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生子女老人的生與死
無問
無問
毛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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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之前有個鼓勵生育的段子在朋友圈刷屏。
子女二人在病重父親床前，一個問另一個，拔管不？
另一個回答，拔。
當時只顧著樂，現在才明白不是笑話。
我的父親在1997年和2001年分別動過兩次大手術，每次都與死神失之交臂。
病痛纏身至今二十年，始終樂觀隱忍，這次卻判若兩人。
陪護被罵的無所適從，每天請求我、催著我、罵著我去買致命藥品，幫他結束生命。
我們這些他最親近或不得不依靠的人，都不能體諒他的痛苦，幫助他舒服死去，卻逼迫他痛苦地活。
護工的存在是一條該死的生存鏈，從他這種苟延殘喘的病人身上賺取金錢。
子女親人出於責任和道義維繫他的生命，害怕擔負法律責任不願幫他舒服地死去。
對於一個只在醫學意義上生存，卻失去活著尊嚴和意義的人而言，溫情成了面具。
父親在病房發脾氣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靜脈血四濺。
我瞬間情緒失控，哭喊道，你不要這樣，就算死也不要當著我的面死好不好……
他突然變成一個超級聽話的孩子，閉著眼不再動彈也不再呻吟，任醫生護士給他重新插上氧氣管打好吊針。
我強迫自己恢復理智，給父親的徒弟、給舅舅打電話尋求幫助，卻哽咽難語。
女醫生拿著病危通知書走過來，問道，你是獨生子女？
我點點頭。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小時候我經常問媽媽，為什麼不能再生個弟弟妹妹，她說很想生，但怕開除公職。
在孤獨的童年淡忘後的多年，此時又渴望有個兄弟姐妹能與我商量這份病床前的無助。
他（她）與我一樣，擁有關於同一個至愛的回憶，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想念和寂寞。
02
與父親同病房的老乾因尿毒症，已在醫院住了將近三年。
陪護每天定時給他餵食物喂葯喂水，他躺在床上，閉著眼，把每一勺送進嘴裡的東西都吞咽下去。
為了防止他不小心拉扯針管，兩隻手常年被布條綁在病床欄杆兩邊，都已青紫。
陪護說他很乖，大部分時間在睡覺，睡醒了不吵不鬧自己玩。
子女每天輪流來察看和詢問醫生情況，待幾分鐘就走。
我趴在病床的欄杆上聽父親說話。
女兒，我不是不想活，但凡還能撐下去，誰會想死呢？
可我真的太痛苦了，真的抗爭不過去了。
我分不清白天黑夜地跟他鬥爭，但這場災難沒頭沒尾，甚至休息的機會都不給我，我看不到希望。
你看這個老乾，在這躺了三年，就跟植物人一樣，沒有任何生活質量可言，我最後的結果也就是這樣，那這樣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複雜的情緒在眼眶裡橫衝直撞，我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手背上突出的青筋和一小塊一小塊的老年斑，太陽穴陣陣脹痛。
爸，你再為了我堅持一段時間，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就跟醫生申請結束治療，到那時，我尊重你的選擇，行嗎？
他努力撐開的眼皮終於如釋重負似地耷拉上了，下巴微微點了點。
03
一個人的出生無法選擇，那死亡能不能呢？
父親一直糾結為什麼中國沒有安樂死。
於他而言，肺病的痛苦讓人生不如死，他與長年累月的病痛抗爭了二十年，卻還是扛不過最後一擊。
他追求的生活不僅是醫學意義上的生存，更希望自己活的有意義有質量。
「安樂死」一詞源於希臘文，意思是"幸福"地死亡。
中國的定義指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在垂危狀態下，由於精神和軀體的極端痛苦，在病人和其親友的要求下，經醫生認可，用人道方法使病人在無痛苦狀態中結束生命過程。
安樂死的理論和實踐都有很長久的歷史。
在《理想國》一書中，柏拉圖贊成把自殺作為解除無法治療的痛苦的一種辦法。
畢達哥拉斯等許多哲人、學者、政治家都認為在道德上對老人與虛弱者，實施自願的安樂死是合理的。
1935年在英國成立第一個自願安樂死合法化委員會，3年後，在美國也成立了同樣的委員會。
儘管安樂死至今還沒有在多數國家合法化，但人們對給予病情危重而又無法治癒的病人以死的權力和自由以擺脫殘酷的病痛折磨的做法，愈來愈多地採取同情的態度，認為這是符合人道主義精神的。
雖然西方許多國家都把安樂死看成犯罪行為，但支持實行安樂死的人數在不斷增加。
估計有十萬人已立下遺囑，告訴醫生：一旦他們患了不治之症，生命行將結束時，不要再用人工延長生命的措施進行搶救。
2017年，加拿大一對相戀73年的夫妻經過醫生評估，符合安樂死的標準，選擇了一起死去，恰好2年前加拿大通過了《醫生協助死亡合法化》。
老布希總統夫人在2018年4月21日，拒絕在醫院「搶救治療」而選擇在家裡與親人度過最後時光去世。
04
在父親的病床前，看著他像風乾的枯木一樣躺著，我一直在想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
於我而言，哪怕父親是一具植物人，我也希望他天天躺在病床上，因為他就是家，只要他還在，最愛我的那個人就還在，叮囑我別再任性的爸爸就還在。
但是於他而言，真是他所願嗎？
醫學意義上的生存就一定對他是好事嗎？
尊重病人的意願還是滿足自己的心愿？
不讓他選擇死亡是否就是所謂的敬孝嗎？
父親四歲時就看著他長大的老領導如今已經83歲高齡，蹣跚地走到病床前說，
孟伢子，你這次一定要挺住啊！
爸爸兩淚長流，***，我實在是扛不下去了……
徹夜失眠三個月直到今天，他選擇了在病床上扛著。
是在為自己扛，還是在為我和親人扛，還是在為關心他的老領導老朋友老同學扛？
一直容忍我任性的父親，真的很少讓自己任性過。
05
在這個擔心病人跳樓，窗戶只能打開五厘米的病房裡，因為空氣不流通混雜著飯菜尿液消毒水和久病之人垂垂老死的氣息。
護工扒了隔壁床上的老乾的上衣和褲子，把屎把尿擦身體，翻到左邊，推到右邊，似乎在翻轉一件有血有肉的物品而不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我跟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變成這個樣子，你一定不要再搶救我，讓我體面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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