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萊因《時間足夠你愛》書評

「生命是短暫的，時光是漫長的，罪惡的日子就要結束。」

——霍華德家族暗語

1970年，阿波羅13號發射升空，這是阿波羅計劃第七次載人、第三次登月任務，然而發射後第二天飛船服務艙發生的爆炸導致登月任務失敗。

1970年，阿波羅13號發射升空

1970年，曾信誓旦旦要結束越戰的尼克松違背諾言，反而出兵柬埔寨，被欺騙的選民憤起遊行抗議，軍隊向示威者開槍，造成4人身亡，另外9人受傷。

馬克·呂佈於1967年反越戰遊行期間拍攝下的經典照片《終極對抗:鮮花與刺刀》

1970年，日益嚴重的工業污染、空氣和噪音污染迫使2000萬美國人走上街頭參加聲勢浩大的遊行示威。遊行隊伍的頭頂上，五十公尺高的垃圾焚燒爐煙囪發出的濃煙遮天蔽日，厚重的霧霾覆蓋了整個城市，工廠和急劇增加的汽車把俄亥俄河兩岸變成了迷霧魔境；在鳳凰城，植被遭到嚴重破壞，可怖的沙塵暴常年肆虐；在路易斯安那，孩子們在化工污水和生活垃圾包圍下的河道里嬉戲；因為水污染和殺蟲劑的使用，美國老年人患癌症的幾率翻倍提高。

1970年，62歲的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正動筆書寫一部醞釀已久的長篇小說，然而最黑暗的日子悄然到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疾病突然間層出不窮，雖然海因萊因抓住每一個病情稍稍好轉的間隙堅持工作，但嚴重發作的腹膜炎還是將他徹底擊倒。

在作家卧病在床的兩年多時間裡，名為社會病的頑疾正在美國的國土上愈演愈烈。對未來感到迷茫和絕望年輕一代提出了性解放、性革命的口號；搖滾、酗酒、毒品、性濫交，性病到處蔓延；這一代的年輕人不修邊幅、好奇裝異服、厭棄工作和學業，拒絕承擔任何社會義務，他們浪跡天涯、蔑視法紀，喜歡尋求刺激，對自由、吸毒和做愛沉迷不已。

海因萊因這一代人引以為傲的家庭和社區關係面臨解體。

從1962年到1970年，再到1978年，美國離婚家庭數目從40萬上升到70多萬，再驟升到100多萬個。最高時期，有85.2%的18歲以下未成年人生活在單親家庭。*

*註：數據來自米奇·佩爾斯坦所著的《家庭解體，美國衰落》

另一方面，工業現代化給美國帶來巨大好處的同時，也讓其國內的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加上石油危機、兵敗越南、巨大的環保壓力和高額醫療支出催生了一浪接一浪的社會運動，美國長期賴以發展的奉獻精神、實用主義、科學理想都被年輕一代摒棄，中產階級的收入被削減，反智主義盛行，壟斷資本開始抬頭，政府從一個組織者的角色變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分配者。

以上這些因素導致美國經濟被摧毀，讓美國社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之中，到了1972年海因萊因走下病床時，加州州政府的保守派與年輕人之間的矛盾已經發展到了幾乎不可調和的地步。

作為科幻三英傑中唯一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一位愛國者和社會活動家，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決不會無視這一切。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海因萊因創作出了他最有爭議的長篇科幻作品《時間足夠你愛》

1973年《時間足夠你愛》初版封面

評論家們批評這部作品亂倫、換妻、荒淫、種馬、各種噁心以及各種無下限。

讀者們則認為這部作品充滿了老年人式的絮絮叨叨和意淫，水準完全不及海因萊因的其他作品。

粉絲們更只看到了小說里的愛情，單純地以為小說是浪漫的和感動的。

只有獨力將科幻小說從雜誌推向主流出版的作者本人清晰地認識到：科幻小說也能具有和主流文學同等水平的品格，即擁有深刻思想、社會責任、積極推動並影響現實世界。

弗洛伊德

1966年的晚些時候，懷著憂患意識的海因萊因曾在筆記本上摘抄了弗洛伊德的一段話:

「文明起源於對性的壓抑，但這終將導致文明的危機；對性的長久壓抑將導致性的反抗，而它的反抗就是反抗文明起源以來形成的性規範，這也是對性規範中對縱慾與亂倫的禁忌的全面反抗。這個對縱慾與亂倫的禁忌是文明之根，並且這個文明之根並不會因為文明的發展而失去它的有效性，所以對文明之根的反抗必然會危害文明本身。這是整個西方現代文明的缺憾之所在。」

這段話後來成為小說《時間足夠你愛》中最重要的理念，海因萊因在完成《嚴厲的月亮》之後用了整整7年苦苦思索人類現代文明的出路，才誕生了小說引申的重要內涵：以愛拯救性禁忌引發的文明危機。

「以相守之愛疏導年輕人的憤怒，以生命之愛消弭絕望，以務實精神和科學指導性愛與婚姻……」

因此，書里有一位「最美麗、最優雅、最溫柔的母親」（國家）；有一位「嚴厲又和藹，智慧的同時又有一點點固執的祖父」（軍隊？）；以及「許許多多的子孫後代」（年輕的一代）

可以看到海因萊因一方面反對開歷史的倒車搞禁欲主義，另一方面又倡導通過重構家庭關係來疏導年輕人無目的的瘋狂縱慾。

我必須承認，在這部科學幻想小說里出現了一些幾近亂倫、鼓吹賣淫嫖娼、同性戀、一夜情和濫交的話題——不要說幾十年前美國的主流文化圈，就是在更開放的今天，其內容都太過前衛和大膽；但如果把這些看做是「作者在玩弄種馬和意淫」就完全誤解了作家的真實創作意圖。

我們回顧歷史可以看到：海因萊因創作《時間足夠你愛》時的美國正處在一個緩慢發展或者急劇衰退的分水嶺上，正是由於那一代愛國者精英們的殫精竭慮、各盡所能，才使得美國成功走出衰退。

不客氣地說，今天的中國剛剛抵達了近似上世紀70年代美國的境地，因此這本書的現實意義並不僅限於科幻本身，還超越了國界與時間。

也就是說，《時間足夠你愛》與一般的科幻小說不同，並不是拿來給讀者們消磨時間和體驗閱讀快感的玩具，而是一位忠誠愛國的病人為患病祖國開出的藥方。

我個人認為在偉大的作品中——文筆、閱讀快感、好玩的故事和有趣的角色只能是錦上添花。

理論上小說家盡可以創作僅有娛樂功能的小說——哪怕這些小說並沒有生命力、沒有文化價值。但處在今天這個高速網路和多媒體的時代，我覺得麻將、電視劇、電影和電子遊戲將這個娛樂功能發揮得更好、更有效。

最後讓我們探尋科幻小說創作中一個可能的出發點：這個世上總是需要一些有責任心、善於思考的人們，他們懷著一種開創未來的使命感將自己思考的習慣和想像的能力循循善誘地傳遞給讀者們。這是幻想小說在數字多媒體時代繼續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為科幻賦予莊嚴、深刻和力量；這是此書最大的缺憾和優點。

能夠在閱讀科幻小說的旅程中邂逅這麼一位認真創作、不以獵奇和消費快感為全部目的 的科幻大師，我深感幸運；他單純、嚴肅的創作追求，讓我由衷地感到敬佩。

因為世界上多的是「用藝術表現愛」的小說，但把「愛」雕琢成「藝術品」本身的，科幻世界中僅此一作，在整個文學殿堂里也不多見。

在大師逝世三十周年的日子裡

謹以此文緬懷永遠的老祖

科幻黃金時代最後的大師

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

1953年《Amazing Stories》上所描繪的海因萊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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