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茶人」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自號香山居士，是繼杜甫之後唐代又一傑出的現實主義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負有盛名且影響深遠的詩人和文學家，素有「詩魔」、「詩王」之稱。白居易一生寫了3800多首詩，其中有60多首提及茶事，居唐朝詩人之冠，可謂是一位名符其實的「別茶人」。
白居易曾在《題施山人野居》中借茶自抒胸臆：得道應無著，謀生亦不妨。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水巷風塵少，松齋日日長。高閑真是貴，何處覓侯王。這是一種「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豁達境界。
茶成為唐代文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潤滑劑，被文人視為飲品中的「君子」。
茶葉由於生產地域不平衡，且名茶只能在特定區域內製作生產，因此各地名茶、春茶上市後，文人之間會互相饋贈、寄送茶葉，藉以表達情深意篤。唐代文人之間贈茶成風，謂之「時新獻人」。贈茶人與收茶人多會作詩響應，詩茶往來，彼此唱和，無限風雅。
唐詩中有許多謝茶詩是佳作。如崔道融的《謝朱常侍寄貺蜀茶剡紙二首》其中一首為謝贈茶：瑟瑟香塵瑟瑟泉，驚風驟雨起爐煙。一甌解卻山中醉，更覺身輕欲上天。詩人從泡茶的過程中一葉見心，可以看到世間的驚風驟雨，喝完佳茗之後神精氣爽、飄然欲仙。
一個人如果在患難中收到遠方朋友的贈茶，那是彌足珍貴的。
白居易在《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中寫道：敵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紅紙一封書信後，綠芽十片火前春。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此詩寫於公元815年，這是白居易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年。
這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鎮勢力刺殺身亡，身為太子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仗義執言要求緝拿兇手，以雪國恥。結果被人以宮官（指東宮）非諫官，不能先於諫官言事。而那些素惡白居易的人更是圍而攻之，叫囂最凶就是白居易翰林院時的同事王涯。王涯恩將仇報，捏造事實，誣說白居易在母喪丁憂期間寫下《賞花》與《新井》二詩，而白居易的母親就是因看花墜井而亡，甚傷名教，構陷其罪。本來白居易因言獲罪被貶為江州刺史，結果在王涯上疏後，又被追詔降級為副職——江州司馬。
經此一事，白居易身心俱疲，貧病交加。正好在此時，白居易的少年好友、時任忠州刺史的李景儉從蜀地寄來「火前春」新茶，讓白居易感受到溫暖與慰藉。幾杯新茶下肚，眼前煩惱盡失，白居易開始以品茶專家而沾沾自喜了。
人生之中得三五知自己足矣。說到白居易的好友，不得不提元稹，兩人的友誼被寫在往來的詩篇之中，更流傳在市井民間。
元稹與白居易同朝為官，兩人同樣鬱郁不得志，惺惺相惜，常有詩文唱合，世稱「元白」。如果問元稹同學是誰？許多人不一定知道，然而情場老手幾乎都引用過他寫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話說809年，白居易與其弟白行簡和李杓直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遊，後又到杓直家飲酒，席上白居易因憶念元稹寫了一首詩：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情至深處，心靈感應。此時走到梁州境內的元稹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的竟是與白居易等人游曲江的情形，他在詩中寫道：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更加巧合的是二人的詩寫於同一天，又用同一韻。
白居易的茶詩當中，許多都是跟元稹有關的。
《吟元郎中白須詩兼飲雪水茶因題壁上》：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城中展眉處，只是有元家。詩人當時在元稹家，吟詠元稹的白須詩，品嘗雪水茶，破悶祛愁，一展愁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元稹也是一個嗜茶之人，還寫過一首寶塔詩，把人們對茶的喜愛、飲茶習俗及茶的提神功能娓娓道來：
香葉，嫩牙。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
816年春，任江州司馬剛滿一年的白居易就攜家帶口，來到其在廬山香爐峰下遺愛寺旁邊建造的草堂安居。他在這裡開闢茶園，親自種茶：「葯圃茶園是產業，野鹿林鶴是交遊。」白居易對這裡的環境十分滿意，還在另一首題為《北亭招客》的詩中寫道：疏散郡丞同野客，幽閑官舍抵山家。春風北戶千莖竹，晚日東園一樹花。小盞吹醅嘗冷酒，深爐敲火炙新茶。能來盡日觀棋否？太守知慵放晚衙。
喝著自釀的土酒，飲著親泡的新茶，吹著柔軟的春風，寄情山水，優哉游哉，其樂無窮，透露出他擺脫政務、隱居山野愉悅自得的心情。
白居易的仕途歷經波劫，在朝官與外官之間不停轉換身份，換官職如同換衣服，可以說不在被貶就在自貶的路上，只有茶能給他精神上的撫慰。
公元822年，白居易因看不習慣朝堂之上的黨爭，放棄中書舍人職位，請求外任杭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寫下了一首格調清新的《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如此心情，豈可無茶佐興。又寫下《山泉煎茶有懷》：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人在旅途，寂寞獨飲，想寄送一碗給愛茶的友人，卻也無可奈何，煎茶懷友之情油然而生。
一千多年後，我的編劇老師梁立人先生在《人在旅途》歌詞中寫的一段詞，可以很貼切地表達此時白居易的心情：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
白居易的茶友當中有些是他的親戚。
白居易在《晚春閑居楊工部寄詩、楊常州寄茶同到，因以長句答之》中：悶吟工部新來句，渴飲毗陵遠到茶。楊工部就是楊虞卿、楊常州就是楊汝士，這二人都是晚唐時牛黨的重要人物。從不參與黨爭的白居易跟他們走得近，完全只因二楊是白居易妻子楊氏的兄長。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新蜀茶。白居易在收到「大舅哥」寄的新茶後寫首謝茶詩也是應有之義。
收茶是情理之中，索茶足見愛茶之甚。
在親屬當中，楊汝士跟白居易往來最為密切，二人經常茶來詩往。836年，楊汝士新授川東節度使，白居易代妻送上《楊六尚書新授東川節度使代妻戲賀兄嫂二絕》，其一為：「金花銀碗饒君用，罨畫羅衣盡嫂裁。覓得黔婁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來」。川渝一帶是最早培植茶的地域之一，在唐代蜀茶是極品茶的代表，白居易情不自禁要楊汝士寄回蜀茶來品嘗，其嗜茶程度非同一般。老年時期的白居易還作詩《謝楊東川寄衣服》：年年衰老交遊少，處處蕭條書信稀。唯有巢兄不相忘，春茶未斷寄秋衣。
有一次，白居易得知自己的另一位妻舅工部尚書楊漢公要來看望自己時，醉飲一場，寫詩記述了自己醉酒後伸手討茶以解酒的形態：夜飲歸常晚，朝眠起更遲。舉頭中酒後，引手索茶時。拂枕青長袖，欹簪白接籬。宿酲無興味，先是肺神知。
白居易好茶在唐代是出了名的，甚至有人傳抄他的詩拿出換茶喝，而且商人們又求之甚切，其價高達一篇抵一金。這也說明唐時飲茶之風已遍及民間，茶成了人們生活的必需品。
白居易一生好茶，將茶與琴視為人生二大愛好：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無往還？
茶是文人雅士平日修養心性的課題，也是他們的休閑方式。琴為文人四藝之首，古人撫琴聽曲，自娛娛人。「琴之在音，蕩滌邪心，雖有正性，其感亦深」穆穆清和的琴音，使人忘卻塵俗，聽者手持茗碗，聆賞琴韻與細品茶味，意境自然高雅。白居易《閑卧寄劉同州》有云：鼻香茶熟後，腰暖入陽中。伴老琴常在，迎春酒不空。
古人重視五觀感受，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來感受美的存在，從而達到精神上的滿足。焚香可穆心聚神；品茶可澄神湛慮；掛畫插花可以陶冶心性。事實上，品茶就囊括了色、香、味三者，當烹茶之時，茶湯沸騰，聲若松風，加上賞玩茶器，品茶可稱得上是五味俱全了。
據考證，唐代飲用的多為餅茶。餅茶要經過采、蒸、搗、拍、焙、穿、封七道工序製成。喝餅茶，還得先將餅茶炙烤，待晾涼後用茶碾碾成末，然後煮飲。白居易曾寫過不少關於茶的造、煮之事的詩句，如「籠暖焙茶煙」、「夜火焙茶香」；「茶新碾玉塵」、「渴聽碾茶聲」、「深爐敲火炙新茶」、「湯添勺水煎魚眼」等，所言及的造茶與吃茶，和陸羽《茶經》所記相同，都是造團茶或餅茶並「煮而飲之」。
白居易烹茶用水講究，他喜茶用山泉，有句「泉憩茶數甌，嵐行酒一酌」；也採用雪水，有句「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還喜用河水，有句「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等。
在白居易看來飲茶有諸多妙趣，首先是以茶激發文思，他說：「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夜茶一兩杓，秋吟三數聲」；其次是加強修養，以茶陶冶性情；還有就是以茶會友。
茶會在唐代甚為流行，參與茶會的人員比較廣泛，有詩人、高僧、道人、官員、皇族，妃嬪。湖州是唐代重要的產茶區，出產茶葉數量較多，有顧渚紫筍這樣的名品，同樣在湖州也聚集了許多文人墨客。
公元826年，白居易在出任蘇州刺史時，因墜馬受傷，請了百日病假，因而無法出席朋友主辦的湖州茶會，心中無限遺憾，他藉助詩人豐富的想像力繪聲繪色地寫下了茶會歡宴的場景：遙聞境會茶山夜，珠翠歌鐘俱繞身。盤下中分兩州界，燈前合作一家春。青蛾遞舞應爭妙，紫筍齊嘗各斗新。自嘆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
事實上早在54年前的772年，當時顏真卿、陸羽、皎然等名流經常在湖州舉行茶會雅聚。
白居易在71歲高齡時寫了《春盡日》：芳景銷殘暑氣生，感時思事坐含情。無人開口共誰語，有酒回頭還自傾。醉對數叢紅芍藥，渴嘗一碗綠昌明。春歸似遣鶯留語，好住林園三兩聲。綠昌明是產於蜀地的一種綠茶。後又寫道：曉服雲英漱井華，寥然身若在煙霞。葯銷日晏三匙飯，酒渴春深一碗茶。
茶之於文人，可以怡情修身、見心明性、澄觀天下。白居易的一生從積極入世到消極避世，從縱情詩酒到親近茶禪，始終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之間艱難抉擇，他以茶交友、以茶養性、以茶求理，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別茶人。
參考資料：
1.宋時磊《唐代茶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廖寶秀《歷代茶器與茶事》故宮出版社。
3.《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4.文雯嵐《茶與儒》。上海文化出版社。
5.顧學頡《白居易貶謫江州的前因後果》1981年3期《武漢大學學報》
褚斌傑《白居易的人生觀》1995年5期《文學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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