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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鍾里、新民邨、豐裕里一一1928-1930 沈從文在上海

引子

經過一個星期的海上航行,沈從文於一九二八年一月抵達上海,住法租界善鍾里三號樓上,每月十三塊錢房租。剛住定即寫《南行雜記》,實為一束給朋友和親人的信,共五封,二月一日起在《晨報副刊》連載四天,記錄初到的印象和個人的打算。

- 《沈從文的前半生》第四章

「......,當時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鍾路一小鋪子的樓上,......」

- 沈從文的《采蕨·落伍》

這裡提到的善鍾里,就是常熟路113弄。常熟路以前叫「善鍾路」,是當時法租界中唯一以中國人的名字來命名的馬路。其法文名為「say zoong route」,善鍾是漢名的法文音譯。《川沙縣誌》記載,「善鍾」是清末浦東顧路人陶如增的號。陶善鍾在法租界常熟路一帶曾廣置地產,如「善鍾馬車行」,因此,就把善鍾馬車行前的馬路命名為「善鍾路」。

善鍾里弄口壁畫 - 反映善鍾里當初的景象

沈從文從「北漂」到「海漂」,初初是住在善鍾里「一個朋友代為租妥的亭子間」。那時甚為窘迫。在其《善鍾里的生活》一文中可知。

我勸他還是把衣拿去當好了。他不行,說這個近於對不住人。這是客氣。其實並無一點對不住人處。...... 下午連同一張小當票送來的是四塊蓋有水印的現洋錢,把三塊給他,我留下一塊新中國的國幣,留到晚,這一塊錢又把來換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銅子了。

- 沈從文的《善鍾里的生活》

沈從文在善鍾里的亭子間里還遇到了一位女生,似乎是窘迫生活中的亮色,雖然兩人並不認識。

秋是真的來了。轉頭又看了對面樓房的亭子間一陣。這裡是住了一個女人,在窗邊,在曬台上,全都可以望到這女人在房中一切情形的。望是望得已熟,且在房東方面還說過笑話了。...... 但彈琴的人呢,從窗邊,從帳里,一瞥而過,彷彿是年青。聽聲音,也非常柔和。因此在這一邊免不了有小小影響。...... 一個早上用到看女人事上去,一個中午寫了一篇短文,上半日是這樣斷送了。

- 沈從文《善鍾里的生活》

到1928年3月,丁玲和胡也頻漂到了上海,借住在這裡。不過不久兩人就跑到杭州去了。

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 沈從文《記丁玲》

關於善鍾里的建造年代,目前查到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根據靜安區地名志,始建於1912年,到1936年建成。另外一種說法是1930年建造。善鍾里是雙毗連花園住宅,總體為英式建築。

沈從文提到的小鋪子,如今必已不存在,估計應該是沿街的房子,而沿街的位置已是Costa Coffee了。我們在善鍾里3號樓門口,碰到五六個阿姨正在「嘎山胡」。於是上前詢問是否知道沈從文曾居於此?我們的問題頓時打破了家長里短,給了阿姨們一個新鮮的話題,大家都很興高采烈,也很熱心。當然,她們也不太知道沈從文,但不妨礙她們作出種種猜測與回憶。

「我媽一輩子住在這裡,善鍾里原來住的都是有錢人,大多數是軍官。這個1號與3號裡面是相通的,現在住了20幾戶人家。最早是設計師自己居住的,後來也是借給一個國名黨軍官,不太可能分開借的」一位似乎是比較熟悉這一帶的說。另一位正站在門口洗菜,說,「看看外面還是蠻挺括,里廂是『一天世界』」。

20世紀30年代善鍾里的地圖

順便提一下,善鍾里住過的名人也確實不少。十九路軍愛國將領戴戟;國民革命軍29軍37師師長馮治安;抗日名將、民革創始人之一、中國紡織工業部部長的蔣光鼐;民主革命家、民革創始人之一的陳銘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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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鍾里今日之景象

到九月,胡也頻與丁玲搬到薩坡賽路一百九十六號。這時節沈從文住馬浪路的新民村,離得近,「所以總是常到他們那裡去閑談,後來就把伙食也包在他們的房東那裡了。」

- 《沈從文的前半生》第四章

沈從文在善鍾里住了不久,就把母親接來了。入夏即帶之去北平看病。直到8月又回到上海。估計那時就是住在馬浪路了。

馬浪路就是現在的馬當路。築於1898年,起初叫「狼山路」。1906年時以法國駐滬總領事的名字,改稱白萊尼蒙馬浪路(RueBrenier deMontmorand)。由於名字過於拗口,老上海習慣叫它「馬浪路」。1946年,汪偽政權接收租借,以江西省地名「馬當」命名,改稱為馬當路。

馬當路的新民村就是馬當路328弄。新民村馬路對過是新天地,北側是「普慶里」,就是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那個弄堂;南側是新天地地鐵站6號出口。弄堂口如今沒有牌子,被敲掉了。我們去時,弄堂里有兩男一女正在門口剝毛豆,問了才確認這裡就是新民邨,現在只是在門口崗亭上沿印著「新民村」三個字,也是一臉的抱怨,「只曉得敲特,不曉得恢復」。

新民邨弄內依稀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迹

薩坡賽路就是淡水路。從新民村弄堂可以一直穿到淡水路,離「薩坡賽路一百九十六號」真的就是一二分鐘的事情。丁玲與胡也頻是在1928年7月從杭州回到上海,起初住在貝勒路(如今的黃陂南路)永裕里十三號三樓,9月搬到薩坡賽路。

那個時候,經沈從文介紹,胡也頻在上海《中央日報》當副刊編輯,每月大致可以拿七八十元的編輯費和稿費。丁玲與沈從文也都參與了協助編輯的工作。那時,大家商量了這副刊就叫《紅與黑》。不過,出到第四十九號,即十月三十一日即告停刊。

《紅與黑》停刊了,但是,沈從文、丁玲、胡也頻立即自辦了《紅黑》月刊,並自辦一個出版社,印行「紅黑」叢書。這應該算是沈從文的創業經歷吧。

胡也頻的父親胡廷玉正好來上海,設法幫他們轉借了一千元,每月三分利息。他們合賃了薩坡賽路二百零四號的房子,樓下做「紅黑出版處」,......

- 《沈從文的前半生》第四章

這裡提到的薩坡賽路二百零四號,包括前述的一百九十六號,都是在淡水路「豐裕里」。豐裕里建於20世紀初,紅磚鋪牆,走道狹窄。雖然屬於法租界,但是仍然是舊式的石庫門,人口也很密集。204號與196號都是沿街的房子。後門出去的走道轉身也困難,抬頭就是一線天。

我們在204號後門外,碰到一個正在水斗里洗臉的阿姨,問你們找誰。我們趕緊說明是來尋訪沈從文足跡的。阿姨一面搓著毛巾,一面嘮叨地說,「這個沒有聽說過呀。現在樓里8戶人家,只有2戶是本地人,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其他的都另買了房,這裡就都借給外地人。前幾天,這裡還要一塌糊塗。」

根據丁玲的《胡也頻》一文記述,204號的2樓是住著丁玲、丁玲母親及胡也頻;沈從文與妹妹岳萌住3樓。沈從文的母親、哥哥、弟弟均有短暫在此住過。

在薩坡賽路老式石庫門房子內蝸居的生活,才是沈從文對上海日常觀察的真正源泉。他說:「有一天我在上海的陽台上看上海的城市,我伏在濕欄杆上在想另一個窗子里的另一個人家在做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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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裕里主弄堂及204號、196號後門與走道

1929年1月10日,《紅黑》問世。在創刊號上,胡也頻說,「我們取用紅黑為本刊的名稱,只是根據於湖南湘西的一句土話。例如:『紅黑要吃飯的!』這一句土話中的紅黑,便是『橫直』意思,『左右』意思,『無論怎樣都得』意思。」

10天後,沈從文和丁玲負責的《人間》月刊也創刊,並在上海出版了「二百零四號叢書」。二百零四號是取自門牌號碼。

沈從文回憶說:「三個人一起趕到集中了上海各書店的四馬路和北四外路,去看刊物出售情況。他們從一家書店溜入另一家書店,每人既緊張又興奮。各家書店櫥窗里都陳列了這本新刊物……情況比他們預料的要好——《紅黑》第一期僅在上海就賣出了近1000本,這在當時,是一個極可觀的數目。……」

但因三人中無人長於經營,許多書刊批發給書店,錢卻遲遲收不回來,勉強維持到第八期就結束了。(夢想終於在現實中破滅,創業至此失敗。如果放在今日,沈從文搞個自媒體,估計也是大V一枚了)

「使我們十分灰心處,是想到這次的試驗,卻證明了我們此後的命運,作者向商人分手,永遠稱為一種徒然的努力。」

雖然出版事業失敗了,但是文學創作上卻是另一番情景。1928年,1929年,沈從文發表作品七十餘篇,出版作品集與單行本接近二十種。在這種多產的情況下,沈從文的文學進入了趨向成熟的時期。

雖然有大量作品發表,但由於稿酬版稅常拖欠、出版社倒閉產生的債務、生病的母親,年輕的妹妹,沈從文的生活壓力依然如故。

因此,徐志摩向胡適推薦了沈從文去中國公學教書。在1929年8月正式受聘為中國公學國文系講師。從凌宇的《沈從文傳》中了解到沈從文初次上課的情形。

九月初,新學期開始,沈從文第一次登上大學講台,面對好奇的學生,一時竟講不出話。獃獃地站了近十分鐘,才終於開口;而一旦開口,又急促難控,把準備的內容匆匆講完,再次陷入窘迫;最後,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沈從文開的課,為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每周的課時不多,但他花了很大的精力準備。這門課在當時從傳統眼光來看,似乎不甚重要,但其開風氣之先的課程設置與教學實踐,重要性在很久之後才慢慢意識到。胡適說「從文在中公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

在中公期間,對於沈從文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了張兆和。書中沒有直接說,但是我感覺應該就是一見鍾情。大約1930年春,張兆和收到老師的信。至此開始了三年的追求,一封封書信砸下去,從張兆和的沉默、不回復到怦然心動、慨然應允。1933年初,沈從文同張兆和去看住在上海的張兆和父親和繼母,隨即兩人訂婚;1933年9月9日在北平中央公園水榭舉行婚禮。

誰知啊,這最後的一封六紙長函,是如何的影響到我!......我滿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以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捨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

- 張兆和日記《從文家書》

這一段是來自張兆和1930年7月14日15日的日記。應該是沈從文離開上海前寫給張兆和長信後寫的。(由此可知,學好語文,練好作文,必有大用)

8月沈從文從中公辭職

9月前往武昌,開始另一段人生

沈從文與張兆和

後記:

善鍾里、新民邨、豐裕里只是沈從文先生人生長河中的小浪花。曾經一點點的痕迹,早已不復存在。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在那裡去感受那個時空中的人和事,去感受沈從文先生對這個世界的思考。

我們在探尋中,總是會和當地居民有所接觸。居民們對於沈從文所知不多,但對於老房子的住房條件頗多怨言。期待我們在保留傳統的同時,也儘快改善環境。

補記:

沈從文的《善鍾里的生活》是收錄在《不死日記》里的。在《沈從文全集》發行前似乎未曾發表過,《善鍾里的生活》歸在全集的第3卷最後一篇。為了讀一下這篇文章,先是在網上搜索未果,然後去書店尋覓未果,最後在上圖綜合閱覽室中發現,且不得借出。只好用手機一頁一頁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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