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微笑背後都有一個厭倦的哈欠
古斯塔夫·福樓拜
木心很喜歡福樓拜,視其為自己文學上的領路人,說自己年輕時曾將福樓拜的話寫在牆壁上:「藝術廣大已極,足可佔有一個人。」
在他《文學回憶錄》一書中,他有大段大段關於福樓拜的講述,這樣一個言語苛刻的人,對待自己偏愛的作家,卻極盡讚美。
譬如,他說:
「我早年就感到自己有兩個文學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熱氣騰騰、神經病,就是巴爾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煩,言必中的,就是福樓拜。福樓拜家,我常去,巴爾扎克家,只能跳進院子,從後窗偷偷看。」
「他是世界文學中最講究方法修辭的大宗師。他本人是個對世界的絕望者,深知人的劣敗,無情揭露。他的小說都是些不三不四、無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說:我還有好幾桶髒水(糞便),要倒到人類頭上。他寫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張不動感情,不表立場。」
木心的這些話足以展露福樓拜的文學風格。
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在那個浪漫主義風行的年代裡,尋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聲音,儘管這一特立獨行也讓他背負了很多的責罵和排擠。一個偉大的作家似乎終究要冷冷地站在時代的一側,逆著潮流而前行。
然而,一百多年後,是他,和他了不起的作品與我們在這裡相遇。
編者還摘錄了一篇李健吾先生點評福樓拜的文字,行文平實精準,很是好看。四九年前的文字,不似現在連篇累牘地掉書袋,寫得很是清爽,一併呈獻給大家。
漫畫版福樓拜
《包法利夫人》中的經典句子
《包法利夫人》1949年,劇照
文 摘
拉雜說福樓拜
——答一位不識者
李健吾
有一位不識者看到我譯的《情感教育》就要出版,同時大約看到什麼文字不太瞭然,寫了一封短箋給我,希望我解釋一下幾個關於作者福樓拜的問題。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公開了好,也許他所要知道的正是別人也想要知道的。同時因為報紙節約,我希望我用最簡短的詞句把可能的意思說出。
福樓拜和自然主義有沒有關係?
答:沒有關係。自然主義是左拉創造的,左拉對福氏居於半友半生的地位,他有一本論文集,提倡實驗小說,第一篇是司湯達,第二篇是巴爾扎克,第三是福樓拜。他把他們歸入自然主義的師承之內,同時把他的幾位朋友也算在裡面,例如貢古兄弟,都德便是。福氏認為左拉的小說很好,但是不必用自然主義做標題。他的書簡常常提到。貢古在日記里還提到福氏的方案和左拉的答辯。福氏以為創作家應當把理論化在小說裡面,不需要另外發揮,所以他甚至反對序文。
福樓拜和現實主義有沒有關係?
答:和對自然主義一樣,他沒有直接參加。現實主義是尚福勒芮(也是一位小說家)和杜朗地(也寫過幾部小說)提倡起來的,反對浪漫主義,也和自然主義一樣。福氏和他們不相識。一八五七年,福氏發表他的第一部小說《包法利夫人》,大批評家聖佩甫寫了一篇批評,認為大家原來不懂現實主義是什麼,《包法利夫人》的出世讓大家懂了:這裡是科學,觀察,而又是文學。從此以後,現實主義和福氏結不解緣,但是他自己,一再在書簡裡面聲明他跟現實主義沒有來往。說實話,杜朗地這位現實主義的倡議人就不承認。
假如沒有關係,為什麼把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硬派給他?
答:那是文學史家和理論家的事,用名詞點定一個人是一種方便,省卻許多解釋。日本人就喜歡這樣做。我看過一本久間本雄的什麼文藝思潮一類的書,就這樣武斷地咬定了。福氏的作品有兩種主義的特徵是可能的,因為大家都活在一個科學世紀,福氏在熱情上雖說是浪漫的,不過理智上最最反對傷感,不許自己在作品之中表示意見。時代的影響是共同的。修養和才分讓他的作品成功,後人因而派他代表了時代,於是時代的運動也就歸了他了,實際他沒有參加運動,不過後人誰管這筆細賬,事實反而成為想像了。
福樓拜的傑作是不是《包法利夫人》?
答:這是傳統的看法。當然也有它的道理。第一,這本書發表的時候,巴爾扎克已死了七年,七年之中小說沒有傑作,恰好又趕著現實主義運動的新鮮和空洞,而時代的傾向又恰被作者吸了去。第二,這本書的女主人公示一個淫婦,誰把她逼到這條路上的?她的性格修養有關係,然而環境更有關係。她象徵了一切弱女子。馬克思逃亡在英倫,很受這本書感動。他的女兒把它譯成英文,後來也是自殺的。女性的優越的自覺之感開始出現了。第三,那就屬於純粹文學的範圍了,我想不必說了。有一點我想指出,《包法利夫人》的分析是細緻的,但是描寫並不過分,遠不如巴爾扎克那樣贅重。
可是許多作家並不就承認《包法利夫人》是他的傑作。散慈玻芮最喜歡《安東尼的誘惑》,以為把夢境寫得太好了。有的人認為《薩朗寶》給歷史小說在現實手法上開了一條新路。多數人又認為描寫過重,但是從來沒有批評家嫌《包法利夫人》的描寫冗腫的。一般人則推重《三故事》,巴黎大學米修教授就講了一年,翻案翻得最厲害的乃是《情感教育》,出版的時候批評家和政界仕女全討厭,可是左拉和古爾孟等最最推重,起初是少數人,漸漸成了輿論。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混亂,加強了這種看法。《萬人叢書》新近把它收了進去,前面的序文就是一篇很好的的報道。《情感教育》的背景是法國第二次革命(一八四八年),動亂已極,福氏毫不客氣地揭下了人物的面具。
你為什麼喜歡福樓拜?
答:喜歡兩個字重了點。我初到巴黎的時候,為自己挑選研究的對象,一個是象徵主義的詩歌,那時在中國正風行,一個是現實主義的小說,我想了又想,放棄了象徵主義,因為我覺得對於中國沒有用處。記得在學校三年法文班上讀過《包法利夫人》,覺得作者嚴肅又認真,態度和造詣全可借重,於是便決定研究他的作品。但是,我並不入迷。尤其是近幾年來,我的情感逐漸離他遠了。我不是他的奴才,他的精華我吃了去,他的糟粕我丟還給他。他的精華到了我手裡,當然仍舊成了糟粕,那怨我,不怨他。因為我恨中國人做事太寫意,太三心二意,所以捺下我的膩煩,老老實實把他的重要作品譯了過來。我如今有點兒覺得像苦工,好在大都結束了,也就不必訴說了。我認為不應當結束的倒是他的書簡,那太重要了。許多作家認為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文獻。福氏自己活在裡頭,他的創作理論也全活在裡頭,因為他沒有寫過另外一篇論文。
福樓拜是不是已經被清算掉了?
答:不知道。高爾基好像還推重過他來的。我相信他的時代有好處給他,一定也有壞處給他。他本人在書簡上所表示的,有時候接近高堤耶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把文學看作唯一神聖的祭壇。在他活著的時候,喬治桑就已經和他大起辯論,而且。他也相當地認輸了。他對於材料處理的態度或許客觀了些,容易引起人們反感(紀德就不喜歡他的小說),他討厭司湯達,我偏偏最喜歡。他嫌巴爾扎克文字不好,可是對我一個外國人,我覺得巴爾扎克的文章挺好。司湯達有毛病,巴爾扎克有毛病,福樓拜難道就沒有毛病?他的見解偶爾偏狹,可是就為人來講,也許正見他的天真處,他不許人說雨果壞話,因為雨果是他小時候崇拜的偶像,雨果有些作品我真不喜歡。他不許人說他的朋友的壞話,說了壞話,他就同他絕交。老同學的外甥,他用心照料,那就是莫泊桑。外甥女的丈夫破產,他晚年把財產送給他們,自己過窮日子。怕母親寂寞,他一輩子不肯成親,因為那會讓他丟棄她的。他一輩子住鄉下,厭惡都市。屠格涅夫在法國就佩服他一個人,再三把他的作品介紹給托爾斯泰,不見得一點點理由沒有。假如看清他的好處和壞處,學他的壞處,丟他的壞處,那就叫做清算,我相信他是被清算的。
一九四八年
摘自《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寧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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