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表現主義繪畫與自我

我們的文化是一種基於過剩的文化。現代生活的所有狀況——其物質的豐饒及擁擠不堪——糾合在一起，鈍化了我們的視覺功能，削弱了自我感。技術滲入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成為新的專制工具。人若要掙脫單向度的生活方式，藝術就會是不可或缺的。在《審美教育書簡》中，席勒將藝術視為人類實現自由的必由之路不無道理。而藝術要擺脫自身的平庸化、空洞化，就需要不斷探索新的形式。

抽象表現主義繪畫作為前衛文化，在探索一種新的藝術可能性方面做出了表率，或許我們可以從抽象表現繪畫中看到人們增進自我感方面做出的努力。

藝術家要表達自我，就要有自己的創作風格，在與他人的競爭中形成自己的風格，要有不同於以往藝術流派的表現方式。窮則思變，抽象表現主義比以往的繪畫流派無疑更具有反動傾向。印象派不再滿足於傳統的畫法，將藝術家的心智狀態和感受力絕對化。抽象表現主義在印象派和後印象派之後則更進一步，徹底擺脫了藝術再現的傳統要求，走向了實驗的場所。色彩和線條成為實驗場上最為重要的材料，這些材料不再構成具物，而僅僅是一些無具物的組合。在古典繪畫中，點、線、面的組合構成了一種秩序，一幅古典畫作的美在於其符合一定的比例，一幅印象派畫作的美包含了自然的秩序美。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則摒棄了秩序的基礎在一種無序之中進行創造，蒙德里安的不對稱性的柵欄、百老匯爵士樂、白與黑的構圖體現了無序與有序之間的張力，新的抽象元素以不對稱和開放的關係，被展示在畫布上。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被大量隨機的、可變的和無序的東西吸引，進行顛倒、調整、切割、變化、重塑，以便將隨機的現象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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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從從未經過整理、變化萬千的要素中，創造出了一種秩序。人們在波洛克的畫中首先感到的是一種無序的一團線條，也許經過長時間的觀察才能夠感受到其中也有某種秩序。我們不一定能從畫中獲知波洛克在畫中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是我們直觀地感受到波洛克在創作他的作品時擺脫秩序與規則之後產生的自由感。藉助於直覺的感官，觀眾也能夠在畫中體驗到自我的解放。比蒙德里安更為簡潔的是馬列維奇，他所謂的至上主義將繪畫藝術中的純粹情感擺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在馬列維奇的繪畫中，客體性的客觀對象的消失讓主體性的感受更加凸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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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繪畫作品來自藝術共同的源泉：直覺。抽象表現主義畫家以一種理性直觀的方式創作出了他們的作品，在抽象表現主義畫作面前，觀眾的自我是反思性的。麥克唐納提到過一個俄羅斯農民在一幅畢加索和列賓的畫之前審美經驗的差異。在欣賞列賓的畫的過程，農民把自己的經驗直接投射進畫中，農民的自我和畫中的人物產生了認同感。而有教養的觀眾去觀看畢加索的畫的價值，來自於大腦的二次活動，即人對畫作產生的直接印象進行反思的結果。要想從畫作中獲得更多的東西，就必須要對造型品質充分反應後再投射進畫面，它們屬於反思的效果。而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無疑比畢加索的畫更進一步地剔除了慣常性審美的要素，這些繪畫的內容與生活經驗幾乎隔離，感覺的想像在觀察這些畫時失去了存在的空間，必須有理性的想像即一種反思性的直覺介入才能夠欣賞這些畫作。這種反思既是畫家本人對繪畫自律性的思考，也是觀眾對陌生生活經驗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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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之所以覺得文藝復興時期畫家諸如達芬奇或拉斐爾的的畫作很美，是因為它們逼真地再現了美好的事物。藝術家運用他們專業技能將理念與物質形式結合在一起，產生出可以讓觀眾欣賞的藝術作品。可是這樣一來，對於觀眾來說藝術作品就是被給予的禮物，觀眾作為接受者無需知道藝術作品的創作過程，運用技巧，也無需搬動腦筋來就能明白其中的內容。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因為其高超技藝而受人尊敬，只有達芬奇才能創作他的那些偉大的畫作。對於一般人而言，藝術只是欣賞的對象，藝術和藝術家都自帶光環。我們驚嘆於作品的偉大也佩服作者高超的技巧，正是這高超的技巧讓畫家與觀眾之間拉開了距離。在這裡藝術更像是精英者的擁有物，而對於欣賞畫作的個體來說，他在欣賞一幅畫的經驗中也許會投入情感，進而影響觀看作品時的感受，但我們不能說這種感受就是作品要表達的意思。一個古典畫作，有關它的闡釋已經被先在地決定了，觀眾照著這個視角真正進入藝術的世界。因此可以說，觀眾在寫實的藝術世界中是缺乏個體性的，因為普通觀眾既沒有掌握進入寫詩藝術領域的技巧，也沒有隨意闡釋作品的權力，闡釋作品成為藝術批評家或者藝術家本人的「特權」。繪畫藝術和政治、經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繪畫也與其他藝術形式擺脫不了關係，藝術很難做到自律，尤其是寫實的畫必須符合某種要求，在主題上符合被認為具有價值的審美觀念，而這種價值往往帶有宗教、政治、經濟等特徵，福柯的話語即權力在解構了知識的同時也暗含以往的繪畫藝術也帶有權威性。在這種權威性之下，自我被遮蔽了。朗西埃在《可能性的藝術》中談到，一種藝術只有當它放棄強加信息的權威性，放棄特定的目標受眾，放棄解釋世界的單一模式之時，換句話說，當它停止解放我們的圖謀之時，它才是解放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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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時期的藝術家們不需要成為哲學家或空想家，只需成為一個手藝人。只要是在最有價值的藝術主題上，藝術家沒有必要在其內容方面力求原創性和創造性，從而全力以赴處理形式問題。沒有哪一種藝術能像抽象藝術那樣將藝術家的個性、自發性及其創作過程的正確性呈現的最終結果，展示到這樣一種程度。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和中國書法一樣都運用一些簡單的線條，其形式是有意味的形式，這個意味在某種程度上是在宣告藝術中個體的解放。而對於觀眾來說，抽象主義繪畫面前他同樣只關注自己，在畫作中不僅能夠發現他自己的緊張的平衡物，而且還能發現被壓抑的情感最終釋放的途徑。藝術中的自我解放正是當下幽閉我們心靈的社會所迫切需要的，徐復觀先生把藝術的作用分成兩種：一種是給人火上澆油，是處在現實社會中人的狀態的寫照，另一種就像夏日炎炎時喝下一杯清涼之水，使人頓感解脫。抽象表現主義繪畫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清涼之劑的作用，因為無論是作為畫家的自我，還是作為觀眾的自我，在抽象表現主義繪畫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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