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偶寄 古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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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吟
凈缾
李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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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欣賞
古琴吟(宋·邵雍)
長隨書與棋,貧亦久藏之。
碧玉琢為軫,黃金拍作徽。
典多因待客,彈少為求知。
近日僮奴惡,須防煮鶴時。
古琴曲
琴 歌
音音音,
爾負心,爾負心,
真負心,辜負我,到於今。
記得當年低低唱,淺淺斟,
一曲值千金,如今拋我古牆陰,
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無故人。
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指法簡釋
(附古琴基本指法圖,此圖指法大致收盡,缺漏者將在下解釋中額外補出。)
音色
1、散音:對應序號1。只用右手演奏,左手不觸弦。
2、按音:在右手指法上標註左手按弦手指(見左手指法)和徽位。
3、泛音:泛音是指左手輕點弦上,而非按弦至面板上而得到的。
·泛起:對應序號52。字意是泛音從這裡開始。
·泛止:形如「止」上加一撇。字意是泛音在這裡停止。
·若泛音僅有一聲,則減字譜表現爲同手指弦次徽位的按音符號上加一點一撇。
右手
1、挑:對應序號2。右手食指向外彈出。
2、勾:對應序號6。右手中指向內彈入。
3、抹:對應序號4。右手食指向內彈入。
4、剔:對應序號7。右手中指向外彈出。
5、撮:對應序號12。和弦性質,兩手指分別撥動兩弦,使之同時發聲(需要撥動的弦數分別寫在「撮」的減字「早」的豎劃之兩側)。
左手
1、大指:對應序號35。彈奏按音時大指按弦,彈奏泛音時,大指觸弦。
3、中指:對應序號37。與上相類,用中指。
4、無名指:對應序號38。與上相類,用無名指。
5、進復:對應序號44。字意是「前進後返回」。右手按彈得音後,左手向上滑到指定的音位後,再回到原位,或滑向譜中指定的另一音位。
6、上下:對應序號45。字意是「上升」、「下降」。是指法「進復」更加精確的形式,有時可以和上一個指法互換。「上」是按階段向右走;「下」的動作相同,但方向相反。
7、撞:對應序號43。字意是「擊打」。右手彈得音後,左手快速撞向音位右方並極速回位。
8、搯起:對應序號49。字意是「拔起,上升」。主要是左手大指的指法。左手無名指按音位,比如九徽,左手大指抓弦得音。
9、推出:對應序號54。這一指法主要涉及左手中指。稱為「白鷳騰踏」勢。(假設左手中指按於十三徽時,右手彈此弦;演奏下一個音時,左手中指在原徽不動;當右手已彈完此音時,左手中指把第一次彈過的那根弦向外推出得音。)
逐句
精解
音音音,爾負心,爾負心,真負心,辜負我,到如今。
一如前之《鳳求凰》、《秋風詞》,此曲所寫仍是相思怨悱,百轉千回之柔腸;所以異者,在乎句間隱然而透人的絲絲「鬼氣」。細看琴譜,可見第一節皆是偏高弦位上的連續泛音,泛音本爲「天音」,妙在幽微悠遠,高弦位泛音更是極盡渺茫無跡之趣。純以此作興,確有幽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悲意;而欲求「鬼氣」,還需指法、節奏的精微把控,下將就此逐句細細說之。
第一句曲面整體成平緩而微落之勢,用指亦順應之。起音右手挑七弦,同時左手食指輕觸九徽,指力可放,無邊靜謐中乍聞涕泣之聲;後接六弦抹挑泛音,指力順音調之微落而略收,悲音似響似不聞間,陰仄寒峭之意漸生,露重將垂,幽幽茫茫間,鬼氣便由之而生。
二三句迭唱乍急,彷彿見人走近,半凄凄半惶惶,幽愁暗恨一時轉盛。順此曲調上揚之勢,此處單句內部、兩句之間,指力漸=強,撫琴的呼吸也隨著曲勢和琴曲內部的氣脈推至極點。
故而第四句起音便是極盛,甚至成「亢龍有悔」之態,在前邊久蓄的呼吸在此乍放竟有爲之一滯之狀。這種中斷與琴道所求的氣韻聯綿中正恰成對立,在其他曲中必是大忌,而在此反寫盡泣極幽咽之悲怨,別是一般凄絕之美艷。此一斷,雖絕稱不上「大音希聲」之神,卻有言之不盡之妙。故後二音指力必收,且漸漸微弱,運指也漸緩,方能承受起,成全得著幽咽無聲之餘韻。
於近無聲處,聽者正心悸疑懼前之涕泣是真是幻之時,幽聲再起,隱郁下去的鬼意又有了引子和載體:這便是第五句。此句指法全同三四句,差異只在三四句責任負心,故顯凄厲;這一句傷己薄倖,惟剩傷心。仍是哽咽,故成音還是不可太強太速。雖尚泣不成聲,但經前幾句之慟哭,此時哀則哀矣,忿忿之怨怒卻也抒發殆盡。至此,琴韻才實在歸回中和雅正。故末句漸緩漸微,聲歇卻也止泣,方纔能娓娓敘以前塵。
記得當年低低唱
所謂「娓娓」,說的便是這句吧。觀之琴譜,可見其運指變速和緩,不急言而詳,收放有度而內含推進;異聲兼聞,而合匯如一,這恍若潭底迂曲之深婉韻致,便在左指進退反覆的節度中了。
起音右手只一抹挑,而成三變。所宜深慎在乎第一抹:承前韻之悠悠不盡,此處指力切不可過,時機亦須把握,必求餘韻綿延間卧蠶吐縷般自然生髮又漸遠不絕之妙。還可以在右手行抹時,左手按弦自七六弦位略上處(一般在八半)自然而快速地上至目標的七六位,此來成音有上揚生髮之感,正合曲勢,又不顯單調。正如之前《鳳求凰》推送中「不在東牆」句所講,進退之間,一般進勢和緩,退勢果決,這一經驗同樣適用於此,撫琴時同樣需要感受琴曲內部的氣韻流轉而呼吸吐納(於此爲「進吸,持定,推吐」),以求合一之境。兩相異處在於「不在東牆」句急退後緊跟一掐起,曲折成乎進退變速間莫大的張力;而此句退至七六的瞬間只右手挑弦,左手不再有指法的大變,此時琴音妙處仍有相對充裕的時間以微吟來充實,吟吟細細,碎碎風竹,幽微的顫動又爲後之曲折蓄起氣韻和聲勢。
第一個進退的「記得」,如琴歌之文,承幽悠之韻起渺遠情思;到了「當年」的第二個進退,徽位整體前移,曲勢整體推進,指力也須較前一進退來得張放,方能讓「當年」的面貌和情感意味更爲明朗。其餘指法倒是無甚大異,此亦不再著筆。
「當年」進退最終歸於七徽,下句起音在六弦七九,故也不勞再遠從八半求成音之流變,直接於七九作按音即可;或略外移拇指,從七徽按弦向下滑動到七六以極盡成音之連綿。(此雖成音甚妙,然行之頗難,筆者操之尚不熟練,在此也僅略提猜想及偶爾成功之例來賣弄,若有不妥,望請見諒,更歡迎指正。)略持定於七六,柔緩進至七徽,此時若感到上身重心不自覺之上移,便可以此爲鑰深探曲中的氣脈流轉;退仍果斷,直至九徽,略持定後又歸於七六,宜微吟。六弦之承轉至此暫止,反觀之,便可輕易發覺雖於起始和轉點處,左手必略持定,但整體成音卻並不覺凝滯,又隱隱有個焦點。收以合一,右手中指剔出,同撥七六二弦,相匯而一,低唱和鳴,與前句一起恍如波紋回蕩于山石間,終成渾然。而隱隱地又可以發覺,所見渾然也僅沉潛之上的一線,深婉韻致仍是流轉不歇。
淺淺斟
說來此句當歸入前句,二者指法、情思絕類而曲勢緊承,唯因「低低唱」尾音合一,沉蘊迂曲,實際聽來確乎不夠連綿,故將此句單列解之。
如上所述,二句指法實在相似,此句「淺淺」彈法幾乎可全參考前句「低低」,皆一聲兩疊;而差異僅在「低低」之第二疊以大退復回而成,「淺淺」則連退,且前疾後漸緩,以自成迂迴。這般處理還可對比見於《鳳求凰》「慰我彷徨」句。收音需注意換至六弦,務成音凝視而音轉流暢,此時左手大指便切勿有大的起落,只需略提、伸直、前挪便可。這種換弦的功夫也是需要下苦功練習的,在諸如《關山月》等複雜一些的曲子中也有更多變的應用。
而就整體而言,琴調推進至此,已經全然進入回想之境界,自訴的語氣中也更添些恍惚,故用指需較前句爲輕,以將音色逼成輕凝的一線,便有追念那般的悠遠況味。而與前句琴勢的上揚相比,此句明顯回落。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回落幅度十分細微,故絕不會給人心境急轉直下的悲意;在我看來,這或許是夢醒之兆:在前曲陷入昔日歡謔之迷亂追憶的敘述者開始察覺到荒寂現實的清醒,還有殘剩的惘然對這心痛的清醒的抗拒以及自覺這般情形的主體的微微自嘲。這纔有了下一句。
一曲值千金
承前所述,此句可以說交織在欣慰的惘憶和心痛的清醒間。琴歌之詞似乎僅是表白對昔日歡情之追憶,但細味琴調,便可發覺正是這兩種迥異甚至對立情感間的反覆和博弈,造就了整個琴句中多番的迂曲變化和莫大的張力。
確實,哪怕從彈琴時氣息大起大落的吐納來看,這句話也絕不只是琴歌辭義之平淡。起音右手勾四弦,左手中指按九徽,此時不自覺的吸氣,整個身體彷彿浮游之物被整個水域不可抗拒地托持著。忽地一陣強流從旁襲來,中指的果斷進徽七九,隨之氣息乍泄;而轉瞬右手挑弦,大指又持定在五弦七六,氣息又漸積蓄。後接緩退,而其速漸疾,正恍然又得乍變,不禁呼氣嗤嗤;而右手再挑,左手又定在四弦九徽,氣息再斂,哪怕行成劇變之音的指法「撞」時,也彷彿承受著西西弗斯般莫大的重量,只能屏息擔之;只有到了末二按音時分,久欲吐不得的積鬱之氣至此纔漸漸得以呼盡。
於譜可見琴調徐疾之幾變,撫琴又覺吐納之多逢不暢,正可體會此天人交戰時欲去而終究不舍,欲留而明知不可的糾纏迂曲之心腸。由此言之,則可感此般追念頗有畫餅充飢之自欺意味,而驗之後句,終究是清醒悲哀之情佔了上風。
如今拋我古牆陰
回憶終究虛妄,故而還是到了此句的境地;運指也因而直從偏高弦位落到二、一弦,最是沉痛。
起音退復,仍是退緩進疾;復至九徽,大指伸直,用力點由指腹轉移到指關節以按到三弦,其時右手挑弦。至此曲調似有上揚之勢,沉寂之憤慨、「負心」之責問一時似將再起,然而怨憤之情終究深隱而不顯明,棄琴訴以前事,仍是抒感時傷己之悲,不復首節泛音厲責哭罵之失儀。
故轉厲上揚之勢至此而遏,大指復按二弦,轉而進七六;至則剔,左手同時退回九徽,接以掐起。此處音變迅疾,自成迂曲,縱平增一音也是多餘;故剔時需注意,雙手指法同時進行,切忌滯於七六,而這也是在彈奏最後兩個按音更是尤其需要注意的。此二音乃連退而得,每退則其速漸緩,右指指力遞減,如疊浪漸遠漸無窮,終在句末徽外推出處湮滅;如此,則有幽咽欲泣之味,若在十八凝滯,則連綿之曲調音韻,共幽幽琴境,一時皆失於呆板了。
秋風荒草白雲深
此句轉回高弦,卻呈急轉而下之勢,最是悲慼。
起以五弦抹挑,承前之低沉曲勢,論理當如飛鳧乍起,而聽來卻是驚鴻聲斷,雁落平沙。細細想來,便也這突轉而上,導致此二音至高而無根,惟讓人心悸而已,正那霜風乍起乍落,無處可尋,只剩通體瑟瑟,驚懼悲疑一時便起。此二音對應那琴歌之「秋風」,可謂恰切不過。
「荒草」,右手連挑,左手大指關節按七弦退至九徽,後直曲指按六弦。竊謂退時左手大指不必如譜在七六停留,挑時便可開始緩緩退至九弦,如此便可免於滯澀,正象滿嶺低伏之狀。後轉至五弦退復,歸至九徽則大指甚至以指關節按六弦的按音;復右手勾三弦,左手食指順勢輕觸九徽,接以泛音。此處音調漸升,而指力減弱,尤其末之泛音,至高而至幽微,確在雲深不知處。雲深,茫茫不散,終究無可託身。
琴歌琴曲在此呼和妙極。起音凄惻,急轉而下如秋風;接以低回,順風而俯如荒草;收以高處茫茫,無定無根如雲深。天高地遠,空曠荒寂,琴自悲鳴人獨立,被拋棄,被放逐的琴和人,淪落相逢,終可有所言;然二者終究空對相語,互訴衷腸,卻無法回應對方,無法回應自己,也無人得知,無人在意;身無所寄,心無所歸,更無所逃於天地。
斷橋流水無故人
所以到最後,「無故人」說的是離人,也是正相對互語的人。在此,不論是琴,還是聽琴的人,都分明地知道這場互訴也只是自語:兩方終究不是知音,相對不過是天涯淪落人的相親相慰,如此而已。故此句是更加清醒深切的悲哀,絕不只是回憶之苦。所以私以爲此句可漸脫去前深婉韻致,彈得平白些,指力甚至可以略放,纔擔得起這份清醒的沉重。其餘指法皆可見於前曲,此處不復贅述。唯須注意進退、退進接連相出,結尾收以撮,左手運指多變,極易手忙腳亂,或者琴韻中絕。此處必須多多練習,筆者亦尚在打磨,故實在不敢多加賣弄,須承諸看官多加提點指正了。
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起以泛音,盡其怨悱;收以泛音,復歸自語。前起乎悲憤乍盛,故從急;後終乎清醒絕意,故可緩。除此,運指便也無甚可言了。
私以爲借易安《聲聲慢》上闋疊詞解此琴歌,實不當也。一,「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慼慼」內部自有推進,而此琴歌純是感發,實無所謂層進。二,疊詞收以仄聲(「慼」爲中古入聲字),且全句讀來節奏轉疾,以領起全詞;而琴歌收以平聲(「清」爲中古平聲字),按譜節奏漸緩,以收束全曲,韻律、作用也實在不一。真要說來,《聲聲慢》中「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清寂孤絕的情致韻味,或許與琴歌此處更爲相應。
隨琴感懷
此曲又名《相思曲》,相傳蘇東坡所作,曲後題詞大意爲東坡夜讀於靈隱山房,聞女子低唱,循聲尋之,見一女子至牆而歿,次日掘獲古琴一張;依次情節,假借作歌。因頗合《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或疑此爲東坡思念愛妾王朝雲所做。雖多半爲野史流言,然此曲在衆多纏綿悱惻的相思曲調中獨有一種鬼氣逼人的魅力,確是毋庸置疑的。
所謂「鬼氣」,也不是聊齋式的怪談氛圍,而是天人永隔的無望和明知無望仍不敢相忘的一往情深。在這一點上,卻也不盡然是《牡丹亭》式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這種跨越世界維度的感知很大程度上是想像而非實體的:絕望時至誠的希望引來想像的虛妄,而這種虛妄又奇異地反向同時強化了絕望和希望。絕望和希望交織間微妙的茫茫然若是若虛的境地,便是這「鬼氣」最迷人之處。在這個層面上,此曲以失落古琴的口吻道來,就此琴而言,其幽幽悲啼不因「負心人」確臨,而是悲極恍惚間似見其身影一時心酸難捱;而就聽此悲音之人而言,這曠野深夜之悲音,又有誰能保證不是心弦之撥弄呢?某種程度上,哭罵怨悱是雙重的幻覺,由此營構出的神怪般靈異詭祕的境界,便類似於遊仙詩寄現時於神界的筆法,最終還是歸結到深蘊其中的實情實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此曲也因此得以脫離了「怪力亂神」的非理性和稗官野史的庸俗趣味,歸回蘊藉雅正的君子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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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果月媛
文字 | 毛玥暉
鳳雅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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