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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哭鬼沈從文,其實是一個感恩的大俠

本文經山河小歲月(shxsy2015)授權轉載

我從小喜歡聽俠義故事,然而主人公不一定是大俠。

路見不平,靠的不是武藝,而是勇氣和良心。千里送信的柳毅,就比千里送京娘的趙匡胤要可愛許多。

所以我喜歡沈從文。

沈從文

怎麼看都是書生一枚,脆弱,敏感,愛哭。

郁達夫來看他,因為感動,他趴在桌上大哭。

下放湖北的前夜,張允和來看他。沈從文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張允和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女記者訪問他,因為聊起「文革」中打掃女廁所的事,說了一句:「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83歲的沈從文忽然抱著她的肩膀,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像個飽受委屈的孩子。

其實「愛哭寶」沈從文的骨子裡,並不軟弱,他有一種湘西人的俠肝義膽。

沈從文

他記得落魄時的一飯之恩。1924年北平「窄而霉」小屋裡,郁達夫來看沈從文,請他吃一塊七毛錢的午飯,送了他一塊羊毛圍巾和五塊錢,還鼓勵了他很多話。很多很多年過去,沈從文都沒有忘記。五十多年後,郁風去探望沈從文,沈從文一直念叨著:「那個年代的五塊錢啊!」

他珍惜青年時代的友情。為了營救胡也頻,不善言辭的沈從文趕到南京,找蔡元培,找邵力子,甚至去找陳立夫。胡也頻犧牲之後,也是沈從文陪著丁玲,偽造字跡欺騙胡也頻的母親,陪著丁玲回老家,甚至耽誤了自己的工作,差點失業。

丁玲被靠邊站時,從北大荒趕來北京參加文代會,沒有人上去和她說話,只有沈從文,在散會之後急忙趕上去,問候丁玲——雖然碰了一鼻子灰,在丁玲眼裡,即使自己再落魄,也是「人民內部矛盾」,和沈從文這種「反動文人」是有本質區別的。

80年代,丁玲因為得知沈從文在30年代所寫的《記丁玲》,披露了她的隱私而大發雷霆,於是寫文大罵沈從文。沈從文很是不解,不過金介甫問他這件事時,他說:「讓她罵罵我,也不要緊。」

金介甫還問過沈從文:「蘇雪林曾寫文章批評你,罵你……」沈從文回答:「她不認識我,她說的地方還是有點對啦,說我的作品很粗糙,沒有組織,文字浪費,因為我那時並不成熟啊!」

鳳凰老家的沈從文墓上,有張充和給他寫的敬誄:

不折不從 爾慈爾讓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其中暗含的「從文讓人」四字,是他一生的寫照。

黃永玉說,沈從文跟他說過的五個字讓他終生難忘:愛,憐憫,感恩。「他說一個人,第一是要充滿愛去對待別人;第二,摔倒了爬起來,趕快走,別心疼摔倒的那個坑;第三,永遠抱住自己的業務不放。我自己的成長中,遇到多少對我好的老前輩,他們幫助我,所以要感恩。而憐憫,是對待那些殘忍的人。」

他始終以赤子之心待人,對朋友尤為如此。

沈從文的摯友不算多,有英年早逝的,如胡也頻;有反目成仇的,如丁玲;也有始終如一的,如巴金。

沈從文和巴金大約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認識的。

沈從文對巴金說,我在青島,你有空來找我玩呀。

然後,巴金就去青島,找他玩。

巴金

1932年夏天,青島。

巴金和沈從文一起在櫻花林里散步,一起聊天,他們「有話就交談,無話便沉默。他比我講得多些……」沈從文把房間讓給巴金,讓他在這裡寫作讀書。聽說巴金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講話,沈從文講了第一次給學生上課的窘事……

他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

連最私密的感情,沈從文也告訴巴金,他正在追求張兆和。當沈從文決定去蘇州向張兆和發起最後的總攻時,出發前,是巴金幫他去買了禮物:

沈二哥帶了一大包禮物送三姐,其中全是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有托爾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等著作。這些英譯名著,是巴金選購的。又有一對書夾,上面有兩隻有趣的長嘴鳥,看來是個貴重東西。後來知道為了買這些禮品,他賣了一本書的版權。三姐覺得禮太重了,退了大部分書,只收下《父與子》與《獵人日記》。

——張充和《三姐夫沈二哥》

那些書,其實都是巴金喜歡的書。有趣的是,那時候,巴金壓根沒談過戀愛。

不管怎樣,這個助攻成功了,第二年,巴金收到了沈從文寄給他的結婚請柬。這張請柬,巴金一直保留著,現在在巴金紀念館還能看到——這大概也成了世界上唯一一張殘存的沈從文和張兆和的結婚請柬。

沈從文新婚不久,巴金再一次登門拜訪。他提了一個藤包,裡面裝了一件西裝、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來到了位於達子營的沈從文家,沈從文緊緊握住他的手:「你來了!」

一住兩三個月。沈從文用小方桌寫《邊城》,巴金在裡屋寫《雪》,各寫各的,互不相看。

客廳連接一間屋子,房內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顯然是主人的書房。他把我安頓在這裡。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卻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裡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干擾,除非來了客人。

——巴金《懷念從文》

1934年,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

他們也爭吵,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友誼。沈從文真心實意喜歡巴金,在1934年11月13日,沈從文給大哥寫信說:

朋友巴金,住到這裡便有了一個多月,還不放他走的。他人也很好,性格極可愛。

1934年,巴金在沈從文家中

分別那天,北平下雪了。沈從文和張兆和一直送他到前門火車站。像迎接他來時那樣,沈從文緊緊握住巴金的手:「你還會再來嗎?」

巴金張開嘴,只來得及說一個「我」字,便已哽咽,「我多麼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裡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來。』」

再見面,是在昆明。

沈從文先生的長子沈龍朱先生說,第一次見到巴金時,他才7歲,沈從文對他說:「叫巴老伯(bei)。」

這個稱呼叫了一輩子,但實際上,巴金比沈從文小兩歲。一直到初中,龍朱才知道,原來巴金不姓巴:「父親寫信給巴老伯,叫『芾甘』。我問:『李芾甘?怎麼回事?』父親就給我講,我就知道了。」

1940年,巴金的女朋友蕭珊在西南聯大念書,他從上海去昆明看望她。沈從文便邀請巴金來龍街家裡玩。

巴金和蕭珊

一到家裡,沈從文就說:「得了,我們到滇池邊上去看風景吧。」

他們一路從住的地方走到滇池,五六里路程。龍朱說,「他倆說話,我就跟著跑,提一個小籃子,裡面放著吃的。因為好幾里的路,這樣的觀景,就好像是一次遠足。」

他們躺在草地上,仰著頭看天空,忽然,天上飛來一架飛機。

日本飛機。

沈從文用身體護住巴金和龍朱,炸彈在不遠處爆炸了。

沒過多久,敵機折返回來,飛得很低。結果,就在我們頭頂不遠的地方,忽然一架飛機波動了一下,只聽見「吁吁吁吁」的聲音下來了,是炸彈掉下來的聲音。

父親趕緊叫我們翻起來,「趴下趴下」,他用自己的身體捂在我們身上,趴下。

瞬間,轟隆一聲,我們沒看見,但是炸彈爆炸了。

隔一天,我們才知道一個插秧的農婦被炸死了。

——《沈從文家事》

他們也吵架,沈從文批評巴金不要「那麼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什麼米米大的小事如×××之類的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小東小西也當成敵人,」「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可是晚年的巴金,在《懷念從文》里想起昆明歲月,卻說:

我們同游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見炸彈落下後的濃煙,也看到血淋淋的屍體。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你總說你有信仰,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裡。」現在我也感覺到他的信仰在什麼地方,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裡的閃光,我覺得心裡更踏實。

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在北京召開。

這時候的沈從文,因為被郭沫若批判為「桃色作家」,精神壓力過大而選擇自殺,自殺沒有成功,搶救過來,但靠邊站,在新社會,他是尷尬的舊作家。他帶著小兒子虎雛去見多年不見的老友丁玲,據說,當時的場面讓沈從文尷尬而又無趣,老友重逢,變成了首長接見,以致於虎雛懷疑,父母是不是太幼稚而產生了錯覺,他們其實根本不認識丁玲。

在這時,巴金帶著朋友們,去探望他了。這對當時精神崩潰的沈從文來說,猶如雪中送炭一般珍貴。

想起昨天巴金、蕭乾說的,我過去在他們痛苦時,勸他們的話語,怎麼自己倒不會享用?許多朋友都得到過我的鼓勵,怎麼自己反而不能自勵?我似乎第一次新發現了自己。

——沈從文1949年9月20日致張兆和

這次探望之後,一直到文革之前,每一年,巴金到北京,都會探望沈從文。沈從文已經不再寫文學,他轉向了文物研究。沈從文到上海時,巴金也會接待,請他吃昂貴的紅房子西餐。

蘊珍(山河小歲月註:指巴金的妻子蕭珊)作主人,戴一眼鏡比小龍的還老氣。穿的還是大紅毛衣。一開始即用鐵盤盤裝半蛤一盤,約十六個,系鑲嵌到凹凹洋鐵盤中的,圖案和唐鏡圖案相似,說是好吃,不如說是好看,因為內容壓縮大致還不及五分之一小香腸!用小叉叉吃,手續也近於遊戲。其次是牛尾之湯,味道濃而咸,好吃,只是熱些。再其次是烤魚,章大胖(山河小歲月註:指章靳以)吃烤牛裡脊,巴金吃烤蘑菇,蘊珍吃炸雞脯一類……各不相同,我都嘗了一點點。再其次是咖啡一杯,其中只放若干滴淡牛乳。煮咖啡是永玉家中式,也是當面表演,白衣夥計從古煉金士圓形玻璃球中傾出的。我只覺得吃得脹脹的,因此也忘了這是第一等上海飯。上街時,才聽王畸說可能是三四元一份!早知道如此,我倒不妨正式建議,吃吃什麼味雅點心,省錢省費。事實上呢,二十個路攤上水餃也一樣好。……吃過後,在路上才知道這還是上海最最著名的館子。

——沈從文1956年10月31日致張兆和

他們在「文革」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是1965年7月,那時候,巴金正要去越南採訪,天氣熱,房裡沒有燈光:

兆和睡在地上,從文說:「三姐生病,我們外面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了一會,不知怎樣我們兩個講話都沒有勁頭,不多久我就告辭走了。當時我絕沒想到不出一年就會發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頭上那把利劍,正在緩緩地往下墜。

「文革」一開始,巴金就受到了猛烈的批判,他和他的朋友沈從文一起,被打翻在地,反革命,兩個都是。

沈從文不斷託人打聽巴金的消息:

1969年11月10日他給張兆和的信中寫道:「今凌宏來看看我,幫洗了件衣。帶一航院陳女同學來,女孩子父親,是上海統戰部的,和蘊珍住處近,且較熟,得知家還維持,書未散失。」

1971年5月23日致沈虎雛信上說:「據竇祖麟女兒說,巴老伯至今還在『寫檢』,可不知為什麼老沒完了。」

1972年4月7日致竇達因信上:「巴先生處,見他時,代問好。簡單告訴他我們情形就成了。說一切都很好,不必給信看。並希望知道他的愛人和二孩子情形。如在上海,盼知道住處(陳蘊珍住處),我會給她去個信。」

這一年6月14日,當時蕭珊要去醫院檢查,終於收到了沈從文的來信,心裡非常高興。她對巴金說,還有人記得我們。

在醫院裡,蕭珊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沈從文說:「多年來,變動太大,一直聯繫不上」,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從前,自己對蕭珊的評價:「天不變,地不變,陳蘊珍可愛處也不會大變……」

這是蕭珊寫給沈從文的最後一封信。

1974年,沈從文和巴金,再次見面了。那時候,蕭珊已經去世,巴金的女兒進醫院待產,兒子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家中冷冷清清,我們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沒有拘束,談得很暢快。我也忘了自己的『結論』已經下來: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巴金一如既往地關心著沈從文。當沈從文告訴巴金,自己的住處只有一張桌子,「目前為我趕校那擬印兩份選集,上午她(山河小歲月註:指張兆和)三點即起床,六點出門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讓我工作。下午我睡睡,桌子再讓她使用到下午六點,她做飯,再讓我使用桌子。這樣子下去,那能支持多久!」巴金立刻四處跑腿找周揚,找胡喬木,只為了幫沈從文落實一個三居室的房子:

我將為三家的房子奮鬥,即沈從文、汝龍和麗尼夫人許嚴三家,希望您和荒煤、沙汀幫忙。落實政策嘛,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這樣困難?

您信來時我已見過了周揚,無法同他談這件事。現在做事情,總是拖,總是推,我們就總是催吧。

1984年,病中的沈從文由張兆和為他洗手

1985年3月,他們再次見面了,沈從文住進了巴金為他四處跑腿弄來的房子里。

那天,北京刮著大風,巴金顫巍巍地在女兒的攙扶下走著,頂著風。

張兆和在樓梯口迎接,進了門,巴金直奔等在客廳的沈從文。

沈從文從沙發上站起來,再一次緊緊握住巴金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

1985年,沈從文和巴金的最後一次見面

然而,他們只是寒暄著「你好,你好」,在那之後,他們忽然沉默了。巴金說,「幾年不見,有一肚皮的話要說」,可是兩個老人,誰也說不出,「壓在我們背上的包袱已經給摔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

1987年,沈從文去世,巴金寫了萬字長文《懷念從文》,裡面最感動我的,是他說自己意外找到1944年寫給沈從文的信,裡面說:

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詩人最好、最熱心幫忙的人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

參考文獻

巴金《懷念從文》,收入《再思錄》一書,上海遠東出版社,

劉紅慶《沈從文家事》,新星出版社

周立民《長河不盡流》,收入《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一書,湖南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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