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雨夜遐思
雨，如期而至。老地方的雨，還在老地方下。夜半，雨打芭蕉，丁香愁展芍藥落。雨滴敲窗叩心門，令多情人不眠不休。人生不能缺乏的，是雨夜——淅瀝的，一個人的雨夜。譬如這樣的雨夜裡，我可以任思緒紛飛，任心潮起伏；還可以獨立窗前，細數雨點落窗後滴下的絲絲痕迹，猶如窺探老天潛藏心底的秘密……
天有淚，燭有淚，人有淚，古來皆然。若言風流，楓雨夜橋頭。圓月成珏碎華初，紅塵筆走，丹青潑墨。獨上高樓，欄杆頻倚，遠堤翠柳。問世間，愛恨情仇幾時休？悲喜兩悠悠。情因境同，境因情異。雨夜之境，各家各異。
蔣捷聽雨，聽出了禪悟通透: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溫庭筠聽出了離情苦寒: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還有李易安聽出了愁苦落寞: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陸遊聽出了清新希冀: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古人如此多情，今人也非木石之輩。有人說:下雨是因為天空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就像流淚是因為心承受不了它的灼傷。有人唱:外面下著雨，猶如我心血在滴，愛你那麼久，算算其實不容易。有人洒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有人善感: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一起躲過雨的屋檐!
有人站在摩天大樓的頂端，隔著靜靜玻璃窗，外面下著雨，卻沒聲沒響（孟庭葦《紅雨》）；有人靜靜地坐在那裡，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心裡感到無量的喜悅，彷彿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風生筆底（季羨林《聽雨》）……
此刻，屋外大雨傾盆，室內寂靜黯然。終於耐不住，披衣推枕，踱步窗前，掀簾而觀:陋巷無人，夜雨有聲；庭前花落，香樟葉飄；還有那路燈孤影分外寂寥。昨日立夏，想來這是入夏的第一場大雨。思緒被無端指引，那個春寒料峭的雨夜，三五好友豪飲之後，打算各奔東西。雖至中年，倒也借酒洒脫了一回。酒酣之後，腸內火熱，細雨拂面，好不愜意。一兩好友騎車同行，笑鬧成趣，彷彿回到孩提。行至半道，雨滴驟大，衣單寒生，不得已泊了坐騎。四處尋覓躲雨屋檐，喜得一方廢棄晴空，於是天南地北繼續神侃海吹，儘管酒醒後纖毫不記。那一夜，清煮時間雨，笑忘俗世書，真是難得!而今我們都是帶著鐐銬舞步人生路，無法輕盈，難以自處；天天躲在厚重的彈衣面具後，無法通透，不得自由，真是悲催!
疾風驟雨的夜，又讓我的思緒繼續倒帶。那年夏天，天降暴雨，四野無人。彼時年幼，孤身隻影在瓜棚看瓜地。電閃雷鳴時，膽戰心驚，暴雨狂亂時，捂耳而泣。終於又一道閃電吐著火紅的蛇鏈時，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驚懼，衝進了雨幕，一路哭喊著往家的方向奔跑。風大，雨急，瑟瑟地捶打著臉龐，兩根小辮瞬間被雨水灌成了沉重的水柱，衣衫被風雨胡亂地粘貼在身上，舉步維艱，依然要奪命奔跑。半道跑到伯伯家的瓜棚附近，實在沒力氣了，準備去那裡暫躲風雨，誰知一道閃電擦身而過，就擊中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固定瓜棚的鐵絲上，瞬間火星四起，我嚇得連哭泣都忘了，掉頭就跑，一路上腿腳發軟，摔了不知多少次，終於到家了，幾乎暈厥……這是童年的回憶，是關於雨的恐怖的符號!後來聽到有人唱「長大以後，我只能奔跑，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了瓜棚暴雨這一幕!我想，我在沒長大之前就已經在奔跑了，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傘的孩子，只能學會自己奔跑!
雨聲漸漸止歇了，外面安靜了，我的睡意也來了。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塊濕地，那是聽雨的渴望，那是把心灼痛後灑下的淚滴。當一莖白髮彎曲了歲月，當兩頰褶皺滄桑了心田，我們悵然在人生的遠方，佇立回望。遙想當初出發地，追憶跋山涉水程，耳畔總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響。雖然，每個人的雨聲都有不同的旋律，但是總會在午夜夢回時悄悄回蕩……
2018/5/6凌晨雨夜
作者簡介：
桂花，本名宮桂華，安徽含山縣人。某省示範中學高級教師。熱愛生活，熱愛文學，熱愛寫作。兼任安徽省某校刊的主編。作品《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教育敘事）《煙灰未冷》（小小說）《桂花古典詩詞輯錄》等在多家刊物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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