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分鐘一鏡到底,真牛逼還是假裝逼?
看死君:說起影史上一鏡到底的電影,除了藝術家安迪·沃霍爾的《帝國大廈》之外,很多影迷第一時間想到的經典之作應該是索科洛夫的《俄羅斯方舟》,短短100分鐘內,穿越俄國兩百多年的歷史,並且實打實地僅僅是用一個鏡頭調度出來的,相當厲害。
亞歷山大·索科洛夫《俄羅斯方舟》
但縱觀百年光影,像《俄羅斯方舟》這麼出名的「一鏡到底」其實並不多,畢竟很少有導演能夠一次就拍成功,而假如要反覆NG重拍,所耗費的精力與財力都無可估量。
也正因此,某些不像索科洛夫那麼「較真」的導演,也會嘗試用組接的方式「偽造」所謂的一鏡到底。比如岡薩雷斯·伊納里多的《鳥人》,看似一鏡到底,其實中間有16個剪輯點;再比如希區柯克的《奪魂索》,其實是十個鏡頭組成的;還有貝拉·塔爾的《麥克白》,其實是由兩個鏡頭構成。
亞歷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鳥人》
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奪魂索》
當然,近些年也不乏敢於挑戰「一鏡到底」的勇士,會偶爾站出來。比如德國導演塞巴斯蒂安·席佩爾,就曾在2015年拍了部一鏡到底長達138分鐘的《維多利亞》,拍了三次才終於成功。比如日本導演三谷幸喜的《大空港2013》,則以100分鐘的一鏡到底牽引出整個機場的人生百態。
塞巴斯蒂安·席佩爾《維多利亞》
三谷幸喜《大空港2013》
而今天我們要深聊的這部電影,來自於更年輕的日本新生代導演松居大悟。這部新近出爐的熱門日影《冰與雨聲》(後改為:冰淇淋與雨聲),最初吸引我的便是「74分鐘一鏡到底」這個技術性噱頭。
有顏又有才的松居大悟導演
放進影史序列看,74分鐘一鏡到底可能並不算什麼;影片真正閃光之處,還在於那些排演時刻迸發的靈魂火花,雖為日式中二熱血,也難免讓我想念卡薩維茨的臨場魔力。而影片中某句歌詞也令我一直記憶猶新:「看不到我的未來,我終於鬆了口氣;因為未來平庸到讓人反胃。」
作者| 松原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前陣子,北京溫度驟降還下了雨。在這樣的天氣里跑去電影資料館看《冰與雨聲》(後改為:冰淇淋與雨聲)倒也很襯這個題目啊。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滿懷期待地進了場。
之前,看本片導演松居大悟編劇並執導的《Byplayers》頗感驚艷,也有所耳聞導演前年那部《安曇春子下落不明》因為較為大膽創新的手法、而收到褒貶不一的各種評價。
《安曇春子下落不明》
而今年這部《冰與雨聲》則是以74分鐘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和打破虛實界限的華麗青春群像主題深深吸引住了我。
悄悄觀察影廳里其他觀眾,我猜或許大家也都是如此吧?資料館的大廳都沒有坐得很滿,而觀眾大多數也很年輕,大家幾乎表現得像是來見一個朋友一般。
松居大悟的才氣也確實在這部電影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正如導演自己在映後的對談中所言,《冰與雨聲》並不太能夠被定義為到底是怎麼樣的電影,而是處在某種「中間狀態」,因其模糊了現實與虛擬、電影與戲劇,甚至觀眾與銀幕的諸多邊界;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這部電影才有了自己的迷人之處,也即成為導演本人想要探求的某種真實。
影片《冰與雨聲》展現了熱愛戲劇的少年少女為了一次演出努力練習、卻在最後被告知演出取消,因而奮起反抗的故事。在這些年輕人的生活里,戲劇是一件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隨時都能進入故事,隨時都能進入表演狀態。
導演通過畫幅的改變,暗示我們什麼是在電影中的現實里發生的事,什麼是在電影中的戲劇里發生的事。而我們年輕的主人公們就在戲劇和現實中肆意穿梭,串聯起既是現實、又是戲劇的雙重劇情,推動兩個不同故事共同發展。此外,還有不經意間就會出現的主人公對著鏡頭喃喃自語的畫面,既是展現內心獨白,又像是和觀眾對話。
整部電影的氛圍相當自由卻不至於令人費解,彷彿就是一次對自己中學時代的回憶,相當輕快。事實上對我來說,在觀影過程中能感受到的是三重時空的同時存在。
所謂三重時空,一重是我本人所處的現實,一重是電影中主人公們所處的時空,一重是電影中的戲劇時空;三重時空交相呼應,形成奇妙的觀影體驗。在畫幅伸展縮放之間,電影中的少年少女直視鏡頭喃喃自語之時,現實和虛擬的邊界就被淡化了。
由此更進一步,甚至觀眾和銀幕的邊界也是被淡化的。假如當天在電影資料館坐得足夠靠前,那麼在電影的最後一個場景中——鏡頭對準站在舞台上的少年少女們,前景是空無一人的座位,簡直會產生此刻就坐在空曠的下北澤小劇場中的錯覺,正看著舞台上的這群年輕人——多麼微妙的感受!
電影作品中不缺少一鏡到底的經典先例,而在這74分鐘之中,導演卻很好地利用長鏡頭髮揮了電影的特質,在鏡頭的停滯和字幕的提示之間完成時空轉換。長鏡頭跟隨演員,在演出開始前的狹小公寓中遊走,或旋轉,或停留,以此展現演出開始前不同時段主人公們不同的行為與相異的心境。
或者說可以這麼理解,在演出最終開始之前,主人公們的日常就是不停地重複排練戲劇的各個部分,在每個時間節點導演截取的只是一種「橫截面」,但這種「橫截面」卻能因其相似性而互相連接,然後再用這個長鏡頭的「容器」將其裝載。
而《冰與雨聲》中的戲劇特質,除了主人公們突然地進入表演狀態之外,也展現於擔當配樂的MOROHA中。這個只有兩個人的音樂組合,包括了負責說唱部分的Afro和負責吉他的UK,在《冰與雨聲》中擔任了類似於戲劇中「歌隊」的角色。
自戲劇誕生以來,歌隊就在其中擔任著敘事和抒情的雙重功能,比如提示情節、暗示命運。《冰與雨聲》中的MOROHA也是如此,用他們一貫以來那種宣洩似的歌聲告白主人公們內心理想受挫的憤懣和不知去向何方的迷茫。
從片頭開始,導演讓MOROHA時不時於電影中出現甚至可以與主人公互動,運用他們的歌聲在影片情緒濃烈之處加以更重的渲染,Afro的訴說也與主人公們抗爭的心境相得益彰。
電影中加入諸多具有戲劇特質的重要元素,同時又不捨棄電影調度本身在時空轉接上的優勢,因此在《冰與雨聲》之中,電影和戲劇的邊界也是不甚分明的。因此,在這兩個層面上,《冰與雨聲》所展現的就是那一種「中間狀態」——模糊了現實與虛擬,也模糊了電影與戲劇。
然而,電影的感情卻是再分明不過了,那種似曾相識的少年心氣。因為戲劇是唯一的寄託,所以失去了戲劇就不知道再有什麼可以熱愛的了,所以不甘心呀,不甘心嚮往的遠方就這麼被剝奪了,所以冒著被趕出去、被斥責甚至承擔可怕後果的危險,也要溜進劇場,所以就算台下空無一人也要開始表演,因為失去這個就一無所有了。
松居大悟導演在映後說這是由真實的故事改編而來的,這些孩子是真的因為原定的戲劇表演取消了,才會有這部電影作為替代——而松居大悟本人也在電影中「真實地」扮演了戲劇導演的角色。
而在真正的現實中,這些演員也正是懷著對戲劇和表演的熱愛才會聚到一起——差不多都是高中生的樣子,沒有事務所甚至沒有正式表演的經歷,其中一位還是從大阪來到東京下北澤,甚至做好了要是不成功就坐夜班巴士回去的打算。
也難怪這部電影中的感情會如此真實——這也是虛實之間的又一次互相映襯啊。電影的背景所在地下北澤,是東京新興的流行文化區域,也以諸多劇場著稱。不少著名演員就是在此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首次登台亮相,也是許多熱愛戲劇的年輕人寄託夢想的地方。
忍不住會想在《冰與雨聲》背後的下北澤,還會有多少類似的年輕人,懷著相同的少年心氣,在此奮力一搏呢?從電影中的青春群像到電影背後,最終又回到電影中,這正是《冰與雨聲》構造的「中間狀態」的迷人之處。
不過直到映後,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意會錯了《冰與雨聲》的含義。用松居大悟導演的話說,雨聲就好像劇場里的掌聲,而「冰」事實上應該被翻譯為「冰淇淋」,是把他帶回到現實中的事物。將這兩種物件並置,正如電影和電影之外的同構,作為題目真是太好了。能在影院體會到這種模糊諸多邊界的「中間狀態」,也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