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痛苦不可描述
人生在貧困之下
還有許多我們無法觸及
而又束手無策的磨難
對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們
我們所能給予的幫助
是那樣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但即便如此,正因如此
我們仍可儘力去做
題圖:《綠地黃花》
你的父親傳授過你什麼經驗,讓你受益終生?
知友:阿滾
五六歲大的時候,84 或者 85 年一個初冬傍晚,我跟爸爸兩個人在家晚飯。飯剛盛了一半,就聽窗外傳來荒腔走板一段二胡,緊接著就是一個帶哭腔的男聲操著方言的乞討,求各家大叔大嬸先生小姐行行好,給孩子一口飯吃。
我和爸爸探頭去看,是一老一小的兩個外鄉人,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紀,穿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一件棉襖,身背布包拽著不知道是她爸爸還是爺爺的衣角。
探頭看熱鬧的人不少,男人只要見一張臉就立刻湊上去哀求,於是那張臉很快就消失了。一連幾次之後,聲音里哭腔越重。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那男人回過頭來,視線剛巧跟我撞上,上海冬夜的小巷總瀰漫濃郁的煙火氣,暖黃的燈光把室外映出一種煙藍色,那個男人一張蒼老扭曲的臉藏在一頂破帽子下面,肩上一前一後搭了兩個又大又髒的旅行袋,那樣子實實在在把我嚇得縮進窗里。一轉身,發現爸爸早不在窗邊,正拿著一口「鋼鍾鍋」把一桌飯菜挨個往裡倒。
倒完之後,扭頭遞到我手裡,說:給他們送去!
我急了,那是我們全部的晚飯,給他們了我們吃啥?!更何況,外面多冷啊……
爸爸掏出五塊錢放在鍋蓋上,又大聲重複了一次:快點!給他們送去!
等我穿好衣服追出門的時候,早不見父女倆的影子。
我抱著熱熱的鋁鍋,在風裡追了好久,最後在一家「合作社」的屋檐下找到了他們。合作社大門口掛著軍綠的夾棉門擋,那個爸爸扯起一角,正給女兒擋風。
我把飯菜和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遞過去的時候,他張口哇哇大哭了起來,邊哭,邊拉扯閨女非要給我鞠躬,我幾乎是逃命般地轉身飛奔離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充滿了胸膛。
即便三十多年之後的今天,寫到這裡,那種被灼燒的劇痛依舊沒有半分消褪,甚至那時逐漸褪去的天光、刮面的冷風和自己散在空氣里的哭泣和喘息都記得那樣清晰,還有那個男人像鹿一樣濕漉漉亮晶晶的眼睛,花白的鬍渣和從破帽子下齜出的頭髮,那個跟我一般大的女孩棉襖里褪了色的血紅毛衣……
對我來說,那天傍晚發生的所有一切,就像是永恆的昨日般纖縷畢現,不可忘懷。
我就這樣一路大哭著跑進家門,看到爸爸坐在光禿禿的餐桌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既沒有問我是否完成任務,也沒問我為什麼哭得稀里嘩啦喘得氣吞山河。
落地檯燈照亮他半邊好看的臉,我知道他心裡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難過。
我的爸爸自小失去母親,父親常年在外謀生,因此幼時生活異常艱苦,我曾聽媽媽和外婆講起當年他們同為鄰居時,爸爸常年怎樣的挨餓受凍,有時靠同情他的鄰居,比如外婆,給省口吃的或給添件衣物,更多時候就只有默默忍耐,後來還因此落下了終生重病。
他一生沒有一天不過得異常艱辛,因此每每見到他人落難受苦,就絕不能坐視不理。
我八歲之前,家裡的條件仍相當窘困,媽媽遠在外地,工資微薄還要省下大半寄回上海。我小時候好奇心極重,常尾隨別的大人和孩子去商店,看玻璃櫃檯里那些五顏六色的玩具,有時一看就是半天。
我還記得那些上發條會跳的油綠色青蛙,玫紅加黃藍條紋的鐵皮火車、敲起來叮噹作響的鋼片琴,或是晶瑩剔透的玻璃跳棋。
我從沒有錢買過其中任何一件,但也不覺得難受憋悶,就是站在一邊看別的孩子挑挑撿撿的擺弄,也覺得十分快樂有趣。
我雖然淘氣頑劣,心裡卻沒有半點陰霾,都因爸爸對我異常強烈的影響。
他從沒跟我說過半句道理,我只是跟在他身後,學會以他的方式打量世界和感受生活。
對爸爸來說,那時的貧窮比起他年少時的經歷已是宛若天堂,好得怎麼看都看不夠,怎麼愛都不過分,對別人的生活自然沒有半點羨慕和興趣。
我至今所能想起的,永遠是我繞在他身邊蹦蹦跳跳,仰頭便能見他一張似笑非笑的年輕臉龐,不論白天黑夜,都像被陽光照耀般閃亮好看。
唯有在那個冬夜,爸爸陷入在長久的沉默中,唇邊的煙頭一亮一熄閃著猩紅,他把煙灰點進空碗里,我們一直都沒有吃飯,也沒有再講過任何與那對父女有關的一句話。
我好像自然就明白了,生活真正的苦悶就是這樣的沉默不可言述。
一餐飯能起到的作用就只有一個晚上,比起同情,首先發生在我身上的是無可迴避地切身疼痛,我當然知道那對父女夜晚要在冷冬里露宿,明天還要為了一餐飯乞討哀求,這樣的日子要怎樣繼續怎麼結束?用我小小的五歲頭腦,都能明白,我來回這一通奔波,為此還挨了一夜的餓,結果卻什麼也不能改變。
我為自己的無力感到難過,也因對方的感激而充滿愧疚。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遭遇到深切的悲傷,相比日後親身經歷的那些所謂「刻骨銘心」的傷痛都要強烈得多。
我幾乎從未跟人說起這段記憶,因為在漫長的時間裡,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在回想的同時忍住哭泣。我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那種至今依然的悲傷也不是傷感或愁緒。
人生在貧困之下還有許多我們無法觸及而又束手無策的磨難,對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們,我們所能給予的幫助是那樣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即便如此,正因如此,我們仍可儘力去做。
對飢餓的人來說,一頓飽飯就是天大的好運,就算日後仍是不知盡頭的困頓,但起碼可有微弱的期盼。
我的爸爸一定也是因為他人曾經的良善,才保住他始終映在臉上的那一點笑容,我也才有幸在清苦貧窮中擁有記憶中那般明媚清朗的童年。
想到我後來上學,自小學到高中,總不斷有老師跟我媽媽感嘆: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沒見過像你女兒那種渾身有那麼多缺點,但就是對自己滿意的不得了的小孩。
怎麼能不滿意呢,相比這世上已知和未知的不幸,我的人生就像老舍說的——永遠年輕輕的,生命像花那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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