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國,離開了鄉土中國便失去了根……
我的家鄉,位於魯南山區。近年來,家鄉的人們的休閑娛樂方式已大不同於從前。看電視、VCD碟片儼然已成了人們最主要的甚至可以說是別無替代的家庭休閑娛樂方式,中老年人是這樣,年輕人更是如此。而對一些青少年來說,玩手機和電腦遊戲才是他們的最愛。
原文:《大眾文化宰治下的鄉村》
作者:上海大學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 朱善傑
慢節奏的傳統文化活動銷匿
2010年後,互聯網已開始悄悄進入家庭。首先,個別讀過書、年輕且經濟條件好的人,開始在家中接入互聯網。網路為大人和孩子都打開了全新的更大視野,也提供了更新奇的世界,以及更豐富的知識,但也帶來了孩子的貪玩與網癮的問題。其次指的是手機上網。目前,據我觀察,使用智能手機的人已在家鄉所有使用手機的人中佔到五分之一左右,主要是35歲以下的青年人。他們在家中配置了無線路由器,會使用WIFI上網。因此,回家後,常常就不會選擇看電視了,而是盯著手機屏幕,玩遊戲、聊天或在線聽音樂、看電影和電視劇等。在短短20年不到的時間裡,新的休閑娛樂方式憑藉著時間成本低、複製方便、更新換代快、視覺效果好、能不斷地給人以新鮮的刺激等優勢,已在家鄉穩穩地站住了腳跟。
這種變化,與經濟、科技的快速發展固然是分不開的,但更與1990年代中期以來家鄉人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進行了的一波又一波的現代化洗禮有關。在此過程中,生產和生活的節奏都在加快,人們一改以前的那種相對自由悠然的狀態,而明顯變得步伐不斷在加快,同時腦子裡的那根有關經濟的「弦」也越綳越緊了。人們已不像過去那樣熱衷於閑聊、講故事,聽評書、聽唱片或收音機等那種傳統的比較慢節奏的家庭娛樂活動了,因為它們已刺激不起人們一直繃緊的神經,也就不提神了。也許,人只有在觀看充滿紛繁變換的視覺畫面的電視節目、VCD碟片中,享受著劇烈的視覺衝擊後,才會感覺到放鬆和舒服,同時也覺得時髦和現代了。
此類休閑娛樂活動是大眾文化的一部分,而大眾文化是以複製為手段、以視覺效果為追求,並自然地排斥情感、想像等富有文學性的因素。因此,大眾文化在農村的出現、傳播和流行,到最後佔據統治地位,就極大地衝擊了那些曾經有利於文學產生、有利於形成文學接受和傳播的途徑、有利於培養人們文學閱讀興趣和氛圍、有利於培養人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多種力量的文化傳統。那麼,在過去的農村文化中佔主導地位的具有文學性的並以慢為主要特色的傳統文化,也就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被迅速更新換代的大眾文化所排擠、驅逐甚至扼殺。通俗說唱文學的命運是如此,吹拉彈唱的民間音樂也是這樣。然而,事實上不得不承認的是,傳統文化的很多形式,卻是更接近於人的自然屬性,也更接地氣,更在現階段的農村「服水土」的。
大眾文化和城市化讓鄉村文化漸趨衰敗
但是,大眾文化在家鄉的當下文化中所處的宰治地位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在一些技術性優勢的背後,是城市化觀念的巨大影響。隨著家鄉日益向著城市化邁進,越來越多的人做起了城市夢,尤其是考上大學或出去打工的人,回家後就模仿著城市人的文化生活方式。而那些支持孩子讀書的家長也是著迷地做著城市夢,他們的奮鬥目標就是能把孩子供養上大學並使其在畢業後留在城市裡工作。在此觀念下,城市的一切――包括它的文化、觀念和娛樂方式等――都成為大多數人效仿的對象。而電視、VCD、互聯網等,由於最先都是在城市出現的,所以它們就在家鄉人的眼裡擁有了天然的優越地位。這就是大眾文化、現代化和城市化的力量。
在家鄉,可以說,無論是在人們的頭腦中還是現實中,處處都可看到城市化的衝擊。但它實際上並沒有――也不大可能――真正地變成城市,它現在只是一個「去農村化」的農村,是「城市影子的影子」,它承受這些衝擊的後果就特別觸目,表現在文化娛樂方式上,就是除了在大眾文化里流行的新玩意兒之外,別的文學和文化式樣――聽故事、讀小說之類――統統都被迅速淘汰,至於曾經在鄉村漫長地延續了千百年的講故事、唱戲曲、聽評書、猜謎語等傳統的休閑娛樂方式,更是已經銷聲匿跡。
這表現在「物」上,首先是書店、書攤的倒閉。1993年以前,鎮上有一家新華書店,坐落在鎮駐地,有三間房子大小,隸屬於縣新華書店,雖然它裡面書的種類有些少,但一般的書還是能夠買到的。鎮上每到逢集的時候,還會有好幾家書攤,在地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有舊書,也有新書;有文學作品,也有日常生活用書;有文學名著,也有武俠和言情小說。2000年後,VCD碟片迅速地覆蓋了該鎮的文化市場,從而極大地衝擊了圖書銷售,一時之間,鎮上出現了十幾家賣VCD碟片的攤位。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華書店和一些曾經出租武俠、言情等通俗書籍的書屋都先後倒閉了。至於書攤,也是前途未卜,現能看到的是在慢慢減少。
其次是傳統的文化娛樂活動――寫對聯、猜謎語、挑影戲、唱地方戲、說評書等的消逝。對聯曾經是一種傳播文學意味的有效方式。在過去,每逢春節的時候,人們都會在家裡張貼用毛筆寫的春聯,有的人為了得到一副寫得很好的春聯,常常會走好幾個村莊去拜訪別人,也有的人能夠將一些對聯背誦如流。現在過春節時,95%以上的春聯都是機器印刷的,買主不再講究文字的含蓄、美感和多樣。1990年代以前的鎮上,正月初七的「燈會」、十五的「廟會」,十六的「橋頭會」,都是非常有文學意味的傳統節日,現場的猜「字謎」、對「對子」等文化娛樂活動,都是靈活地運用了文學性的語言,很容易讓人背誦。還有一種能給孩子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娛樂活動是「皮影」(俗語挑影戲),那時小巷裡表演皮影的老頭兒三天兩頭就會來,那些蹦蹦跳跳的神奇的「小人」和老頭兒富於變化、千奇百怪的配音,常常引得孩子們擠滿了小巷。
直到1980年代末,鎮上的一個村子還有戲班,春節時會演出《坐山雕》、《白毛女》等劇目,其中很多台詞都很押韻,也很鮮活,一些孩子還會似懂非懂或根本不懂地跟著唱戲的人來鸚鵡學舌。當時集市上也還有說評書、大鼓、快板等的書場,祖父就帶我去聽過《封神演義》、《大西唐演義》、《穆桂英挂帥》等評書。夏天的晚上,村頭巷尾、大路旁、小橋邊都有一些固定的「免費書場」,人們聚在一起聽村裡「有文化」的老人講古典評書、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和傳奇,像《千里眼和順風耳》、《乖媳婦》、《禿尾巴老李》、《聚寶盆》等。
上述的各種傳統文化娛樂方式,每一種都會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故事、文字、聲韻等――刺激和培養人們在聽覺、情感和想像等方面對文學的興趣。廣義的文學教育,就在這些活動和環境中悄悄地發生著的,而文學的魅力,也就在這些快樂和引人入勝的時刻對人們產生了影響。隨著以排斥文學性的大眾文化為主要內容的新的娛樂休閑方式的不斷流行和能孕育文學性的傳統文化娛樂活動的逐漸消逝,家鄉的文學環境的衰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毋庸置疑,我的家鄉,只是當下中國農村的一個縮影。然而,一個不容迴避的事實是,在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似乎都已站住了腳跟,當然也就包括類似我家鄉這樣的千千萬萬個村鎮。同時,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占宰治地位的大眾文化在擠壓和摧毀鄉村文學環境與傳統文化空間的同時,也在阻隔和切斷城市文學與文化的「故事源」。因為,城市中國,離開了鄉土中國,也就當然地失去了特色及根。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485期第6版,轉載請註明出處,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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