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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想要蓮花種得好,最好是拜個師傅

蘇枕書專欄|北白川畔

北白川是京都洛北的幽靜之所,水流清淺,人文研分館即在附近。老師們寫文章,喜歡在文末道:「於北白川畔。」令人羨慕。而我恰也住在附近,喜歡此地的豐茂植物,以及清寂光陰。

到京都後,發現本地許多人家都種盆荷。春天搬到廊下光照充足的地方,梅雨時節,團圓青玉搖曳可人。夏初始花,直到秋風起時,齊齊剪去老去的蓮葉與蓮蓬,準備進入冬眠。寺廟裡的蓮花更豪華,夏月間處處殿前清香浮動。有的直接種在池塘里,夏天就像川瀨巴水《芝辨天池》描繪的情形,無窮的綠與花;有的是在水池裡放置小盆蓮花,為的是不讓蓮藕蔓延太快,也方便開敗之後清理水池;也有一缸一缸擺在庭院內,比普通人家的缸要大許多,因而荷葉與荷花也往往巨大,每一缸都插一隻小牌,上面寫著品種名字,真如蓮,瑞光蓮,碧台蓮,天上蓮,令人羨慕。

我也曾買過兩盆碗蓮,名叫八重、白君子。開花後第二年沒有翻盆,從此不再開花,只是長葉子而已。因此年年夏初都會去家附近的真如堂與金戒光明寺看蓮花,一如拜訪舊友。金戒光明寺的塔頭西雲院草木蓁蓁,種了牡丹、紫薇、香櫞,正殿前的小徑兩側擺了巨大蓮缸。真如堂墓地管理所廊下也有一列蓮缸,單瓣紅蓮、單瓣白蓮、八重粉蓮與八重白蓮,極茁壯。很想跟它們做朋友,從它們長葉子到枯萎,常常來看,也佩服它們的主人,應該鼓起勇氣去討教種蓮之法,如此遐想了許多年。

金戒光明寺

2017年四月初,櫻樹紛紛落雪,又將春盡。踽踽至真如堂墓園,去與廊下舊友相會。它們剛經歷翻盆,水尚未澄清,露出一段茁壯的頂芽。徘徊之際,管理所小屋內忽而走出一人,笑道:「這是碗蓮,我剛給它們翻盆。」終於遇到舊友的主人,很驚喜,說一直到此看花,卻一直不曾有幸認識你。對方非常和氣,彼此作了介紹。他叫省吾,故鄉在京都府南丹市,管理墓園瑣事與寺內花木。這位省吾先生同我介紹每盆碗蓮的品種,我都記得,他愈喜悅,又將園中草木逐一指給我看。這年天冷,春天太遲,那細小的芽是桔梗,剛剛生髮。那邊無緣墓旁一大堆蓮根,是翻盆時多出來,可作肥料。有些蓮藕長得非常粗壯,他笑,挑那沒有浸染污泥的,可以吃,還不錯。

給他看八重與白君子從前開花時的照片,說近年因為沒有翻盆,都不再開花。他說,翻盆倒也不難,記得將上年藕、藕帶、蓮鞭全部清除,只留新年藕,先泡在水裡。盆泥要加足夠的肥料,翻透加水,靜置數日,再埋入新年藕。問他用什麼肥料,前幾年網購時,店家曾送過一小包顆粒複合肥。他道,我只用大豆和魚。我覺得新鮮。他道,生黃豆打碎發酵,埋進土裡最好用。光撒生黃豆也行,但容易發芽,清理起來很麻煩。那就用超市買的袋裝水煮黃豆,多買幾袋,拌到土裡就好了。哦對,魚可不能用煮的。我笑,魚自然不能煮——當他是指吃蚊蟲的青鱂,在開玩笑。

他鼓勵我儘早翻盆,若待頂芽生得更高,則容易折斷,只能再等一年。我問他能否喊他種蓮師傅(蓮之師匠),他對這個稱號頗為滿意,反覆叮囑我買煮熟的黃豆和沒有煮過的魚,「聽我的,應該今年能開花」。

真如堂前新翻盆的碗蓮,省吾先生在土裡埋了水煮黃豆

告辭下山,立刻去超市買了兩袋水煮黃豆,回家就開始勞動。陽台狹窄,行動很不便。怕堵塞下水道,在地上鋪了很大的塑料袋,將桶內淤泥倒入其中,揀出盤根錯節的蓮藕,剔去枯黑的蓮根,取兩隻臉盆,清水盛放新年藕。陽台種花,泥土十分珍貴,小心將淤泥分別掬回兩隻桶內,陽台一片狼藉,滿臉滿手都是淤泥。後來讀到銀閣寺花士珠寶的《一本草——花教給的生命之力》,有一篇《花之宇宙》單講蓮花:

酷暑之日,陶器盛滿清水,侍奉蓮花。於我而言,蓮花是超越了喜歡還是不喜歡的特別存在,每年到了蓮花的季節,我都非常開心。

櫻花開時,為蓮花翻盆,也為蓮根分株。做這項活兒,手上沾染的味道一時無法洗去。生出如此美麗的蓮花的泥土,居然這麼難聞,真不可思議。

超市的水煮黃豆里有一點昆布絲,綿軟而細甜,揀出來吃掉,又忍不住吃了幾粒黃豆。將黃豆洗一遍,稍稍捏碎,埋進淤泥。發簡訊彙報省吾先生,他說做得很對。隔一日,遵照他的囑咐,將新年藕埋入桶內,出芽的一端在淤泥下,根部露出水面。碗蓮吧的教程也這麼說——很喜歡逛碗蓮吧,氣氛和平而單純,潛伏著許多神奇的人,有人家樓頂擺滿碗蓮,有人乾脆有一大片荷塘。「碗蓮這傢伙最皮實了,放心大膽折騰。」種蓮高手們這樣對戰戰兢兢的入門花友說。大家交流種子經驗,在花開得很好的帖子下面留言問,能不能買你的藕。每年都有人買到宿遷不良花農的菜藕,大概開不出花,但大家還是愛稱「菜菜」,能長葉子就好。碗蓮得到人們充分的寵愛與寬容。

但我低估了黃豆發酵的威力。接下來大約一周,淤泥中的黃豆愉快腐爛,紛紛浮出水面,氣味驚人。用一次性筷子鍥而不捨地將它們一粒一粒摁回淤泥,不出半天又飄出來,再發奮摁回去,如此往複。到四月下旬,發酵工作告一段落,糊滿淤泥的桶內終於生出三五枚細小的新芽。

五月初,省吾發來追肥的視頻。見他戴著橡皮手套,將一把水煮黃豆埋到土裡。又將超市買的半條新鮮鯡魚切塊,埋入淤泥——原來「魚」指的也是肥料。「我當你說的青鱂,水還不夠清澈,暫時沒買。」這下是他當成趣事,津津樂道很久:「她把我說的肥料魚當成活著的小魚,太好笑了。」五月中旬,省吾的碗蓮已生出臉盆大小的立葉,而我的八重還都是茶碗口大小的浮葉。好在水已徹底乾淨,黃豆消失了,去附近魚店買了十尾最便宜的青鱂,請它們吃孑孓。

省吾說,他種了多年碗蓮,要訣唯獨黃豆、魚、陽光而已,其餘只是等待。這年春天寒潮漫長,我在山中的陽台光照遠不如真如堂半山的朝南墓地,八重與白君子生長極緩,彷彿陪我一起陷入停滯。時序變換,氣溫終於升高,香樟花、鳶尾與山裡的藤花都已謝了。拂去舊扇的積塵,打掃了屋內永遠也掃除不盡的浮灰,請出熏黑的小豬蚊香爐,準備過夏天。而我的八重依然冷冷清清,沒有幾片寬闊的立葉,白君子更蕭條。省吾說大概是肥力不夠,讓我明年放更多的黃豆和魚。今年的結果暫且未知,只有等候。往寺內看他的盆荷,闊葉已有半人高。省吾安慰我,蓮花很結實的,等真正暖和起來就好了。

五月下旬,雨水日益豐盈廣,玉蘭緊緊結出端莊的花苞,繡球也次第盛開。一日省吾說,他那邊來了新朋友,一隻剛長成的小青蛙,跳上了寬大的荷葉。他回鄉省親,給我看無際的稻田與絨毯一般的紫雲英,還有自家園內修剪成多多洛形狀的大樹叢。北白川畔開始有螢火蟲,枇杷也快熟了,夜裡水邊有三三兩兩的人,細細尋找那明滅的幽光。省吾說他的故鄉水草之畔極多螢蟲,飛舞起來如天河的光帶,聞之神往。

省吾在真如堂的工作很繁重,沒有固定休息日。當中又以春秋彼岸、盂蘭盆節、歲末年初最為忙碌,要逐一清洗墓石,清除石縫間的雜草,更換新寫的卒塔婆。散步山中,有時會遇到他正在工作,總會撥冗帶我去看寺里正在開的什麼花。他有一輛天藍色小車,下班後路過我家樓下,常給我捎些食物,又或者一起聊會兒天。六月中旬,他的碗蓮早早迎來第一枚花芽,雖然在六月末一場颱風中慘遭摧折,但從七月初起,他的蓮花如約進入盛期。我比從前更頻繁地散步墓園。

種蓮師傅省吾的花

梅雨季節,有一日清晨,突然發現八重生出極小一枚花芽——碗蓮吧的術語稱此為「火柴頭」,反覆確認無誤,那種喜悅無可比擬。急忙向省吾彙報,他也非常開心:「恭喜你從我的種蓮學院畢業!」

為慶祝畢業,我們決定一起吃飯,約在校內餐廳吃大名鼎鼎的總長咖喱。省吾正在念女中初三的小女兒剛下課,也一起過來。她叫心葉,與省吾一樣活潑爽快,她還有一位姐姐,名叫朱里,正念高三。省吾很得意,說女兒的名字都來自他的智慧。譬如長女的名字,是向故鄉「南丹」借個「丹」字,意同「朱」,再取「故里」的「里」,發音有西洋風。南丹在京都府中部、京都市西北部,即古代丹波國的南部地區。丹波國大約是京都府的中部與北部、包括兵庫縣的中東部及大阪府的部分地區,古來是都城的西北口,為兵家必爭之地,常被捲入政變,發動本能寺之變的明智光秀就是丹波龜山城主。

省吾讀高中時,天天坐電車從南丹到京都市區,單程一個多小時。他的妻子一美是高中同班同學,讀大學時就結婚了。後來一美說,那時省吾坐在她後桌,上課總是悄悄給她塞零食,常是仙貝、薯片之類很脆的食物,吃起來聲音太大,攥在手裡不敢動。「好煩呀,又不敢吃。」一美回想起來笑不停,省吾有點羞澀的樣子,一言不發,紅著臉一味給我們布菜。

蟬聲越來越密,八重的花莖高度逐漸穩定,花苞開始緩慢膨脹,蓮桶每日消耗大量清水。七月末,八重暌違三年的第一朵花即將盛開。夜裡坐在花前,看層疊花瓣收攏如杯口,清郁香氣令人悅樂乃至傷懷。終於可以如願效仿芸娘薰茶,但並不忍打擾八重。晨光微露,早早起來,看著八重的杯口在朝陽中一點一點打開。「謝謝你,好努力啊。」我跟八重講。

那一陣很快樂,八重前後共開了三朵蓮花,又見到蓮花九相,白君子始終沉默。省吾的蓮花開得早,謝得也早,結出不少可愛的蓮蓬。八重在盂蘭盆節之前也結出三枚秀氣的小蓮蓬,比三年前的要瘦一些,本年花事就此落幕。

終於迎來開花的我家的八重

墓園中所供花束已有龍膽、千日紅、雞冠花,都是秋天的植物,西雲院大殿前的幾排蓮缸都還開著花。有零星來掃墓的人,走過時彼此會點頭招呼。看他們汲水清洗墓石、奉獻供花、點燃香燭、合掌默立。夕陽00尚未完全沉落時,天邊雲層十分璀璨。小小的飛機被映得雪白,緩緩划過澄明的天海,彷彿是高天上盤旋著的鷹與隼的友伴。烏鴉飛翔的姿態沒有它們美,有幾隻立在老松頂端,也很昂然。夕光須臾斂盡,晚雲轉瞬變作水墨色,月色愈明,樓閣與林木的輪廓顯影一般漸次清晰。

暑假結束,秋天到來。剪去八重的枯葉與枯蓮蓬,搬到陽台陰涼處,等待來年春天翻盆。與省吾一家成了很好的朋友,寺里有什麼典禮,我也常被叫去,經歷了真如堂完整的寒暑。冬至那天,得到省吾饋贈的大袋柚子,是剛從寺里樹上摘得,說今年大豐收,又泡澡又做菜,現在還剩了許多。除夕夜收到的是年糕與艾草餅,他開著那輛天藍色小車,載著一美與女兒們來見我。沒有什麼回禮,只好多多講故事。

近來朱里剛結束高考,志願校是青山學院大學。我說那裡很好,從前是伊予西條藩松平家的上屋敷,明治初年曾作過北海道開拓使第一官園,培育蔬菜與果樹。後來被教會系統的學校買下,也是今天大學的前身。二十幾年前學校出過考古調查簡報,有挖出以前藩士用的食器和文房用具。省吾很激動,拍拍朱里:「你以後考上了,可以悄悄挖一挖,說不定有什麼大發現!」他們一家快樂的情緒感染著我,我想我們大概會一直做朋友。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原題《種蓮師傅省吾的故事》,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蘇枕書,客居京都,愛好養花種菜,著有《有鹿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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