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散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蘇軾詩作的意趣感發
蘇軾的詩多富含理趣,同時也具備獨特的感發效果。比如他所作的禪道理趣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詩借山論理,貼切自然,比喻絕妙。凡此種種,流傳千古,因其能引人思考,故具有強大感發之力。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詩人於宇宙人生,既能入又能出」。不入不有精微體察,不出不能走向高格。人生的豐富多彩,如同廬山的峰嶺不同,不入此山,不得遠近高低之苦辣酸甜況味,不抽身遠退,亦終陷入紛繁紛擾之中,不能識得人生天高雲淡、山長水遠的高情遠韻之境界。這種通達的人生觀,非蘇軾這樣的大詩人難以企及和道出。所以說,這類禪道理趣小詩也極富有「興發感動」的效果。
蘇軾的詩中另有一類理勝之作,不僅富有理趣,還有豐富的意味在其中。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此詩特別形象真切地寫出了一場急雨的過程,如在人耳目一般。「翻墨、跳珠」,由靜入動,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快勢;「忽吹散、水如天」,由動歸靜,瞬間消狂亂於無痕。人生之事亦如此,來之快,去亦速也,能有此閱歷經驗者方能處變不驚,胸有成竹,不為風雲世事所裹挾和搖擺。如若缺乏蘇軾之智慧與曠達者,無此淡定之胸襟,亦無此等詩作。曠達之人打通了過去、現在與未來。他不會為昨天而停留傷懷,也不去想明日之煩惱與無奈,這是一種能感而不被感性束縛的境界,所以從感發的層次角度講,此類理勝之作不亞於情感之感發。「月明風散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通徹給予我們俗世人生的感發與啟示,如同杜甫「葵藿永向日,物性固莫奪」的忠貞持守,二者殊途同歸,將我們帶向了一種對平凡的超脫。如同葉嘉瑩先生所一直堅持的理念: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只有超脫才能更好的持守。以上內容可以歸結為通過形象之景物來說理,以引起一種理趣的感發。
蘇軾還擅長通過「境」的營造與敘寫來引起讀者「如臨其境」式的感發。例如《春日》一詩:「鳴鳩乳燕寂無聲,日射西窗潑眼明。午醉醒來無一事,只將春睡賞春晴。」小小西窗之內,午後之春日,卻引起了讀者的心靈為之一震。詩人這種敏感地對情境的提取和抓拍,令讀者為之心動。這是一種平凡人生共有經驗的感觸和交流,我們亦曾在某年某月某時某刻午醉醒來,堂外鳩燕無聲,西窗外的春陽正潑灑在身上、床上、牆壁上,如此歡快,如此愜意,如此感動這平凡的俗世。然而,短暫的閑適之後,便是人生不可逃避的無聊,「無一事」亦可為百無聊賴無一事,人生的矛盾瞬間展開。凡夫俗子亦不能從容度日,何況蘇軾這種充滿偉大思想的詩人。諸如此類的還有如《書雙竹湛師房》「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釭。白灰旋撥通紅火,卧聽蕭蕭雨打窗。」寫的是晨鐘暮鼓的修道者的生活,卻能給讀者以身臨其境般的情感體驗。如與王維的寫景理趣詩相比,王維詩里表現的是一種靜觀其道式的自得安然。「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寂靜無人見,明月來相照」,是一種修道者的情懷與境界。而蘇軾「白灰旋撥通紅火,卧聽蕭蕭雨打窗」,卻是平凡人的俗世生活,詩中的這位禪師過著日常百姓的生活,窗外風雪,屋裡紅火,這是一幅使人想來多麼愜意的圖景啊!然而,閉門孤枕中,卧聽雪花擊打在窗戶上的聲音,這同樣是一種觸人思索與感慨的導引素,人於動鬧中忘憂,而於寂靜中易生愁思。王國維在「造境」與「寫境」中講,大詩人於寫境中亦合於理想也。蘇軾這首接近於現實圖景描摹的「寫境」之作,卻同樣使我們能夠超越於詩中的具體情境而浮想聯翩,感發不已。
最後一類就是蘇軾的寫景詠物之作,同樣也是富含理趣的詩作。如《贈劉景文》詩「荷花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一反悲秋之傳統,而將秋稱為「一年好景」,這是蘇軾的曠達與通透,也是宋人重理的表現。「秋士易悲」自然為一種感發,杜甫「搖落深知宋玉悲」,陳子昂「歲華竟搖落,芳意竟何成」寫出了秋之肅殺與人生苦短,志意不成的悲傷,而蘇軾卻透過「橙黃橘綠」的秋景看出了此為一年之好景,這是一種熱愛生活卻又不耽溺於生活的高蹈與挺拔。「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超脫與智慧,使我們流連哀樂於傷春悲秋的人世之套索中的情感為之一振,真有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之感。這就是蘇軾帶給讀者的理勝之感發。
其實,理之動人處,必有深情在其背後,經過濃情的汁液浸泡過的說理,同樣使人為之感動和感發。從這一角度區別,情之感發為一種直接的感發,而理之感發為一種間接的含蓄的感發,二者方式不同,卻殊途同歸。徐復觀說得好,「感情可以誘發理智探索的動機,理智也可以當作感情真偽深淺的考驗。」唐詩主情,宋詩說理,可以比較二者風格之不同,卻無法評判二者高下之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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