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地震後,他 42 歲,一無所有,需要「重新開始」

地震後,他 42 歲,一無所有,需要「重新開始」

2008年,42歲的余運濤在北川經營著一家水電鋪,這些年的打拚他存下了一兩百萬的家產,空餘時間擔任伊斯蘭教協會會長,他過著自己想像中舒適的中年生活。

他最大的期望是兒子,兒子剛剛升入北川中學,高中第一年去讀就得了獎學金,余運濤頗為自豪。

512228分,陪伴他接近20年的妻子和正在北川中學上課的兒子被廢墟永遠掩埋。

一夜間,他從春風得意變得一無所有。

地震後,幾兄弟里他落下了照看母親的任務,母親那一年80歲,地震中雙腿受傷。一家兩個人,滿身傷痕。余運濤每天吃著碗里的飯,卻食之無味。

在北川,和余運濤一樣在地震中喪偶的人數達2000人。

年後,32歲的代祺茵從40公里外的花荄鎮嫁到北川,在20平米的過渡板房裡和余運濤結婚,成為了余運濤的妻子。

初到北川的兩年裡,她記憶中的余運濤隨時都耷拉著眼睛,唉聲嘆氣,到了每年512號的時候,他情緒就很低落,隨時都在說娃娃,老婆…」

代祺茵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始終還是要回憶起他的以前。

2009年底余運濤和代祺茵的女兒出生,情況並未好轉,直到女兒學會說話,叫著爸爸,余運濤才漸漸意識到自己被賦予的新的身份,生活要繼續,也要成家立業,余運濤說。

2018 年 2 月 24 號下午,我們在新北川縣城的一家煙草店裡見到了代祺茵,她說沒有人比自己的丈夫更了解那段回憶。

晚上 7 點,我們在店鋪里見到了余運濤。

新北川縣城

「 我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身上只有二百元錢,我的錢都壓在生意上了,卡上也沒有錢了,錢很少,只有幾千塊。那個時候銀行還沒有恢復系統,取也取不了,銀行是三個月以後才恢復系統。那個時候也沒有想過用錢,也用不出去,周圍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穿的志願者有捐獻,統一由紅十字會捐出來,按你的身材大小來分發。那個時候也不在乎穿好穿差,只要有穿的就可以了。

我沒有想過離開北川。當時我的想法是自己在這個打擊中失去了那麼多,奮鬥沒有價值了,我的年齡也大了,地震出來我 42 歲,那時候本來我的家產還有一二百萬,一下子就什麼都沒有了,財產不說了,我最至親的兩個人都沒有了,就沒有價值了。

最初我們安置在司法局這邊,我們有回民一條街,是為回民專門搭的一條街,因為我們要做禮拜這些習俗,凡是有清真物品的就分發到我們這邊,非清真的就交給其它災民,我們還成立了伙食團。」

雖然沒有地震輻射的說法,但余運濤總愛提起,他把傷口、一夜之間白了的鬢角、膚色的變白與變黑都歸結於地震輻射。

他試圖向自己解釋生活中發生的突如其來的轉變。

「地震的輻射讓我皮膚很黑,變不回來,半年後皮膚才慢慢恢復過來。但是我腿上的傷怎麼都好不了,後來到海軍後勤醫院也看過,始終好不了,收不到口。受地震輻射的傷口都醫不好的,我天天都在擦藥。

我那時候一天都是萎靡不振,地震出來那半年內,人的精神都沉浸在這種氛圍里,有時候睡覺都要哭醒,這種狀態持續了接近十個多月,我跟現在這個夫人認識,在她的護理下我的精神才慢慢轉移出來。那些外省來的志願者做精神護理,也經常給我們安慰調理。

我們先在擂鼓鎮住了二個多月就搬到了政府規劃的永興板房,住了二年半。板房佔地有五六十畝,我自己住的有 20 個平方。它是按一戶人來分,你如果只有三個人還是分 20 個平方,一個人也還是分 20 個平方。煮飯、睡覺都在板房裡面,還搭有公共的衛生間、澡堂,男女分開。板房的公共管理區每天都會消毒,還有康復中心,因為殘疾人很多。還有社區的管理委員會和板房管委會,分了幾個社區。」

地震把老北川縣城夷為平地。北川新縣城選址在了距離老縣城23公里外的安縣安昌鎮。

2011年初,北川政府按一人30平方米分發新縣城的新房,在老北川有房有戶的需要支付每平方米1600元。有房無戶和有戶無房的大約每平方米2000元。政府提供5萬元貸款,3年免息。

余運濤一家分到了106個平方,總價接近17萬,除去政府提供的5萬貸款,他四處借錢才籌齊了餘下的12萬。

這還不算地震前水電鋪的貸款,水電鋪還有幾萬的貸款,如果當時不把這部分貸款還了,我們新房子都買不到,代祺茵回憶說。

我們隨時都緊巴巴的過日子。

新北川縣城裡正在銷售的房屋

「後來我搬到北川新縣城修的新房子,我就跟著結婚了,就慢慢恢復了,你也必須要恢復,你必須要做事情,不然沒有飯吃,政府救助你只是微薄的,不可能永遠救你一輩子。

如果只靠低保是生存不下去的,那不可行,政府低保那時候才一百多元錢,一百多元能幹什麼?政府已經號召了,大橫標語到處都掛起,宣布口號,我們要『三年重建基本完成』,天天都要學習,板房區的高音喇叭、電視裡面也在放講話,每天要貫徹精神,那個時候必須要確定方向。

政府給了我一筆一萬六千元的重建費,凡是受災有戶有房的都有這筆錢,就是安置費,讓你開展生活。中央黨費每戶人還給了六千元的生活補助。那時候政府的補助基本能夠生活,還是很滿足。用不了什麼錢,也用不出去錢。」

余運濤需要面對重新開始的問題。

42歲是個不尷不尬的年齡,從頭開始的成本比年輕人更大,父母逐漸衰老需要照料。

實際上,地震後留在北川的大多是像余運濤一樣40歲以上的人,一方面需要照看父母,另一方面身體狀況也不適宜外出打工。

余運濤決定留在北川,再拼一把。地震後真的是沒有錢,窮的沒法,他想著還年輕嘛,自己出來做點事,代祺茵回憶起余運濤地震後的第一次創業時說,余運濤和朋友合夥投資的災後重建項目成本100多萬,最後虧損30萬。

地震後,因為災後重建時間緊張,不少工程未經審批先修建,或者一邊設計一邊施工。實施災後重建審計後,據中國審計署統計,截止20102月底,汶川地震災後恢復重建審計共節約重建資金和挽回損失12多億元。

余運濤的30多萬是其中一部分。

「北川主要都是山東在援建,他們有錢。災後山東在我們這建了工業園區,有上百家企業在那邊打工,但是不招我們,必須是 35 歲以下的,我這麼大根本不可能。地震後,我的年齡段已經根本不適應了,而且知識丟了這麼多,所以我又去西科大進修了。以前我是學公民建,技校出來的,2013 年我又去學市場營銷,學費 7000 多元,一周去 2-3 次,上了半年,有文憑。你要學會自己去找資料,怎麼去做市場,做模版。

住板房的時候我在做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做點裝修類的工程活。我是 2009 年去承包的,4 月份進場,整個路道就耽擱了一兩年的時間,修一個村委會本來只要十幾萬,地震後拖了一二年才修好。沒辦法,原來的村委會在山上,地震後沒有路,只有讓馬去馱,馬一天也馱不了多少東西,修了又停,停了又修,再有錢的老闆拖都拖垮了,本來也賺不到錢。

地震完了後那一年多的時間,我們都以為災後重建的工程是不進入審計的,就按照原先建築行業的零五定額規範,這個房子多少平方,用多少錢來算。

政策隨時都在變化。

後來中央審計組來了命令,凡是災後重建項目必須納入審計。災後重建的東西不是應急搶險工程,凡屬於在重建、設計規劃項目的都必須要進入審計。

那些審計事務所按標準給你審,按照地震前的成本算。該扣的都給你扣了,你也沒有辦法,扣了之後的我的成本就高了很多。

他們是不會管這些成本問題的。災後沒有路,都是在荒道上修建,材料的成本是原來對半那麼高,比如原來磚是三角錢,現在變成六角了,鋼材以前是 2000 一噸,現在變成 4000 一噸,水泥以前 500 一噸,現在變成 1000 元一噸,人員的費用也很高,平均是三百元一天,以前人員才 100 多元,現在都翻倍了。因為那個時候北川沒有人做呀,他們沒有什麼奔頭,沒什麼方向,沒什麼目標,還有一些我熟悉的匠人也死了,又要找生手,還要從外地請,費用就很高。

原本中央給了 94 萬元修北川的派出所,地址都考察了,但最後落到地方上,審計下來派出所只有五六十萬,最遠的一個地方七十多萬,按 94 萬一個派出所算下來兩個派出所就是 190 多萬,但審計下來只有 130 多萬。

不是我一家遭了,無數家都遭了,有些弄的傾家蕩產。山東大道的建設,招投標是4000 多萬,最後審計下來是 2000 多萬,那就只有哭,哭也沒有用,國家有這個規定,必須要按這個政策文件來。

我當時承包了兩個事情一共 100 多萬,虧了 30 多萬。在當時這又算是我的另一個打擊了。當時是我正需要錢的時候,又虧了 30 多萬,我的這一生真的叫坎坷。

創業,剛剛要穩定了又地震了,地震之後又出問題,又從零開始,修房子,結老婆,帶娃娃,剛剛想到可以賺點錢安定一下生活,哪知道又虧了。」

道路一旁是新北川縣城新修的房屋

北川是中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有羌族、藏族、回族、土家族等 31 個少數民族和 6萬多名教徒。

地震中,四川省有1397處宗教活動場所遭受不同程度的毀損,其中90處全部垮塌。2009年,四川省通過的災後重建項目中包括恢復受損嚴重的474處宗教場所。

「本來災後重建政策中,宗教寺廟是不能重建的,2009 年四川省又出了一個政策,要恢復地震之前的宗教場所,四川省人民政府撥了四個億出來,所有被毀壞的宗教寺廟就都重新修建了。這個就是機遇,政策隨時都在變。原來的清真寺在北川老縣城,1884 年修的,2009 年修了新的清真寺,花了 400 多萬。

北川是個五教齊全的地方。

地震後,基督教滲透進北川很快,他們的心理撫慰是最快的,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其實都是一個支流,基督教注重今世,今世能夠過好,它追求的是這一點,所以從地震中出來的人都符合他們的口味,這個觀念非常迎合災民的心境,還有它的心理安慰和撫慰。

它的資金來源也很廣,你讓它拿點錢,它馬上就可以把錢拿給你,非法傳教。他給我錢,那我就信嘛,但其實也沒有信。傳播者的目的是為了迅速的擴大。

我們伊斯蘭教不針對外人,只是回族的信仰,但基督教就是不分民族,不分人,都給你傳播,就是這個形式。

也有人來找我談基督教,給我發傳單,他不知道我是伊斯蘭教的,我就是搞信仰的,他談的內容我都知道,但我信了伊斯蘭教就不可能再信基督教了。

當時基督教在北川迅速發展,在四川災區很快就有 70 多萬基督徒了,這個是官方公布出來報道的。因為我跟宗教協會有聯繫,我們隨時都要開會。政府害怕宗教搞亂,馬上很快就開始打擊,來調查還抓人。」

余運濤吃得苦,十年來跌跌撞撞,我這個人啥子都做過,館子,店鋪,超市都開過,很累。

十年里余運濤的好運氣清單包括又結了婚,又多了個女兒,幫他迅速走出地震的傷痛。但壞運氣也接踵而至,重新創業,沒想到自己會再賠進去30萬;經營了一年半超市,接著患上了膽囊炎和腰間盤突出,轉讓給了親戚。

現在他大部分時間都為清真寺工作,偶爾抄寫資料,掙一些零散的錢。代祺茵更願意把這一工作形容為公益事業,很多時候還得倒貼。

一家人每天過著勒緊褲腰帶的日子,沒辦法,慢慢過啊,代祺茵說。

「我小女兒出生那年我精神上才好一點,我女兒就是我的精神寄託,很珍貴,來之不易,我在外面再累,回家看到女兒心裡就非常舒服。我最大的感觸就是現有了老婆,有了娃娃,我的精神才恢復了,我又有了希望,娃娃出生了我就要去奮鬥,我要養她,這是我奮鬥的點。

我又開始承包工程,修房子了。生活要繼續,也要成家立業。

現在老婆的房子我都去做了貸款,也只有慢慢還了。那虧的 30 萬沒有還完,我現在又沒有做什麼大事情,都是小打小鬧的做點事,能把一家人的生活扶持起,每年還一點,就像按揭一樣。

我自己在做伊斯蘭教協會會長,這個一直都在做,但這個是沒有收入的。

沒辦法,其實錢沒有了我不怕,我對錢不在意。只要一家人生活夠用就行了,只要平安就行了。

我原來從來不學習,只知道耍,35-40 歲我都沒有學習,我丟書了,地震後 3 年我也丟了,現在我又在努力學習了,高科技時代學習很重要。現在我天天在寫,學習,做筆記,但我現在腦袋不行了,記不到了。

我希望我們能夠在這一生中給下一輩人做一個榜樣。我們能從大自然的大災難中走出來,能重建家園,這些體會能給他們留下精神上的財富。

我現在有事沒事就寫日記,回憶一生中的坎坷,現在生活環境那麼美好。」

圖:unsplash文中圖片:溫欣語

註: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代祺茵為化名

我們做了一個壁紙應用,給你的手機加點好奇心。去 App 商店搜好奇怪下載吧。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好奇心日報 的精彩文章:

德州類網遊要被全面終止?嚴查對象可能是線上賭博
斯蒂芬·金小說改的《奪命來電》將上映,評價不怎麼樣

TAG:好奇心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