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宮村讀詩集》：讀《唐詩三百首》
眉力村 |2018年第055期（總第782期）
《夢李白二首》
其二
◇ 杜甫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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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前面讀「其一」的時候提到過，杜甫聽說李白被流放的消息後，還可能聽到其他更壞的消息，所以就非常擔心、非常思念李白，然後就做了夢，就寫了這兩首詩。近人解說「其二」這首詩呢，都有交代一個背景：杜甫和李白自公元745年在兗州分別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1），所以詩裡面就說是「遊子久不至」。這麼解釋也可以，雖然是把它坐實了來解。
開頭兩句，「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浮雲就是天上的雲。雲每天都在天上飄過來飄過去，每天都來，但是呢，那位遊子，這裡就是指李白，他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來了？這就是詩。寫詩的思維和日常生活是不大一樣的。日常生活里看到雲，接著可能就是感受到風，看到飛鳥，等等，這樣一些具體的東西；那寫詩呢，它不是。詩歌里會多出很多想像、聯想的內容，會由此及彼的，將時間和空間拉得很開。比如這裡，每天都看到了白雲，由此就聯繫到了千里之外的人，杜甫就想到了李白，就想他們倆怎麼不能每天都見面呢？這裡的「浮雲」和「遊子」，很可能取自李白的一首詩，《送友人》（2），裡頭有一句「浮雲遊子意」，意思是說，天上的雲漂浮不定，這就像你一樣，到處遊盪。李白這一句詩，出自《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是沒有疑問的，裡面有「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簡單意思是說，太陽被雲遮擋住了，遊子他不想回家。那這裡的「浮雲」、「白日」是有所比喻的，「浮雲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遊子之行，不顧反也」（3），這段話說的很清楚，浮雲把太陽遮擋了，是比喻那些奸佞之人在迫害忠良，所以遊子他不想回家，不能回家。總結起來說，開頭這兩句，杜甫除了對李白的思念之外，還可能有一種為李白鳴不平之意，只是說的很隱晦就是了。「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這樣，白雲天天見，故人遲遲不來，所以杜甫就說，這幾天，我頻繁的夢到了你。三夜，也不一定就是三天，是虛數，大概的，很多天都有做夢。和上面「其一」里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一樣，本來是杜甫夢到了李白。但是杜甫他說，這是李白的情意很深，他知道我在思念他，所以他跑到了我的夢裡來了。李白你連著幾天都來到我的夢裡，人雖然不能來，「魂」卻是天天來，可見咱們倆的情意是多麼親多麼深，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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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告歸，是告辭歸去，不是告假歸來（4）。李白不遠千里從楚地來到秦地杜甫的夢裡，他不能呆多久，常常是匆匆忙忙的，時間很緊迫。常，和上面的「三夜頻夢君」有呼應，是說經常性的是這樣的情況，沒呆多久，李白就走了。其實這很可能是杜甫夢醒了，夢一醒，夢中的李白自然就不見啦。但是杜甫沒這麼說。他還是推給了李白，說李白自己說是這路程太艱辛。苦道，是說的時候，李白以「來不易」為苦，心中有苦。也可以說李白是在傾訴，他來這一趟，非常不容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這兩句，還是李白說的話，需要注意。李白說，這一路過來，要經過很多江河湖海，風大浪大，我坐著船，非常擔心會翻船，會有什麼意外。這兩句的意思，杜甫是托李白的口吻說的，其實咱們讀「其一」的時候，就讀到過杜甫的叮囑，也是這樣的意思，「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是不是，水那麼深波浪那麼大，還有蛟龍，你不要讓蛟龍給吃嘍，這樣的叮囑。那實際上呢，所有這些，不管是托李白自己說的，還是杜甫自己說的，杜甫實際上是在擔心現實中的李白會遭遇到什麼不測。但他似乎有所顧忌，不明說，就託夢，一切只發生於夢中。李白說完了上面幾句話之後，就出門走了。「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搔，是撓的意思，李白撓著他的白髮，就出門了。這一年李白五十九歲了，又遭遇到這樣的磨難，那定是頭髮真的白了（5）。趙昌平先生這樣的解釋，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一個人失意困頓，白頭髮會蹭蹭地長出來，一夜盡白頭也有可能。不僅如此，不僅頭髮白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也會隨之萎靡，若負平生志，以往有什麼雄心壯志，這時候幾乎都沒了，都被辜負了。這時候哪裡還有雄心壯志呢？只是在杜甫心裡，李白一直是那樣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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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冠是指帽子，蓋是車蓋，戴著禮帽乘著豪車的，自然是高官顯貴了。京城裡到處是這樣的高官顯貴，唯獨你一個人，窘迫、困頓、失意、憂愁。這兩句是寫李白曾經在首都長安的那段日子。李白也曾是豪氣萬丈，要干一番大事業，但是最後沒能如願。從這四句我們來看，一方面呢，杜甫是非常欣賞李白，甚至可以說是敬仰，說他是有大志向的人；另一方面，杜甫是在為李白鳴不平，要說上面「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那兩句說的好還嫌隱晦的話，這邊就很明顯了。讀這兩句詩的時候，我就想起杜甫的另外兩句來，這裡就先不管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繫了，只不過是我個人由這兩句詩而生髮出的感慨而已。我摘錄一下。《秋興八首其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好，咱們上面說，在杜甫心裡，李白是有大志向、有抱負的人，但是最終沒有如願以償。現在呢，李白老了，甚至還遭遇了不測陷入了險境。「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到底是誰說的呢，說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看看李白，反倒是年紀大了還遭遇到這樣的困境。「網恢恢」，就是天網恢恢。出自《老子》。《老子》第七十三章，「天網恢恢，疏而不漏」（6）。咱們現在對它的解釋，多是說那些壞人，作惡多端的，終究逃不過法律的審判。老子的意思不是這樣，而是說天網雖然很寬，網孔雖然很大，但是它是公平的，它從不會遺漏誰錯失誰。那杜甫的意思呢，既然上天是這樣的，為什麼李白那麼有才華，那麼有抱負，最後卻會得到這樣的遭遇呢？將老身反累，不能如願倒罷了，還犯了罪，還被流放。「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最後這兩句，就很悲憤了。像李白，到老了還獲罪被流放，即使千年萬年之後還有人記起，即使是名垂千古，那有什麼用呢？那都是身後之事了。寂寞身後事，這一句，歷來注釋都說「寂寞」是冷清的意思（7），然後解釋說聲名有什麼用，因為人死之後就很寂寞冷清了。這樣的解釋我認為不理想。我是認為，這裡的「寂寞」不能作「冷清」來解，杜甫沒有說這麼直接。查《漢語大詞典》，寂寞一詞，除了咱們常用到的冷清、孤單的意思之外，還有一個意思，「引申指辭世」（8），也就是說，寂寞，就是身後的意思，兩個詞同義。這個意思來解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兩句，就非常順了。千秋和萬歲同義，都是說時間很久；寂寞和身後同義，都是說人死之後。這樣上下兩句詩就很工整，意思一目了然。
最後作一個小結吧。讀完《夢李白二首》這兩首詩，我們就知道杜甫對李白的情意是非常深的。就是這樣。
注釋：
（1）金性堯本，P15；趙昌平本，P11。
（2）詹鍈主編. 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5.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 1996.12，P2488
（3隋樹森編著. 古詩十九首集釋. 中華書局股份有限公司, 1958，卷二箋注，P2
（4）金性堯注. 唐詩三百首新注. 西安市：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5.06，P15。「告歸，告假歸來，時間匆促，所以下文說『來不易』」。此解有誤。
（5）趙昌平編著. 唐詩三百首全解.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6.07，P12
（6）任繼愈譯. 老子今譯. 古籍出版社, 1956.08，P55
（7）如仇兆鰲《杜詩詳註》：「《莊子》：寂寞無為」，P559。章燮註疏《唐詩三百首註疏》同，P10；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意謂千秋萬歲之名，也不足償身後寂寞之悲」；趙昌平《唐詩三百首全解》：「你必將，千年萬年後留盛名，只可嘆，寂寞冷清，死後哀榮何足論」，P12；蕭滌非《杜甫詩選注》：「杜甫知李白必名垂萬古，但終究無補生前，故云『寂寞』」，P129。
（8）《漢語大詞典》第4922頁
20180503-20180504
在下宮村
配樂：石進《夜的鋼琴曲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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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詩詞/《夢李白二首》其二（唐·杜甫）：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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