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午的寒意
最後一分鐘趕上去往老家的火車,我喜歡坐綠皮車,也許因為簡單,純粹,懷念,更多的因為便宜。車上的座位還很多,找到了自己的坐下來,心裡滿是舒坦。不久便發現我正坐的是我位置的鄰車廂,已不想動身去換,那便等這位置的主人來再換吧。
火車總是慢悠悠的,車廂不停的搖晃著,就像那年躺在媽媽的懷裡,昏昏沉沉地有了些許睡意,沒有留神就睡著了去,但綠皮車坐著睡覺還是不舒服,要不了半小時就醒了,這時候窗外下起了點小雨,我的思緒也開始被這淅淅瀝瀝的雨聲帶到了更遠的地方。
一個月前,我還在杭州一家保險公司,任職銷售經理,跟著垣哥,也就是老闆,幹了三四年,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垣哥也都會讓我負責。那天晚上垣哥神神秘秘地找到我說「東子,你是不是有幾個朋友當官的,能不能幫哥一個忙……」垣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他叱吒風雲這麼多年,頭一次叫他這樣低身下氣幾近求人的語氣說話。我知道這次的問題很大,並不是花點錢找幾個熟人就能解決的,我想了一個晚上,跟垣哥說對不起,第二天就收拾東西走人了。他破口大罵說我是王八蛋,忘恩負義。我並不在意,因為命重要。
我們公司表面是一家正常運營的保險公司,其實不過是垣哥背地裡洗錢的工具之一而已,他真正的來錢渠道是販賣毒品,通過毛絨公仔和香煙來運輸。
我記得很清楚的一次,他帶我去酒吧,之後借口去了廁所,一起來的是個叫阿龍的年輕小夥子,也是在他手裡幹事,阿龍叫了一群社會小混混過來,找了幾個妹子,開了不少名貴的洋酒。
一切似乎沒有什麼問題,不一會兒阿龍笑眯眯地說,兄弟們,大家今晚都要玩開心啊,我們垣哥說了,你們玩得不盡興就是不給他面子。來,喝酒,抽煙。
說著從包里拿出幾根雪茄,一一分給在場的人,還不忘了一人送上一盒。包廂里夾雜著濃重的煙味、酒味、廉價的香水味和汗臭味,許是不常來這種場合,這樣的氣氛讓我有些受不了。我借著身體不適離開了。
回去後垣哥告訴我,雪茄裡面有貨,他這樣做的目的我自然也知道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垣哥的這些經營,也不算意外,雖然他之前從不與我談這些事。從垣哥以往對我們的大手筆來看,我知道他肯定有不少並不合法的經營來維持開支,也有往這方面想過,但一直還沒有真正見識過。
我第一次戒煙成功便是在這個時候。
火車很快到了站,下車出站,雨已經停了好一會了,四處透著濕熱的泥土氣息,煙癮突然大作。車站商店都已經關門,往右大概兩百米的小巷子里還有個牌匾亮著燈,隔太遠看不太清,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走過來,布滿灰塵和電線的顯示牌上寫著:徐記煙行 四個字。門是半掩著的,地面濕漉漉像剛拖過但並不透亮,煙行老闆大概也準備打烊了。
「小夥子剛下車啊,是買煙吧,要什麼煙?」老闆稍有興緻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來包大前門吧。」我打著哈欠回道「這天氣可真有點熱啊。」
「外地人吧,不過現在抽這煙的年輕人可真不多啊。」老闆又將我打量了一番,嘆了嘆氣。
「是啊,三伏天了,這個時候還好,黃昏時候更是讓人熱得煩躁。」一個40歲左右女人走過來,隨即對老闆說「關門吧關門吧,今晚沒幾個人回來了。」又對我說,小夥子快找個酒店住下,雖說現在法制社會,咱們市裡治安也還好,不過這麼晚還在外面也不大好。
告別了這對夫婦,準備去找個酒店暫住下,打開手機微信,一條消息彈出來:2016年,6月15號,某市公安局某某抓獲一起販毒洗錢團伙,成功抓獲以李垣為頭領的25人,還有5名涉案嫌疑人仍在潛逃……剩下的我已不忍看了。其中有很多人我都認識,不僅認識,我們還一起喝過酒,嫖過娼,賭過錢。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涉案嫌疑犯,雖然他們的事情我都沒有參與過,但是所有事情我都知情,不管怎麼說都是知情不報者,按照法律應該也是要負一部分責任的,但是沒有人把我供出來,之前垣哥沒有,我想他也不會。
垣哥小時候和我大概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那時候又矮又胖,加上父母離異,跟七十歲的奶奶相依為命,常常一兩個月都穿同一套衣服,僅是跟他走在同一條馬路上,無需靠近,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騷臭味。所以同村的孩子沒有幾個跟他一起玩的。
我那時候也不想,後來奶奶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你要學會多交朋友啊,不管好的壞的還是怎樣的,現在你在家裡還能靠我們,以後長大了,出門在外都是靠朋友啊。阿垣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咱們又是鄰居,你多跟他玩吧,以後也可以叫他來家裡吃飯。」
此後我雖然和他一處玩,但心底里還是有些瞧不起他的,秉著奶奶的勸告,我偶爾會叫他來家裡玩,留他吃飯,他開始都是抵觸的,後來大概是漸漸地放下了防備,也開始過來了,有時候奶奶會多準備一份讓他帶回家給他的奶奶吃。
垣哥從小成績不好,但我總覺得他很聰明,之所以學習不好是因為沒有認真。逃課、打架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在學校和老師眼裡是頭號爛人。老師們經常勸誡我不要跟他一起玩,我口裡應承著,放學後還是等他一起回家。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嗯,唯一的朋友。
他雖然成績不好、喜歡打架、脾氣也差、總之各種不好,但他對我、他奶奶、還有和他一起的兄弟都是極好的。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我因為一件小事和同學吵起來,什麼事情忘記了,但是吵得特別凶,後面是我贏了,然後第二天,他一早起來把我的書全部燒了,我氣到不行,但除了跟老師告狀和重新買全課本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他得知這件事後,帶了幾個人把他堵在學校後面的廢工廠打了一頓,並威脅他跟我道歉賠錢還有不能把這事跟任何人說。我也是後來得知這件事。儘管被威脅他還是將這件事告訴了學校,學校通過談論對垣哥的處理結果為開除學籍。
垣哥沒上學後去了一家汽修店當學徒,他說反正自己也不喜歡讀書,還不如趁現在年輕出去多賺點錢,可以讓奶奶多過會兒好日子,再一個就是存點錢以後蓋房子娶老婆。垣哥說讓我別擔心他,好好讀我的書,將來肯定有大出息。我伸出拳頭跟他擊了一拳,謝謝吉言,我會努力的,也祝你多賺票子,將來娶漂亮媳婦。然後互看對方一眼會心一笑。
眼角開始有些濕潤,童年記憶仍歷歷在目,我卻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黑夜將這世界連同我的靈魂在內的一切感知全都吞噬掉了,我頓了頓,掏出一支煙猛吸幾口。
夜色開始漸漸有些微亮,日光將要升起,我像中了邪一般,一根接著一根煙的抽,沉重的負罪感壓的我透不過去來,我企圖用煙來麻痹這一切,煙盒很快失了重量,我踉踉蹌蹌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彷彿這身體也隨這煙盒一般漸漸失了重,不一會兒便趴著座椅昏昏睡去。
再睜開眼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撫著我略顯疲憊的面容。我大失驚色地打量著四方,我昨夜竟在這過了一晚,好忙起身整理了衣裳,幸好這城裡的大多數人們都沒有醒來。
滴滴叫了輛車到我生活的小村,師傅細心的問我要不要開空調,我搖了搖頭,現在還不熱。車內香薰恰到好處的香味讓我又有了些許的睡意,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我很快便在車裡睡著,或許還打著響鼾,我不知道,師傅也不會說。
再醒來時已經到了村口,我說就在這裡下吧,還有一段小路我自己走。
村裡相比兒時已經大變了樣,當年的石子路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和城裡一樣的柏油路,路不寬,但路邊的池塘外圍裝了護欄,也零零散散的安了幾個路燈。那時我們常去的獅子山也被哪個熊孩子燒禿了,只剩黑壓壓的一片。
這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衣衫已被打濕,再往前走了幾分鐘,便看到了在坪里拄拐張望的奶奶,我飛跑快過去大聲喚著她。
到家裡之後奶奶便開始了她的嘮叨,如工作順不順利,有沒有女朋友之類,於我從前來說的廢話,但現在我都認認真真的聽著,回答著。
突然奶奶沉默了下來,她慢慢開口問我:阿垣呢,他怎麼沒回來,他有兩年沒回來了吧。我說他現在生意做大了,很忙,他說會盡量抽空回來的。奶奶又頓了頓,面露難色的開口說,阿垣奶奶走了,就半個月前,村裡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聯繫方式,也沒有人打聽過他的下落,連他父母都是。唉,造孽啊,這孩子也真是可憐。
我沒有說話,但內心卻如刀割般痛苦。我說,奶奶,阿垣,他奶奶的墓地在哪,我想替他去祭拜。
奶奶牽引著我出門,指著對面那座山:那裡有個墓園,你知道的,那墓碑上都有名字,去吧,好孩子。
我回屋子裡準備了些紙錢便往山上跑去,往墓園的入口一路荊棘,雜草叢生,看來現在的人已經漸漸沒了祭拜先祖的習慣了。阿垣奶奶墓碑前的花圈還在,還有很多放鞭炮留下的殘餘物,看來沒有人清理過。我也同樣沒有清理。
我一張一張撕開錢紙,整齊放好點上火,跪下來磕頭:陳奶奶,對不起。
一陣冷風從身後刮過,我莫名地出了身冷汗,可明明現在是一年中,更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剛剛還是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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