻只飛進去,再慢慢地把蚊帳放下來。於是,他帶著一臉壞笑、心滿意足地進夢鄉了,我卻生生被幾十上百隻蚊子飽餐著,一身大包呀!半夜就被咬起來轟蚊子,嘴裡嘟囔著:「北大荒三大咬: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炕長發火了:「吵什麼!睡覺!」嚇得我趕緊閉嘴。可第二天「戲」照常上演,我奇怪了,問大家:你們被蚊子咬了嗎?在一片否認的臉色中,我看到了李佳那狡狤得意的壞笑,我警覺了,決定裝睡查看。果然,第三天夜我鼾聲剛起,就見一隻手舉起一根木棍把我的蚊帳悄悄支起,蚊子忽地湧進我蚊帳,當那隻手剛想想往回抽時,被我一把抓住。我大聲喊起來:「你為什麼這麼干?」燈亮了,全屋人都圍過來,小崽子低著頭撇著嘴,臉上掛著不屑一顧的壞笑,炕長狠狠批評了他幾句,說:「小事一件。大家都睡吧!明天的活兒更重!」我深知自己的「勞動改造」身份,也見好就收了。

李佳生前的兵團戰友紀念照。後右為李佳。(李麗供圖)

僅僅安靜了幾天。一天我早晨起來吃驚地發現:我的內衣內褲全都不見了,我穿著褲衩急得滿屋找,結果在鋪上鋪下四家被窩裡找全了被藏的內衣,我這個氣呀!邊穿邊罵,我知道這是李佳在報一抓之仇,但苦於自己這「身份」,還是忍忍吧。可只隔了三天,我的內外衣又全沒了!我邊找邊罵了,小崽子竟看熱鬧不怕事大,推開門高聲吆喝起來:「大家都來看呀!大瞎米光腚耍猴了!」我真的象耍猴似的,在一片鬨笑聲中找全了衣服。我急眼了,指著洋洋得意的小崽子大罵:「你這個喪門星!你缺了八輩子德了!」可令我沒想到的是,竟上來幾個拉偏架的:「算了吧!罵幾句得了。」「你多大?他多大?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嘛!」我的「身份」又令我黯然不語了。

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卻又因「身份」不敢輕舉妄動,從拉偏架那陣勢看:這小崽子好像有點背景,我決定先查查再說。一查,我鬆了口氣:這壞小子原來是個內控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簡直是「罪行」累累呀:他腰上掛了一個泥彈袋,手拎一個彈弓,專打女孩子手,每打必中,打哭了許多女知青,被連里沒收了彈弓。一次他幹活回來晚,過了飯時,端著一小盆涼湯問女炊事員能不能加熱,一聽說不能,就把一盆湯全扣在人家頭上。連里看他歲數小特意照顧他,讓他去放牛,可他卻倒騎牛甩著牛鞭打著玩,牛背被打得鮮血淋淋,他卻越打越來勁,牛差點被打殘了,結果這壞小子被定為「破壞耕牛罪」,被全連批鬥過一次。最嚴重的是:一天他看見一個大瞎米在樹蔭下看書,他湊過去瞄了一眼,輕蔑地甩出一句話:「你看毛選有個屁用!幹活兒該打狼兒還是打狼兒!」這句「看毛選有個屁用」可是犯了殺頭大罪呀!連里開了全連批鬥大會,指導員宣布:本應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考慮他才16歲,決定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給全連每一個人,大家監督,隨時都可以把帽子給他戴上——小崽子原來是這麼壞的背景呀!我毫不猶豫地跑到連領導那惡狠狠地告了他一狀。

這磚坯房就是當年的男知青宿舍,內有上下四張通天大鋪,能睡五六十人。(陳耀樑供圖)

知青男宿舍牆上至今仍可見"坦白從寬"四個大字一一這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年代最熱門的標語。李佳在批鬥會上享受過無數這樣口號的轟炸。(陳耀樑供圖)

晚上,我從小崽子那蹙眉撅嘴的表情上,知道這小子被批了,心想這下子他再也不敢「作」了,我倆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從此我可以平安睡大覺了。可我大大的錯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真的快哭了:我捧著自己那鏡腿被掰得粉粉碎碎的眼鏡欲哭無淚:這得多大的仇恨呀!我向壞崽子床鋪一看,作案人早已「畏罪潛逃」。這鬼地方一天也不能待了!我用白膠布沾了一個又腫又大的白眼鏡,打好行李扛著,可往哪搬呢?正上下查看左右為難時,二營參謀哈爾濱知青馮吉祥走過來好心地問,我趕緊求救,俠肝義膽的馮吉祥毫不猶豫地接過行李:走!到營部和我一起睡吧。我回過頭來瞥了一眼落難處,在心裡發了一次狠:永不再見!我的喪門星!

撼動人心的李佳之死

後來,我也曾幾次見過李佳。每次他那張湊過來的娃娃臉都閃現出一絲歉意,他苦笑著囁諾著:「大瞎米,我...我...」每次我都狠狠地瞪他一眼,拔腳就走,心想:現在想道歉了,沒門!可後來夜深人靜時,心裡又鑽出另一個聲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那完全是孩子的惡作劇呀,況且事不過三,人家已表白三次了,該原諒他了,下次,得給他一個道歉的機會。可我再也沒等來這個下次。

那是1970年大雪封山的3月,正在連部抄抄寫寫的我猛然聽人喊:出事了!死人了!我衝出屋高聲問:「誰死了?」「李佳!」「李佳被炸飛了!」「李佳被炸碎了!」我獃獃地聽著從小興安嶺磨石山上跑下來的人七嘴八舌地描述著,熱血一次次涌遍全身!

這就是李佳墳墓,那顆大紅松是當年知青們栽下的。(武文忠供圖)

李佳是以一種急欲「戴罪立功」的願望,強烈要求和戰友們一起上山架高壓線的,他想用立功的表現摘掉大家手裡握著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這個虛17實16歲半的孩子長大了!上山後他多次請求去干最臟最累最險的活兒,他搶到了埋雷管點炸藥這最危險的活兒:挖坑、埋葯、點火、躲避,活兒乾的得心應手乾脆利落,表現得比大人們還在行還專業,戰友們都以讚許的眼光看著他,許多人提議:不許再叫他「小崽子」了,活兒幹完得給人家摘帽了!

這天,李佳和劉彩君一起刨土挖坑,挖到2米多深時,埋下兩個大雷管點著火,劉彩君托起李佳說:「快跑!」李佳翻出坑順著道影子撒腿就跑,跑出十幾步回頭一看:劉彩君怎麼沒跟上來?是2米多的坑上不來了?李佳那股俠肝義膽的勁上來了——我得回去拽他!其實劉彩君早已爬出坑沒順道影子跑,而是鑽進樹林子跑遠了。此時第一個雷管已炸響,李佳冒著雨點般的碎石凍土,箭一樣沖回坑口,趴下身把右手伸進坑裡,就在這時一聲巨響,只見紅(秋褲)白(棉花)黃(棉襖)衣服碎片飛起二三十米高。戰友們全驚呆了,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可怕的結果,齊聲高喊:「李佳...」一起沖向大坑!可,大坑裡外李佳連個影兒都沒有呀!大家的心一沉都明白了,有人不是聲地喊了一嗓子:快找找好兄弟李佳吧!大家立即四面八方散開尋找。一片白皚皚的小興安嶺,厚厚的積雪能淹沒膝蓋,尋找只能在雪坑裡和樹枝上兩個方向進行。整個大山靜下來,沒一個人說話,戰友們都流著淚默默地找...突然有人驚叫一聲:在二三十米高的樹枝上找到了李佳的左腿,又有人大叫一聲:在三四十米遠的一棵樹上掛著李佳的左胳膊,有人大哭起來:在更遠的雪地里找到了李佳的一塊頭皮...在方圓百米的雪地上大家找了一遍又一遍,李佳的殘肢碎體被集中在用樹枝紮起的木筏上。全連歲數最大的老高三知青李振剛把大家組織起來,執行著一個最重要的政治儀式:大家圍著李佳屍體,由李振剛領頭舉拳高呼:「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一遍遍一聲聲「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響徹山林震落雪掛,直到聲嘶力竭喊不動了,李振剛才讓大家回連隊。而他卻沒走,一直看著大家走遠了,才猛地轉過身來,一下子癱倒在李佳屍身旁,放聲大哭起來,李佳犧牲成這樣他憋不住了!感到太壓抑了!尤其是想到李佳父母曾經的委託,做為老大哥他感到深深地愧疚...

李佳的墓碑是我寫的,碑後文第一句:李佳同志出身貧農…就是當時最流行的"出身論"政治術語。(劉金榮供圖)

當晚,李佳的好朋友「大駱駝」孫鳳樓自告奮勇要求留下來守靈,以防李佳屍身被野狼叼走。孫鳳樓燒起篝火望著粉碎的李佳,流著淚一遍遍揣摩著:李佳為什麼要箭一樣跑回去?他從劉彩君的描述和李佳的右手右腿及頭部全部炸碎的情況還原現場全程模擬分析:李佳以為坑太深劉彩君沒上來,不顧個人安危想跑回去救劉彩君,他跑到坑邊立即趴下把右半身探下去,結果右半身全部炸碎——這就是最合理的分析,也是李佳救人的最有力證據!孫鳳樓得出結論:李佳是救人犧牲的,應該被定為烈士!他激動起來,下定決心一定要把烈士稱號爭下來,以告慰自己的生前好友。可後來,儘管孫鳳樓再三要求再三申辯,這一本來符合實情且能體現溫暖、安慰活人的極佳建議卻一直石沉大海,再無下文。

李佳的墓碑是我寫的,是我在濕濕的水泥碑上,含著淚用毛筆寫下「李佳同志之墓」六個大字,又在墓碑後面寫下:李佳同志出身貧農...記得寫時有人曾問:調查了嗎?他出身是貧農嗎?我當時不知那來的一股勇氣:查了,是貧農!其實我根本沒查也無權查,只是心想:人都死了,還搞那些幹嘛!

下葬儀式極其簡單,可以說沒有儀式。在九連後坡下挖了個大坑,現場沒有花圈、沒有黑紗白花,沒開追悼會,更沒有追悼辭。團里沒來人,全連人圍著已釘好的棺材默默地送行。被「騙來」的李佳父母哭得稀里嘩啦的,下葬時其母死拽著棺材不放,嚎啕大哭非要堅持看兒子最後一眼。無奈,只好拔出大釘子,拉開棺材板只一條斜縫:那軍裝里用稻草填充的頭、右手、右腿以及全身的慘狀就一下子全露了餡兒,其母大叫一聲昏暈過去。其父像一根木樁似的呆立在兒子棺前,任眼淚一行行默默地流,臉上寫滿了後悔、悲痛和凄涼。整個葬禮連領導是一臉緊張,好像生怕李佳父母會提出什麼要求似的,所有程序一律沒有,匆匆忙忙草草結束。因公犧牲撫恤金僅給了幾百塊錢,至於烈士稱號,工傷待遇一律無聲無息無人提起。連領導只是小心翼翼,伺候到李佳父母坐上去火車站的小吉普車,才象演完大戲似的長出一口氣。李佳母親因喪子打擊太大而精神失常,她一想起兒子就往大街跑,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穿著襯衣襯褲也往外瘋,全家人被悲情籠罩折磨了二十多年,其母終於在1993年扛不住了,追兒而去,這是一個被噩耗打碎了的家庭。

九連知青們沒有忘記李佳,回嘉蔭時都會排著隊去李佳墓祭奠。(陳耀樑供圖)

李佳是全團第一個因公死亡的知青,在知青中震動極大!可在那個漠視生命的年代,種種草率讓大家都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了,炕頭上、飯桌上、田頭地尾都在議論、都在看...我沒有參加議論,可心裡卻是拔涼拔涼的,夜裡睡不著:我想到不該為孩子的惡作劇去告李佳,還一直不給他道歉的機會,心裡很愧疚;想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說沒就沒了、說碎就碎了,心裡很恐懼;想到一個戰友就這樣草草率率、沒名每份地給葬了,心裡很悲涼;更聯想到自己這麻桿兒樣的身體條件能紮根邊疆嗎?心裡十分惶恐...

為長眠在這的小李佳刈草、掃墓、培土,寄託一下戰友們的思念。(陳耀樑供圖)

兩個月後,因我「勞動改造」表現尚好,被調回團宣傳股搞通訊報道。離開九連前一天,我特意買了一盒煙一瓶酒,一個人來到李佳墳前。我把20根煙全插在墳前,點著,把酒繞著墓碑撒了一圈,單膝跪下,和李佳聊天:「李佳,我的好兄弟!大哥給你道歉來了!我不應該告你,不應該不給你道歉機會,不應該讓你帶著遺憾走,李佳,如果老天允許你活過來:我寧願讓你再給我蚊帳里放蚊子,再讓你藏衣服,再讓你掰眼鏡腿,只要你能活過來就行...我泣不成聲了...李佳,我的好兄弟,我欠你的情,卻不知道怎麼還...我倆的故事沒有完,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李佳,我會回來看你的...」

24年前,我的三次尋找

1994年9月嘉蔭農場(獨立一團已改製為嘉蔭農場)建場30周年大慶,30多位知青應邀參加,正在《黑龍江日報》當記者的我當然被邀請,臨行前還被倉促通知:我將做為知青代表在大會上發言。發言稿《第二故鄉,我們回來了!》是我在哈爾濱至湯旺河的列車小桌上,過著「電影」蘸著激情一揮而就的。

荒友劉金榮受我之託去拍照時,不忘給李佳墳掃墓割草。(彭淑英攝)

當迎接我們的大客車一翻過小興安嶺北坡,透過兩排筆直參天的紅松,一大片金黃色的莊稼和錯落有致的磚瓦房迎面撲來時——「獨立一團!」——「我們的第二故鄉!」四十多歲的知青們驚叫著、回憶著、議論著...我知道:大家眷戀這塊土地絕不是肯定上山下鄉運動,而是懷念他們留在這裡的青春苦磨、人生成長、人性關愛和鹹味美好。而我的腦海里卻回閃著一幕又一幕:我們回來了!就在我們離開這塊黑土地的第15個年頭,我們懷著想撿回點什麼的心情回到了那段歷史的出發點,儘管我們已白了鬢角或禿了額頭,但歲月的磨刀石卻永遠磨不掉那:嘉蔭縣嘉字10號信箱的軍方神秘郵址,紅石砬子打山火時撕得一縷縷的「兵團戰袍」,上山伐木「順山倒」那迴音滿山的吆喝聲,一天鋤不到頭、汗珠子摔八掰兒的千米大壟,水中撈麥時破著嗓子喊「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悲壯口號,還有那「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的北大荒順口溜,「親愛的饅頭可愛的湯,鹹菜疙瘩造一缸」的食堂歌謠,那支越唱越沒人唱的《兵團戰士胸有朝陽》...但,我還想到:我要藉此機會見見那20多位「代表我們」「永遠紮根邊疆」的戰友,當然最想見的是我還欠著文字債的小老弟李佳。

在慶典大會發言時,我喊出一句後來流傳很廣的名言:「有北大荒這碗酒墊底,人生什麼酒我都敢喝下!」立時博得全場長時間的熱烈掌聲。的確,北大荒那10年硬生生給了我們特能忍受、特抗摔打、特能拚命、特能崛起的北大荒品質。就憑這些「特」,我們走過低迷、走出絕望、走回城市、度過磨難、站穩腳跟、奪得溫飽,少部分人甚至走向成功,僅從這層意義上講,我們應該向北大荒那十年深深地鞠一躬——感謝苦難!我在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中,真的向那十年苦難史深深地鞠了一躬。

發言的最後,我以十分悲痛的語調提起:回到北大荒,我們面對永遠留在昨天,永遠代替我們「紮根邊疆」的二十幾位知青荒友,我們有一種歉疚、凄惶、悲痛攪拌在一起的感嘆!有一種說不清理還亂、酸咸苦澀辣各種滋味摻合在一起的深深的遺憾!這次回來,我們一定要到「23連」去看看!去看看我們的老戰友!這是我發言的第17次掌聲,也是最共鳴最轟動的掌聲。

這是寒冬臘月天,79歲的張廷和大哥命令兒子姑爺去"23連"拍攝的知青墳墓群。(張廷和供圖)

從台上下來後,知青們都說:這個提議好!但你是不是搞錯了:獨立一團只有22個連隊,哪有23連?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有!這是我特意加的!23連就在九連向陽坡上,那20多座知青墳墓群就是獨立一團永遠的「23連」!他們值「23」!也應該算作最特出的連隊!

當天下午我們就去了。在一片灌木叢生荒草蓋地的小山坡上,影影綽綽露出一個個墳頭墓碑,大家分頭尋找自己認識的。我看到了:在團部開會時,被12連文書槍走火冤死的22連文書,特漂亮的哈爾濱知青馬俊芳;外表文質彬彬,說話慢慢吞吞,在大田裡感染鼠疫,因出血熱沒搶救過來的9連哈爾濱知青顧紹元;因拖拉機沒駕駛樓,下山行進中被樹枝掛進鏈軌軋死的水利隊拖拉機手佳木斯知青李保柱;因青春期愛接觸女知青,卻被當作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反面教員遭受全連批判,一氣之下上吊自殺,然後又被定為「反革命分子」的4連哈爾濱知青劉滿龍...我一個個墓碑看下去,有的我很熟,有的我認識,有的聽說過,但都曾和我們一樣意氣風發地來到邊疆,也和我們一樣因無法返城而苦悶糾結,可後來我們都以「病退」等各種方式離開了這裡,而他們卻永遠「留」在邊疆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一次比一次強烈地襲擊我:雖然我們在這裡付出了汗的代價、淚的代價、血的代價、以至青春的代價!可他們卻付出了命的代價!我們是多麼僥倖呀!我一邊想著一邊加快了尋找的腳步——我在找李佳!卻沒找到?是不是漏掉了?大家在催我上車了,我高喊著:再等等!我小跑著把墳墓群又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我明白了:肯定是十幾年的記憶出了錯——李佳墳不在這。

大雪復蓋的知青墳墓群。(張廷和供圖)

第二天,我專門來到稻田屯。我幾乎是見誰問誰了,問村頭乘涼的村民,問放學回家的孩子,問商店悠閑的售貨員,沒人知道,沒人知道!甚至連李佳這個名字都不知道。一無所獲一臉沮喪地往團部招待所趕,心裡對人們這麼快就忘記了當年的轟動,對人們這麼快就對知青歷史一臉茫然而感嘆:難道真的是「人一走茶就涼」嗎?

明天就要離開嘉蔭農場了,我不甘心!決定改變策略第三次尋找,我買了兩瓶酒一盒煙,到九連先尋找全連歲數最大的老人,這個很容易,我敲開了60多歲闞獸醫的家門,沒想到闞老爺子一眼就認出我來,指著我喊:「你是小畢!」有門兒!這老人記憶力極好!我趕緊奉上一瓶酒,說明來意。老爺子拔起腿就走:「小畢你找我算找對了,全連就我知道李佳墳。1979年你們『因病』大撤退,可把我們坑苦了!農活、機械、運輸等所有重要崗位全被撂挑子了!一夜之間全連癱瘓了!剩下的老職工老復轉只能邊罵你們邊拚命維持生存,誰還想著死去的李佳。知青在時還有人年年上墳掃墓,這十幾年早就荒草蓋墳了。我是年年采草藥年年路過李佳墳。」說著,老爺子把我領到曬場中央,手指北邊一片綠樹說:「看見中間最高的那棵紅鬆了吧?那就是當年你們在墳後種的一棵小樹,現在長三人多高了。但照直走不行,跟我走吧。」七扭八拐走了一里多地,終於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叢中找到了李佳墳。我的第一眼感覺是:這墳好大呀!能比當年大了一倍還多,說明知青在時年年有人上墳培土。可這墓碑怎麼斷了?還用鐵條鋸起來了。闞老爺子一邊用鐮刀打荒草一邊答:「是耕牛蹭癢給蹭斷的,鐵匠給鋸起來的。」我細細看著碑上我寫的「李佳同志之墓」,默默念著後面碑文:「李佳同志出身貧農...」腦子裡過著一個個當年場景。我象當年那樣把20根香煙插在碑前,把一瓶酒全倒在墓碑上。我單膝跪下跟李佳說:「小老弟:大哥終於找到你了!大哥向你彙報,大哥回城後象其他知青一樣非常不容易,被人陷害,被人踢皮球,全憑著北大荒給的那股勁兒拼到《黑龍江日報》當了記者,當了記者更得拚命干,所以既沒時間又的確把你給忘了,當年承諾的文字債一直沒寫,很對不起!我保證回去後一定寫出來!」

「看」到李佳了,這一千多里地沒白跑!我是帶著不虛此行、心愿小嘗的滿足感離開九連,離開嘉蔭的。

48年後,我能還上這筆文字債嗎?

這幾年知青話題熱起來,知青聚會多起來,知青文章多起來,拖兒帶孫年近七旬的這一輩異常活躍在餐桌上、電視里、手機上,甚至建起一個個頗有爭議的知青博物館,在微博世界、微信世界裡一次次搶奪人們的眼球、撞擊著全社會的思索大門:為什麼知青們不肯抹去這段歷史?為什麼這代人要「強迫」全社會去觀看自己那十年?還不是因為自己那十年極特殊!的確遠離幾十年後人們看得更清楚了:上山下鄉是古今中外人類史上空前絕後最特殊的一段苦難史;知識青年是一群錯過種「知識莊稼」季節,遠離現代科學知識,整體沒有文化卻被封為「知識青年」,從此註定一生成為弱勢群體的一代苦命人。而嘗遍做人滋味的這輩人退休後突然發現:知青不僅僅是退出了工作舞台,並且正在迅速退出人生舞台。這代人太不甘心了!憑什麼苦讓我們吃夠,偏讓我們悄悄地離去?於是這輩「沒有知識卻被終生蓋著知青印戳」的特殊人開始用各種各樣的文化形式來刷屏存在,來喚醒忘記,並試圖將自己這段親歷史留給後人、留給青史,以警示今後不再有上山下鄉!

於是許多很少摸筆的知青都開始寫回憶錄了,有雄心大志的知青甚至拿出了一二百萬字的自傳。我,則被這轟轟烈烈的知青氛圍一次次衝擊著、一次次「逼迫」著,也撿起了擱置多年的退休之筆,第一個要寫的當然就是那魂牽夢繞四十多年的「知識少年」李佳。可時隔四十多年,我還能準確完整地還原歷史嗎?思忖良久,我決定搞一個地域縱跨八千里、時空穿越五十年的大採訪。

這是九連杭州荒友為採訪李佳的聚會。

2017年七月流火,我帶著剛從印廠出爐的描寫自己八年知青的自傳新書《詩憶當年》和100幅書法,做為時隔四十多年特殊採訪的見面禮,從深圳出發,先到同團一千多北大荒荒友的杭州。十幾位九連戰友先圍聚在農家樂,又轉移到山外山酒店,老荒友們竟聊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地爭相回憶、互相糾正,點點滴滴、片片段段地往李佳身上穿,人人熱火真誠,個個開胸見心,大家都回到了那北緯46度的五十年前,尤其是當時就在架線現場的朱生建,以四十多年未變的清脆女高音繪聲繪色地描繪事件全程,令人心動不已。但在老記者一環環一層層追問下,四十多年的回憶常時斷時續,儘管大家互相補充互相啟發,還是留下段段空白,於是杭州荒友們一齊把採訪之路引向哈爾濱荒友。大家紛紛寫下哈爾濱荒友的聯絡方式,有人甚至當場就撥通了哈爾濱電話。

這是為採訪李佳,九連哈爾濱知青的49年第一聚。

我是帶著杭州荒友一顆顆期盼的心趕回故鄉的,卻又措不及防地被哈爾濱荒友一顆顆滾燙的心抱了個正著。電話中我對召集人生啟元商定找七八個了解情況的荒友即可,沒想到三天後生啟元告訴我:消息傳開了,許多人都想來,有十三四個。幾天後又告:十八個了。聚會時竟來了22個!尤其令我感動的是剛在北京301醫院做完癌症手術的溫士增,不聽我的勸阻,竟特意坐飛機趕回哈爾濱。宴後我寫的美篇道出了我當時的心境:「我被摁在酒桌最中間,是因為路最遠?歲數最大?『官』最大?我不希望是第三個,最好也不全是第一第二個,我但願是第四個——荒友們期待我寫好李佳,寫出全連戰友的心聲!如果因此而坐中間,我領軍令了!」

49年第一聚,酒桌那個熱烈呀!採訪是在互相問候、互相喚憶、不斷糾錯、大發感慨,又說又唱又朗誦中紅火進行著。當年守靈的大駱駝孫鳳樓動情的一聲吼喚起了全桌人的共鳴:「九連的戰友都沒有忘記李佳!」當年領大家背誦語錄的李振剛則道出了李佳犧牲是急於「立功摘帽」的政治原因。當我合上採訪本時,又為讀者提出另一個要求:能不能想法搞來李佳的生前照片、李佳墳墓照片以及23連知青墳墓群照片?真是人心齊泰山移呀!辦法立馬就想出N個,而且還做了落實分工。

終於找到了!武文忠(圖左)孫鳳樓(圖右)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失散40多年的李佳妹妹李麗,三個人都掉淚了。(武文忠供圖)

採訪在向縱深進行。我加進了「稻田屯戰友聚會群」,在微信群里一呼百應。仍在嘉蔭農場生活的荒友劉金榮、彭淑英二話不說,就去李佳墳前掃墓拍照,把照片發來了。曾和我一個辦公室的老大哥張廷和更是俠肝義膽,「命令」兒子姑爺冰天雪地開車去23連拍知青墳墓群。最令人感動的是荒友武文忠和孫鳳樓想盡辦法,費盡周折,冒著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踩著特滑的冰雪路一處處找、一家家問,終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失聯四十幾年的李佳妹妹李麗。這段豎跨八千里、時越50年的大採訪在無數荒友的幫助下畫上了圓滿句號。

荒友們的熱忱激勵了我,荒友們的幫助催促著我!我的文思噴涌而出,敲鍵盤的手指輕快順暢。突然一個奇思妙想閃過---何不把屏幕當作「李佳」,當「面」對他說最後一段話:李佳,我現在又當著你的「面」,把在墳前要說的話終於可以全部說完了,我欠下的48年心債馬上就能還清了,壓在心頭48年的心擔終於能卸下來了,心裡好輕鬆好愉快呀!最後我想在文章結尾處,對李佳和李佳們說: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活在你們的歷史中。

可...我的手指敲著敲著卻敲不下去了,我懷疑自己了:這個債我還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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