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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爭座位帖》是唐代書家顏真卿遺世字數最多的一篇行書刻帖,又稱《論座帖》,全名《與郭僕射書》。作品中未屬創作年代,據「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刑部尚書上柱國魯郡開國公」推測,應在廣德二年(764,時顏氏56歲,正值壯年)。此期前後,顏作主要有《鮮於氏離堆記》(762)、《郭家廟碑》(764)、《鹿脯帖》(765)、《與蔡明遠帖》(765)、《疏拙帖》(766)、《守政帖》(767)等。書風雄偉開闊、博大精深已是顏氏書法成熟期的特點。其中《蔡明遠帖》、《守政帖》為行書,與《爭座位帖》書風相統一,而各自又有特點。《蔡明遠帖》舒緩優雅,真草相雜,相互和諧默契,可見師法王羲之、北碑,且融會貫通。《守政帖》結字見拙,雄深老到,其空間布白也運用正、草間雜的方法。與此二帖比,《爭座位帖》在整個篇幅上不見經意,且多處圈塗,顯然是一篇手稿文字。此作字體為行書,然其鬱勃渾勁之質,天然抑揚之架構,堪為傑作。傳世拓本字體不大,但氣象之宏厚溢於紙表,遂成為後世學習楷模,千百年來不曾間歇。為使廣大書法愛好者學有所得,本人不揣淺陋,妄作解析,謬誤之處望明者批評指正。

一、顏書風格由來

為深入探討《爭座位帖》的藝術特色及審美價值,有必要簡單梳理顏真卿書法風格的發生、發展過程。

顏書的風格並非一開始就雄渾博大。作於七五二年的《多寶塔》清健銳利,雖已有一定個性,但沉厚尚不足。比顏氏大六歲的徐浩,晚年書《不空和尚碑》,與《多寶塔碑》在格局上相似,不知徐氏早期書風如何。如數十年不變,顏氏受其影響,應為可能,且兩者曾同為尚書省官員,至少互為熏染是可信的。米芾《海岳名言》曾載:「徐浩為顏真卿辟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另有史書記載,顏氏初承家學,後習褚遂良,從師張長史旭。其《草篆帖》自言:「真卿自南朝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及至小子,斯道大喪,但曾見張旭長史,頗示少糟粕,自恨無分,遂不能佳耳。」《懷素上人草書歌序》亦言:「吳郡張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嘗接游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資質劣弱,又嬰物務,不能懇習,迄以無成,追思一言,何可復得。」張旭楷書留世有《郎官石柱記》,楷法嚴謹,出處似乎有二王一脈。寫《多寶塔碑》時,顏真卿四十四歲,時張旭應已七十有餘。顏早期楷書與張旭楷書雖非完全相似,但張旭楷法的謹嚴是顏氏推重而接受的。所以,與其說張旭傳授給顏真卿風格,不如說給予其熏陶。顏氏後來的渾厚之質,於張旭書取之較多。

《多寶塔碑》的銳勁,在顏氏行書諸如《奉命帖》(783)、《鄒游帖》(759)等作品中皆有體現,不過顏行書之不同於楷書處在於,行(草)似乎更多融合二王筆法,楷書則少。顏學二王,或轉從張旭(《肚痛帖》等王書意味濃厚),或自習之。黃庭堅謂:「魯公書獨得右軍父子超軼絕塵處,書家未必謂然,惟翰林蘇公見許」,又:「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書家多不到此處,故尊尚徐浩、沈傳師爾。」顏真卿所處時代,王書流行,摹本、拓本、臨本,當在不少,顏直接學王,自然不難。只是顏學王,與唐初虞、歐、褚等及後來的孫過庭有所不同。前人從形入,以貌求神,顏氏則從意趣,包括結構的動靜意識,用筆的節奏意識等入手,而以己意出之(張旭、懷素亦然),此中唐所以勝初唐也。

從王書用筆的方折,到顏氏自家的圓轉,此顏真卿作用之故。中期顏楷積健為雄,早期的銳利已變為渾勁,字形也由緊結內收變為圓融寬和,顏書的雍容氣度由此確定。此期楷書作品大致有《郭家廟碑》、《麻姑仙壇記》(771)等。《東方朔畫贊碑》(754)則可視為過渡作品。這些碑刻已將顏書的成熟風格展露明確,且在二王之外另立個性,樹立起傳統意識上的雄渾肅穆的審美大旗。

顏氏楷書與行草書風格渾然統一。楷書之渾勁與正大氣象註定行書風格的大氣沉厚。這一切,顏真卿似應從兩個方面獲得滋養:一是北碑的穩實凝重,二是張旭的縱橫沉著。

顏真卿自己的學書記載不多,也未涉及學習北碑。但是,成熟後的顏體楷書,能在北碑中找到母體—《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文殊般若經》等,顏氏的寬博厚重想從此來。在二王之後,中唐以前,雖然名家輩出,但是,大都在二王書風的籠罩之下,無論用筆、氣局都不能超越二王。中唐張旭出,風氣有所改變。張旭雖然也從二王中汲取營養,但其天性豪放,在二王基礎上把草書推向一個高峰,不僅在形式上縱橫跌宕,造就了狂草書的境界,同時,其線質的堅質凝澀及線形變化的自然可謂前無古人。作為張旭的弟子,顏真卿對線條的理解無疑得自乃師(傳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而其從北碑中吸取寬厚之氣,想必也是為實現他對重、大、厚的書法理想。顏真卿雖然未能在狂草書上有所發展,但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大氣的楷書及行書或正彌補了張旭的闕如。

二、《爭座位帖》的審美特點及書寫技法

《爭座位帖》如熔金出冶,隨地流走,元氣渾然,不復以姿媚為念。夫不復以姿媚為念者,其品乃高,所以此帖為行書之極致。

這段阮元的跋語,表明了《爭座位帖》的歷史價值與審美特徵。「熔金出冶,隨地流走」,鋼水剛從冶爐中流出,凝重、自然,比喻極為貼切。而結字,幽緩舒和,正中見奇,撇開了其寫楷書的板正,加之線形粗細的變化,體現出一代儒雅中和的處世觀,當然,作為一位書法大師的善變、巧思更展露殆盡。

(一)線質凝重而靈動

如果將歷史上兩位書法家王羲之、顏真卿作一比較,發現他們不僅個性風格強烈,對藝術的語言的淬鍊也是他人所難以比擬的。王羲之繼古開新,用鼠須筆將用筆的提按頓挫及使轉徐疾表現得酣暢淋漓;顏真卿則精神氣內斂,將動作隱含在筆畫中,優遊自然,出新入古。顏真卿在繼承右軍筆法基礎上使用筆更趨內在,使筆畫由生動變凝重。除卻我們在上面已經闡述的北碑、張旭等碑帖名家對顏真卿觀念的影響外,其用筆起訖的內收,中運使轉的幽緩是其顯示自我審美觀念的前提。我們且將二王手札與《爭座位帖》作一對比陳述,從整個用筆看,王書動作變化多,粗細明顯;然而,顏書定力強,筆畫較一致,外感柔和,內蘊堅韌。對照如下:

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二)結構嚴正而巧變

米芾《海岳名言》詬病「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看來顏書楷體之千字一格,除師法使然,刻碑的實際功用應是主要原因。但顏體行草卻不同。一方面,楷的正直使行草得穩重之姿;另一方面,行草本性的靈動又使其不至於呆板,這一點,顏從王書中啟發最多。《爭座位帖》結字看似從顏楷出,但其中展促之勢,卻從王書手札(抑或集《聖教序》)多有參照。《爭座位帖》與《聖教序》同字結構異同,見對照表:

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三)章法自然中見錯落

《爭座位帖》因是手稿,其對整體空間自沒有作過多考慮。但以顏真卿對結構的理解,隨意而出的《爭座位帖》確實上下氣勢貫通,結構比起《蔡明遠帖》等更顯得自然,尤其上下揖讓顧盼,使結字更見姿態。與顏真卿另一篇手稿《祭侄文稿》相比,《爭座位帖》的這種感受也見明顯。茲比較三帖行間結構變化:

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爭座位帖》後半部分由於塗改增補較多,行距變密,字體縮小,但行勢依舊貫連。增補字體雖小,但姿態婀娜、輕鬆自在,給整個空間增加了不少活潑可愛之處。

三、入帖和出帖

唐以後,學二王者眾,學顏者亦代不乏人。楊凝式、宋四家均從二王、顏書中取法。清代有錢灃、劉墉、何紹基、翁同龢直接從顏書中化出變為自我,可見顏書在歷史上的影響和作用。《爭座位帖》作為顏體行書代表作,對後學自然啟示良多。

現從入帖、出帖兩個方面對《爭座位帖》作一分析。

(一)入帖

顏學王,《爭座位帖》有體現。有一定的王字基礎,學此帖,自然是更重要而且是必須的。我們已經指出,相比於王字用筆,顏帖的動作要內斂些,不像王書外顯,鋒棱不及王書勁利,但顏帖點畫卻不省略,這一點,臨習時尤須注意。另一點至為重要,顏帖中截圓筆不可一帶而過,所謂「顏筋」,指顏書線條的韌勁,韌勁不僅要把筆穩重,亦須有動作及節奏參和其間。《爭座位帖》雖為刻體,墨水濃枯中澀不能完全體現,但刻工精良,我們依舊可以體驗到其中的變化。當然,如能將《祭侄稿》等墨跡本對照參考,則更能使其精神飽滿,猶如學王《聖教序》,結合王書書札更可感覺其生動一樣。

現以基本點畫為例,作一些具體闡述。

1.點。《爭座位帖》不同於楷書,其點畫特徵規定性不強,但有規律。從帖中的點可以看出,其從楷書點畫演化而來的事實。而一些其他點畫因行筆需要成為點的形態者亦不少。所以,此帖「點」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原生點,一類為再生點。原生點書寫楷法為前提,略見速度及鋒勢,如「之」字(本文所論《爭座位帖》的單個字,參見檢索圖)上點。再生點多為行筆過程中的短促線,形態不拘定式,往往從上下字隨意而出,如「唯」字左二點。原生點的形態一般有露鋒切入與藏鋒頓折兩種寫法。露鋒切入以筆尖入紙,入紙後再以按筆行進,按筆力感、方向以點形狀為基準。藏鋒頓折往往先有一個動作,多似楷法點的基本動作,如「蓋」字上點,收筆見挑鋒,有重量感。再生點技法往往隨勢,需結合上下筆而定,動作也無外乎藏露二種,如:「者」字下二點。

2.橫。橫畫起筆也見藏露,形態有方有圓有尖有鈍,動作幅度不一,有輕細入筆者,如「所」字;有先後提按者,如「節」字;有重頓挑出者,如「末」字上橫……形態不同,寫法自然各異。

3.豎。行書中豎畫比楷書要少得多,因筆畫多有連帶,豎的形態有所變異之故。當然也有可能出現其他點畫變成豎畫的現象,如「汝」字三點水變成一豎,「得」字之「彳」下兩筆變為一豎等等。楷書中豎畫有懸針、垂露之別,此帖中垂露倒還保留不少,懸針則不多。而一些豎畫則因與下筆的轉帶、收鋒出現鉤挑及側帶,這也屬正常,如「師」、「郭」等字。但此帖的轉側與鉤挑帶用筆須緩,不同王字。

4.撇。《爭座位帖》中撇畫不及顏真卿楷書中撇畫勁利,而且形態有所不同,除保留楷書露鋒尖出的用筆外,還有少許粗細變化,且收筆有頓壓的形態,也有一些側頓後上翻,以引帶下筆,或斷或連。尖出的撇畫中截多有重按,線形飽滿,這是顏書撇最富有特徵之處。收筆有頓壓的用筆多取法王字,但顏畫幽緩,頓壓不外顯。引帶的撇畫一般為收筆時逆勢上揚,不作明顯頓折,牽帶的須細而韌,不可隨帶而過。

5.捺。捺的形態很豐富,有重頓後挑鋒尖出,如「廷」字(楷書中常用);有拉長筆勢頓折回收,如「凌」、「令」字;有按壓後舒緩出鋒,如「夫」、「檢」等字;有變為側點,如「校」、「又」等字。不一而足。

6.挑、鉤。顏行書挑、鉤動作比王書明顯減少,主要是因為顏書動作緩,鉤、挑的尖出銳度大減,故不顯。在行書中,鉤、挑除其本身功能外,也有作為連帶的作用。而另外一些點畫,因為連帶筆勢之故,也會出現鉤、挑的動作,如「儆」字單人旁豎畫,「懼」字豎心旁豎畫等。

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嚴格意義上,行(草)書的點畫用筆、形態已較楷書大為不同,也已沒有楷書相對嚴格的用筆程式,往往因勢利導,因地制宜,隨結構的變化而變化。但我們也可通過臨寫及揣摩,逐漸掌握字帖的用筆及應變規律。《爭座位帖》字數較多,又給我們分析對比提供了足夠多的材料。

《爭座位帖》結構頗為生動,很難想像楷書結字極正的顏真卿能把行書寫得這般靈活。這種靈活,又時時刻刻顧及著線條的凝練(線條單薄或粗率,結字隨意變化自然不算難事)及結字中顏書的鼓形特徵。茲下列數點,分析此帖結體之多變:

1.穩。顏字之正,在行書中的表現不同於楷書。楷書之正多為齊、平,行書不然,而在穩。此穩從楷書中來,但若僅以楷書之穩,行書便難寫活。所以,行書的穩並非橫平豎直,而是立得住。此帖中開篇之第二行「顏」字,第三行「右」、「射」以及「襄」等數字,皆穩如磐石。

《爭座位帖》的這種穩,因行書而活潑,如上舉「射」字,左「身」部豎鉤側向左,下撇畫收斂的上翻動作,含蓄而靈動,而右「寸」部中點側勢向左,使下部留出很多空白。這點既連結字的左右兩半,又使結構疏密有致,可謂點睛之筆,而整字又極穩重。顏書的這種本領,估計多從《聖教》得來,這是顏學王的活例子。

2.欹。《爭座位帖》相比顏氏其他行書,字的隨意傾側、因勢而變要強得多。這種傾側,有時在一個字中某一筆或數筆,有時將整個身段扭轉。如開篇第三行「仆」字,右半部的撇畫位置挪向右一些,點則完全處右邊位置,整字勢變側向右了。再如第六行「射」字,「寸」部下沉,並側向右,位置與左身部錯位,整字便有明顯側勢。又如「者半九十里」數字,「者」字豎筆、「半」字豎筆、「九」字撇筆、「十」字豎筆及「里」字中豎筆,筆勢既側又連,並使字姿明顯有左右欹側感,不僅增加每字動勢,也把行勢寫活了。

3.密。此帖結字勻正中自有疏密。顏書線條韌力極強,但纏繞的動作並不顯多,往往意到為止。纏繞常常會使結構趨密,但易繁瑣。故顏字之密,則多以結構的聚散虛實求之,聚處自密。結構之聚,實際要求點畫多有姿態,加之筆勢作用,才能密而自然,不至造作。如第四行「聞」字,「耳」部綿密,又映帶下「之」字,頗生姿態。再如第三行「襄」字,看似勻稱,其實密在中部,字便頓感靈活。

4.促(拙)。顏字含蓄,蓋非只是因為線條凝練之故,而是其字結構的拙意,讓人回味無窮。此帖因行間多處增補文字,所以字不得不縮小,這樣就更要求結構有姿態感,但不能舒展開來(沒有空間),只能緊促,這種姿態與緊促的協作,加重了字的拙意。如「從古至今」整行便如此,尤「已」、「來」、「行」、「此」等更甚,極具魅力。《爭座位帖》結構,尚有大小、方圓等因素的對比,茲不一一例舉。

(二)出帖

從《爭座位帖》寫出自我的感覺,甚至自己的風格,這是我們學習古人書法的目的。入帖是為出帖,入帖之深,是為汲取更多,而不是為其所困。不少人習古代碑帖,久而久之,難以「脫身」,學得雖像,但最終走不出自己來。究其原因,是因為學古停留在法則的層面上,不及入理。法的目的是順乎書理,此法為活法。若斤斤於點畫的每一個形態,每一個動作,而不知這點畫、動作為什麼要這麼寫,故往往被法所縛,也就難以出帖。顏真卿書風個性特徵強,動作有相當的程式與規範,學之容易被範式套住。只有當我們明了顏書的表現目的即審美特徵後,將顏法活學活用,才能有效吸收顏書大氣沉著厚重凝練的美感,為我所用。如何從《爭座位帖》走出,我們將分幾步探索:

第一步:記憶。學古,在對臨達到一定的準確度後,必須背記。背記可以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對所學內容(文字)的記憶,即將一篇字帖的全部(或部分)內容死記硬背下來,憑著自己對臨的印象複寫出來。另一種為對其用筆、結構特徵的記憶,即當我們隨手書寫字帖中的某個字時,可以熟練寫出,這全仗對臨的深刻。譬如《爭座位帖》中「僕射」兩字,可以列出十數種不同的寫法(帖中約有19種),每一種寫法都不同,但風格卻很統一,這也給我們提供了出帖的玄機,即顏書如何應變相同的字,從中可以學的結字與用筆變化的方法和道理。

第二步:集字。集字是記憶的有效訓練方法。找一首詩或一篇文,將文字從帖中找出(如有),集合在一起。這找字寫字的過程,便是記憶的過程。如果詩文內容不長,集字過程的印象會很深刻。但行書不同於楷書、隸書,找出字來排列在一起未必上下前後協調。即如懷仁集王書成《聖教序》時,也動過許多腦筋,以使上下氣勢盡量貫通。所以,行書集字還須作一些改動(如有不協調),這樣也考驗了你的應變能力。

第三步:仿製。仿製是比集字更進一步的探索。當我們書寫的內容的字能夠在《爭座位帖》中找到參照時,就必須以相同於字帖意態的手法將文字仿造出來。仿製的前提是對字帖用筆、結字方法的稔熟,惟有如此,才不至生搬硬套,故仿製階段實際已從知法上升到入理的追求。

由於《爭座位帖》字數較多,對我們仿製提供了充足的資源,這是學習此帖最大的便利所在。

第四步:意寫。有一定自我風格的作者學習《爭座位帖》,在經歷對臨階段後,也可以嘗試帶些己意臨寫字帖,此亦為意臨。也有一些作者並無自我風格,但在學習字帖後有一定的體驗與感覺,想自我發揮一下,可以在不失字帖美感的前提下向前跨一步,很可能從中寫出了自我的意味,這也算是意臨。兩種方法的目的都在學以致用,學為我用。

當然,想從一本字帖中練出自我風格,顯然是有相當難度的。歷史上的書法家,大多是在有一定風格前提下的意臨,有的甚至是以更多自我意識地寫帖,如何紹基臨《爭座位帖》,其目的已與創作無異了。

第五步:融匯。自我風格的產生,除了以審美意識、思想觀念形式為基礎條件外,筆頭功夫的錘鍊自然是最關鍵的一環。將兩種或兩種以上風格糅合在一起,我們稱之為融匯。融匯可以是大跨度的,也可以是小距離的。相近風格與面目的中和,是小距離的融匯,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諧和,便是大跨度的融匯。而此中間,尚有很多種類存在。

茲以懷素《藏真帖》為例分析。此帖作者將王書、顏書作了調和,加上自我的意思。形成既有出處又有風格的作品面目。王書(《聖教序》等)的堅質清麗及結構的中緊外松、顏書字體的鼓狀線條的厚度,在此作中綜合得恰到好處,用筆的方圓並用及使轉的環繞與牽連同時兼具兩家。試將《聖教序》、《爭座位帖》與《藏真帖》並列比較,一目了然:

1.內擫、外拓調和。大王內擫,魯公外拓,《藏真帖》則兼有。帖中「顏」、「頗」、「聞」、「斯」等字為明顯外拓,「所」、「不」等字傾向於內擫,其餘多中和。

2.方筆圓筆並用。王字多用方筆起收,顏字也有吸收王字方筆處,但墨氣厚重,銳利感覺已少,而時有圓融的起訖。懷素此帖則顯中性。

3.頓折、環繞兼使。集王《聖教序》轉折處有頓折後轉鋒下行的,也有直接用環轉的。

顏書多用環繞使轉,用力勻速,筆力深刻。懷素則兩者兼使。其環繞有與《爭座位帖》相似者,也有與《集王聖教序》相近者,可見出其對於兩家的熟練。

從懷素對顏書的學習,我們可以看出,顏真卿對同時代書家已經深有影響,當然,像懷素學顏學得這般高明的,歷史上仍屬少數。

四、臨創釋例

(一)實臨

內容取自《爭座位帖》中第九行至第十一行,共二十九字,即「故得身畫凌煙之閣,名藏太室之廷,吁足畏也。然美則美矣,然而終之始難」。除卻「矣」字因與「美」字撇畫相近作上翻改動,「而」、「終」二字相連之外,其餘基本為實臨。原帖由圈塗及行間補字,臨作則將圖圈之字除去,行間小字放入正列之中,字形根據左右行調節大小正欹關係,使之渾然一體。二十九字中「撇」畫最搶眼,有「身」、「凌」、「煙」、「名」、「太」、「美」、「矣」、「難」等字,需粗細、濃枯、形勢不一,以迥避雷同。

(二)意臨

茲選取原作中數行作意臨實驗。內容為:「書曰:爾唯弗矜,天下莫與汝爭功;爾唯不伐,天下莫與汝爭能。以齊桓公之盛業,片言勤王,則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1.顏、王融合。此作在不失《爭座位帖》基本感覺的前提下將王羲之筆法、結字滲透其間。具體步驟:一,加強轉折時的角化意識;二,增加用筆的速度感;三,結字強調對比性,收放感明顯;四,方起尖收的線條增多。王書參考字帖:《集王聖教序》、《十七帖》等。

2.濃枯對比。原帖因為手稿刻帖,故其形式意識並不十分凸顯。今作濃枯對比並適當增加形勢的動感實驗,方法為:一,濃枯的合理調節布置,如首行「書」、「矜天下」,第二行「爭功」,第三行「桓公之」,第四行整行為濃筆,其餘相對為枯筆,但濃枯之間須有過渡。二,行列的傾側造勢,如第二行右傾明顯,打破每行直列布勢的格局,增加全局的動感,而落款及末行下空白作壓陣,以在一定程度上穩局。

3.守正取奇。原帖結字多圓融,使轉連帶較多,此臨作則在某些字上作了楷化處理,使字型、字勢及行列的「正」意加強,但不是一味擺正,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仍做一些對比,如正與草的對比,濃與枯的對比等,故此守正實與取奇目的一致,在於強化形式,而不失自然。

4.意與古會。顏書之新,在於二王之外另闢境界,不為二王籠罩。然其新在何處?回答是,有古意。此所謂古意,之樸實、敦厚、肅穆、凝練、簡凈,靜雅等等,這種古意,源自三代,盛於漢魏,但右軍以下,日趨沒落。故魯公出而為古,實為振興。但魯公之古,多在線條渾穆,而其結字仍正。故此臨二作摻以漢碑、魏碑,略為奇崛,意在結字之古。

(三)仿作

書寫內容為杜牧《將赴吳興登樂遊園》。其中「清」、「時」、「有」、「是」、「愛」、「欲」、「麾」、「上」等字及某些字的局部取自《爭座位帖》,但根據章法要求做過一些調整,其餘則根據字帖感覺寫出,偶有參見《祭侄稿》等。書寫時必須嚴格按照創作要求,即整體章法、行間布勢、結字、點畫環環相扣,不能有集字易生的不和諧感。

(四)融匯

內容同為杜牧《將赴吳興登樂遊園》,顯然,顏字的主要感覺已隱含在字裡行間,字結構明顯作了大幅度的調整,更多滲入了碑意及二王行書意識,但對照仿作,我們又能感受取法顏書的影子,如某些字的鼓狀結構(外拓),線的凝重等等。但結字顯然不再如《爭座位帖》平和穩定,收放、虛實、濃淡、正欹、方圓等形式要素體現更多。

將以碑法寫出的杜牧七絕放在一邊,便能感受到這件作品對碑的取法。碑字主奇崛、大氣、沉著、古樸,顏字大氣、沉著有之,結構變化略欠,古樸則多表現在線條上,故將碑之奇崛而又古樸的感覺與顏書融匯,一方面保存了顏書在厚重前提下的筆勢連貫(還融二王法),避免了碑體行草易生的板滯與造作,另一方面又保持了碑的奇崛美感,增加了整體章法的形式感及多變性,這是此創作的目的所在。

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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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砥:從《爭座位帖》看顏真卿書風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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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背景資料:



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入寇唐土,盡取河西、隴右之地。然後降涇州,入邠州,掠奉天、武功,直逼京師,幸得郭子儀率兵反擊,才讓倉促出奔的唐代宗車駕返都。在代宗率百官迎接郭子儀凱旋之師的安福寺興道會上,尚書右僕射郭英乂為討好魚朝恩,把其座位安排在僕射一行,禮遇高於六部尚書。魚朝恩,一介宦官而已,然獨掌禁兵,氣焰萬丈。

時任檢校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的顏真卿據刑憲典章,凜凜然提出嚴正的批評,既斥郭英乂之佞,復奪魚朝恩之驕,忠義之氣,橫溢於文字之間,這便是著名於史的《與郭僕射書》。剛烈忠義之氣躍然紙上,顯示了顏真卿剛強耿直、樸實敦厚的性格。逾千二百餘載以來,令人肅然起敬。

原文

十一月日,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刑部尚書、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謹奉書於右僕射、定襄郡王郭公閣下:

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是之謂不朽。抑又聞之:端揆者,百寮之師長;諸侯王者,人臣之極地。今僕射挺不朽之功業,當人臣之極地,豈不以才為世出、功冠一時?挫思明跋扈之師,抗回紇無厭之請;故得身畫凌煙之閣,名藏太室之廷,吁足畏也!然美則美矣,而終之始難。故曰: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可不儆懼乎!《書》曰:爾唯弗矜,天下莫與汝爭功;爾唯不伐,天下莫與汝爭能。以齊桓公之盛業,片言勤王,則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會,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國。故曰: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晚節末路之難也。從古至今,暨我高祖、太宗已來,未有行此而不理,廢此而不亂者也。前者菩提寺行香,僕射指麾宰相與兩省台省已下常參官並為一行坐,魚開府及僕射率諸軍將為一行坐。若一時從權,亦猶未可,何況積習更行之乎?

一,昨以郭令公以父子之軍,破犬羊凶逆之眾,眾情欣喜,恨不頂而戴之,是用有興道之會。僕射又不悟前失,徑率意而指麾,不顧班秩之高下,不論文武之左右。苟以取悅軍容為心,曾不顧百寮之側目,亦何異清晝攫金之士哉?甚非謂也。君子愛人以禮,不聞姑息,僕射得不深念之乎?

真卿竊聞軍容之為人,清修梵行,深入佛海;況乎收東京有殄賊之業,守陝城有戴天之功,朝野之人所共景仰,豈獨有分於僕射哉!加以利衰塗割,恬然於心;固不以一毀加怒,一敬加喜;尚何半席之座、咫尺之地能汩其志哉?且鄉里上齒,宗廟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威,以明長幼。故得彝倫敘而天下和平也。且上自宰相、御史大夫、兩省五品以上供奉官自為一行,十二衛大將軍次之;三師、三公、令仆、少師、保傅、尚書、左右丞、侍郎自為一行,九卿、三監對之:從古以然,未嘗參錯。至如節度軍將,各有本班。卿監有卿監之班,將軍有將軍之位。縱是開府、特進,並是勛官,用蔭即有高卑,會宴合依倫敘;豈可裂冠毀冕,反易彝倫,貴者為卑所凌,尊者為賤所逼?一至於此,振古未聞!

如魚軍容階雖開府,官即監門將軍,朝廷列位,自有次敘。但以功績既高,恩澤莫二,出入王命,眾人不敢為比,不可令居本位,須別示有尊崇,只可於宰相、師、保座南橫安一位,如御史台眾尊、知雜事御史別置一榻,使百寮共得瞻仰,不亦可乎?聖皇時,開府高力士承恩宣傅,亦只如此橫座,亦不聞別有禮數。亦何必令他失位,如李輔國倚承恩澤,徑居左右僕射及三公之上,令天下疑怪乎?古人云:益者三友,損者三友。願僕射與軍容為直諒之友,不願僕射為軍容佞柔之友。

又一,昨裴僕射誤欲令左右丞勾當尚書,當時輒有酬對。僕射恃貴,張目見尤。介眾之中,不欲顯過。今者興道之會,還爾遂非,再喝八座尚書,欲令便向下座。州縣軍城之禮,亦恐未然;朝廷公宴之宜,不應若此。今既若此,僕射意只應以為尚書之與僕射,若州佐之與縣令乎?若以尚書同於縣令,則僕射見尚書令,得如上佐事刺史乎?益不然矣。今既三廳齊列,足明不同刺史。且尚書令與僕射,同是二品,只校上下之階,六曹尚書並正三品,又非隔品致敬之類。尚書之事僕射,禮數未敢有失;僕射之顧尚書,何乃欲同卑吏?又據《宋書·百官志》,八座同是第三品。隋及國家始升,別作二品。高自標緻,誠則尊崇;向下擠排,無乃傷甚?況再於公堂,喝咄常伯?當為令公初到,不欲紛披?黽勉就命,亦非理屈。朝廷紀綱,須共存立,過爾隳壞,亦恐及身。明天子忽震電含怒,責斁彝倫之人,則僕射其將何辭以對?

【註解】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出自《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立德就是品德修養高,做聖人,做好事,做一個社會認可的「光輝榜樣」,用現代語言就是做一個只有優點幾乎沒缺點的「雷鋒」、比如顏真卿、文天祥。

立功就是做英雄,做征戰四方屢建奇功的大將軍,或是安民有道的清正文官,救民於水火的救世主,當世有口碑,後世載史冊。

立言就是做文章,著書立說,文章傳世,反映真理,文采絕佳。

郭英乂(?—765),字元武,唐瓜州晉昌(今甘肅安西東南)人。隴右節度使郭知運子。精熟武藝,以軍功累遷諸衛員外將軍。至德初,遷隴右節度使,收復兩京後,還掌禁兵。代宗時,權為東都留守,時東都新復,他不能禁暴,縱軍與朔方、回紇之眾大掠都城。廣德元年(763),封定襄郡王,在京師大起甲第,窮極富麗。永泰元年(765),繼嚴武為劍南節度使,既至成都,肆行不軌。兵馬使崔旰因眾怨襲成都,他逃亡被殺。

魚朝恩(722~770),肅宗乾元元年(758),任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等職,負責監領九個節度使的數十萬大軍。唐軍收復洛陽後,魚朝恩被封為馮翊郡公,開府儀同三司。代宗廣德元年(763),吐蕃兵進犯,代宗出逃陝州(今河南三門峽西)。魚朝恩以保駕有功,被封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並統率京師神策軍。後領國子監事,兼鴻臚、禮賓等使,掌握朝廷大權。干預政事,懾服百官,不把皇帝放眼裡,貪賄勒索。置獄北軍,人稱地牢,迫害無辜。大臣元載知代宗對其不滿,乃與皇帝謀除之。大曆五年(770)三月癸酉(初十)(4月10日)寒食節,代宗乘宮中宴會後召見之機,捕殺魚朝恩。

金紫光祿大夫,唐代文職二十九級散官的第四級,正三品。【註解】令公,對中書令的尊稱。中唐(771—835)以後,節度使多加中書令,使用漸濫。郭令公指郭子儀,職河東副元帥、兼中書令、爵汾陽郡王。父子,指郭子儀及其第三子郭晞。

興道之會,廣德二年十一月,郭子儀父子自涇陽凱旋,唐代宗命宰臣百官在京城西郭的開遠門迎接,並在安福寺舉行興道之會。

軍容,指魚朝恩。代宗廣德元年(763),吐蕃進犯,代宗出逃陝州(今河南三門峽西),魚朝恩以保駕有功,被封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並統率京師神策軍。

檢校,調查檢舉的意思,加於官名之上,表示皇帝親自晉陞任命。

刑部尚書,刑部長官,正三品。

上柱國,十二級勛官的最高階,同正二品。

國公,九等勛爵的第三級。

僕射,唐代尚書省長官,從二品。

郡王,九等勛爵的第二級。

開府,即開府儀同三司,唐代文職二十九級散官的最高級,從一品。

金紫光祿大夫,唐代文職二十九級散官的第四級,正三品。

檢校,調查檢舉的意思,加於官名之上,表示皇帝親自晉陞任命。

刑部尚書,刑部長官,正三品。

上柱國,十二級勛官的最高階,同正二品。

國公,九等勛爵的第三級。

僕射,唐代尚書省長官,從二品。

郡王,九等勛爵的第二級。

開府,即開府儀同三司,唐代文職二十九級散官的最高級,從一品。

利衰,出於佛教術語「八風」。八風謂世間能煽動人心之八事: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背後排撥為「毀」,背後讚美為「譽」,當前讚美為「稱」,當前排撥為「譏」,逼迫身心名「苦」,悅適心意名「樂」。佛教認為不為愛憎之情迷亂心性,則八風不動。

塗割,佛教術語,說有仇恨的人拿刀割佛,有愛心的人拿香塗佛,佛都能慈悲為懷,生滅強忍。

兩省,中書省和門下省。

十二衛,隋唐十六衛中遙領府兵的前十二衛: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和左右金吾衛。

三師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

九卿,隋唐時九寺的長官,九寺即太常寺、光祿寺、衛尉寺、宗正寺、太僕寺、大理寺、鴻臚寺、司農寺、太府寺。

三監,唐代官署國子監、少府監、將作監的合稱。

監門將軍,唐代府兵制十六衛中左右監門衛的長官。

李輔國(704-762),唐肅宗時宦官。安史之亂期間,勸太子李亨繼位,此即肅宗。即位後,被加封為元帥府行軍司馬,開始掌權。後又因擁立代宗即位,被冊封為司空兼中書令,大權在握。後因專權跋扈,代宗以計除之。

勾當,主管,料理。

裴僕射,指裴冕,時為左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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