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如一葉小舟泊在她沉靜的夜

【點睛】水是周庄的魂魄，周庄是浮在水上的荷葉，匯滿天地六合靈秀之氣。她有少女的清新，有少婦的嫵媚，有慈母的安詳，有老僧的靜定，又不失青年人的輕靈與活潑。

（文／簫霖 圖／顏國良）

相對於周庄的白天，我更依戀她夜的沉靜。

在白天的周庄，我只是無數過江之鯽中的一尾，遊走在倉促間，神情是恍惚的，從一塊石板踏向另一塊石板，從一扇門跨入另一扇門，從一條小巷穿入另一條小巷，從一座橋尋向另一座橋，心無法靜下來，靜坐幽凈的庭院，靜賞古雅的雕牖，靜倚小巧的拱橋，靜數穿竹的石欄，靜觀清碧的流水，靜享生活的閑逸；周庄人以水為田，以舟為犁，栽下經營的種子，收穫珠玉滿艙，我在周庄尋夢 尋找那一份「吳樹依依吳水流，吳中舟楫好夷游」的自在和悠閑。

在熱鬧街巷的一角，卻又有著一處安靜的角落——三毛茶館。登上茶館的二樓，泡一盞紅茶，憑窗而坐。窗下是流轉千年的小河流水。隔岸的喧囂因一水之隔，似乎遠去了許多，坐在茶館裡，手捧一杯清香的阿婆茶，平靜的內心油生幸運與幸福感，那是因為三毛，因為對三毛的追慕和景仰。整整一個下午，我坐在這裡，聽已在這裡守候了七千多個日夜的張寄寒老人講三毛的故事，講他的故事，講三毛和他的故事，讓自己漂泊不定的身心隨茶葉沉澱在如水的時光和追憶里。

隨著傍晚的降臨，繁鬧一天的街巷橋廊也得以伸展腰肢，漸漸疏朗。夕陽的餘暉斜切在騎樓水閣、飛檐黛瓦、朱闌粉牆以及稀疏徜徉在石橋長街上的行人身上。行舟歸泊，商鋪收幡，古鎮在黃昏溫柔的光線中漸趨平靜，恢復了她本來的節奏，變得舒緩、悠閑起來。

天漸漸晚了，一盞盞紅燈籠如少女腮邊的一抹微紅，恰到好處地洇在夜色中。而我也再次走過沉積著千年風霜的青石板，安坐在永安橋的石樑上，默望著銀子浜。這雙橋的鑰匙曾幫沈萬三打開財富的大門，卻無法開啟朱元璋那陰森的城府。看來再多的財富也填不滿慾望的深壑，再高的智慧也猜不透人心的深淺。沈萬三了解水漫漶的張力，把他經營的視野和觸角伸向四方；卻未領悟水的含蓄和內斂，風雲變幻後，一切都將重歸平靜，沈萬三把自己墓葬在銀子浜深深的水底，是對水的穎悟和對水的皈依嗎？近水者智。

周庄的水所呈現的就該是一種隱忍、一種清靈、一種寧靜、一種平和吧？

月亮升起來了。朗朗的秋月融在清清的水中。在這如水的月光下，我坐在富安橋下的碼頭上，靜聽水的呢喃，水的呼吸。有水皆福地。水是周庄的魂魄，周庄是浮在水上的荷葉，匯滿天地六合靈秀之氣。她有少女的清新，有少婦的嫵媚，有慈母的安詳，有老僧的靜定，又不失青年人的輕靈與活潑。一位船娘，用咿呀儂哪的吳儂軟語唱著江南小調，載著兩三位趁晚游弋的客人，悠悠划過。綿軟的小調如輕風拂過水麵，微波淺漾，婉轉如訴，不絕如縷，把我綿綿的思憶搖回夢幻的童年。周庄最初的名字不就是搖城嗎？搖是周庄的形象，周庄搖曳在水中。人坐在水邊，也隨著周庄一起搖曳，情思搖漾，心醉神搖。

夜漸深，兩岸的燈籠漸次熄滅，頭頂的月亮更見高朗。那玲瓏的小橋，脈動的流波，明凈的房舍，交織成月下飄渺朦朧充滿詩情畫意的剪影。

逢此良辰，得此畫境，不想枕濤聲入眠，秉月獨行在周庄的巷陌之間。街巷裡再沒有其他行人，我能聽到周庄夜的寂寞和空蕩。一直向南，直走到南湖邊，這裡是周庄的邊緣。眼前水天一色，澄明萬頃。坐在這裡，彷彿坐在古鎮的身旁，身邊一片靜寂，心地一片空明。古老的周庄終於調勻了呼吸，沉入在悠遠的夢中。

這是夜的周庄，是真正恬淡的周庄，質樸的周庄，本真的周庄，水的周庄。

有人說水是周庄夜的眠床。周庄酣眠在水上，月光的棉絮把她層層擁裹，粼粼的波光鋪滿白銀的碎屑，予人以無涯的幽思。

居官的張翰該是在這樣的月色秋風中想起了故鄉的蒓羹鱸膾，漂泊的陳逸飛可是在這如水的月光下盪起故鄉的回憶，流浪的三毛可也在這樣的月夜夢繞周庄？

人生匆忽，逝者如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然水長流，月長存，對故土的那份依眷和歸意，也如這眼前的水和月，漲落也好，虛盈也罷，總會夢縈裊裊，無止無休。

月光清凈而清冷，這是文人的月光。文人的月光是孤獨的，孤獨的月光照著孤獨的文人，照在李白醉卧的床前，照在王維坐倚的松下，照在蘇軾滿掬的樽內，照在張繼夜泊的船頭。思緒如月色自然而流暢地流淌，雋永的詩句汩汩而及，悠悠而至，帶著月色的清新、清淡和清涼。月亮千年萬年的朗照，那些憂傷、悠閑或優美的詩句，也就有了千年的流傳，萬人的吟詠。

忽又想起張翰，厭卻仕途風塵，拂袖仗楫，馭秋風飄然而歸，該是何等地洒脫和率性！他的回歸為周庄的詩境增添了多少詩性的意趣和情懷！雖然蒓羹鱸膾只是周庄普通的豬花草和塘鱧魚，雖然古典的周庄正越來越離我們遠去，但這份詩意的典故卻被千古沿用，吟哦至今。因為張翰的扁舟之上，不僅承載著故園之思，更積攢了中國歷代文人對生命的內涵與價值的反思和追求。

而我的不系之舟，也就飄泊在這周庄沉靜的夜裡，漾於不寐的遐思。

（簫霖 顏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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