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意過奧古斯特·桑德照片中穿西服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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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文節選自約翰·伯格《理解一張照片》一書(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2018年, 任悅/譯)中的文章「西裝與照片」,由假雜誌編輯部推薦。在文章中,伯格對著奧古斯特·桑德的幾幅肖像照片中人們穿著的西裝和其背後身份做了一些猜測和分析。憑藉對細節的敏感和獨特的剖析,伯格展現了這些照片以外的可拓展的敘述空間。事實上,在設計師陸智昌為這本書所設計的封面中,對照片人物臉龐的遮擋、身形輪廓的線描和手部的凸顯,都來自於伯格在文章中的分析策略。
如今這樣一個無處不充斥著各式圖像的時代,面對一張照片,人們幾乎已經深陷在一種淺閱讀的泥淖之中而難以自拔,伯格的《理解一張照片》將目光重新拉回到對細節和潛在背景的視檢中來,從這本書中,讀者們除了可以看到一些伯格對攝影的思考以外,更加重要的是,我們或許也可以從中學會如何「進入」照片,來進行一種真正稱之為「觀看行為」的深入閱讀中去。
西裝與照片
約翰·伯格
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在拍下被攝對象的照片之前都對他們說了什麼?又是怎麼說的?從而才讓他們所有人都以同樣的方式信任他。
他們每一個都以同樣的表情盯著相機。假如還有什麼不同的話,那也是每個人的經歷和性格不同的結果——比如牧師和貼牆紙的工人就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桑德的相機卻對他們一視同仁。
他是否只是簡單地告訴被攝對象,他們的照片將成為歷史被記錄下來的一部分?是否就因為他如此這般地提到了歷史,他們才會把虛榮和膽怯都放下,向相機鏡頭的內部張望著,並用一種奇怪的歷史時態講述著自己:我那時候看起來就是像這樣(I looked like this)。我們無法知道,我們能做的只是去認知他作品的獨特性,這部作品桑德所計劃的總標題是:《二十世紀的人類》。
圍繞科隆,這個桑德1876年出生的地方,他的整體目標是尋找各種典型,它們可以代表每一種可能之類型、階層、亞群體、工作、職業以及特權。他希望總共可以拍到600幅肖像。但這個項目因為希特勒的第三帝國而中斷。
他的兒子埃里克(Erich)是一名社會主義者和反納粹人士,他被抓進集中營並在那裡遇害。這位父親把自己已經拍完的照片檔案藏在了鄉下。存世至今的它們是一部無與倫比的社會和人類記錄。沒有哪一位拍攝自己同胞肖像的攝影師,可以像桑德一樣讓自己的照片擁有如此通透的紀錄性。
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1931年曾這樣評價桑德的作品:
桑德從事這項艱巨的工作,並非以學者的身份自居,也並未受到人種學者或是社會研究者的啟示,而是像他的出版人所說,是「一種即時觀察的結果」。它的觀點自然沒有歧見,並具有膽識和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所謂的絲絲入扣——「存在一種絲絲入扣的經驗論,使得自身與客體休戚與共,由此成為真正的理論。」也難怪像德布林(Alfred D?blin)這樣的觀察家會指出這部傑作的科學特質,他的評價恰如其分:「正如同比較解剖學,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然,了解器官組織的特點和歷史,桑德也創造了一種『比較攝影』,在這裡,他獲得了一個將自己置於遠在拍攝細節的攝影師水準之上的科學的落腳點。」如果經濟上的原因限制了這部偉大作品集的進一步出版,那實在是令人遺憾的……桑德的作品不只是一本簡單的照片書,更是一部說明性的圖集。
秉承本雅明話中的探究精神,我想要檢視桑德的那張有名的照片,畫面中是傍晚,走在跳舞路上的三個農民。這圖像里有豐富的描述性信息,宛如左拉(émile Zola)這樣的敘述大師用幾頁紙做出的描述。但我卻只想關注一樣東西:他們的西裝。
奧古斯特·桑德,去往舞會路上的農民
韋斯特瓦爾德,1914年
時間是1914年,三個年輕人最多屬於在歐洲的鄉下穿這類西裝的第二代人。二三十年前,這樣的衣服還沒有一個農民可以承受的價格。而在今天的年輕人中間,像這樣的深色西裝在鄉下也已非常少見了,至少在西歐如此。但在這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大多數農民以及大多數工人都會在正式場合、節日和宗教慶典中身著深色的三件套西裝。
在我去參加我住的村子裡舉行的一次葬禮之時,和我年紀差不多以及比我大一點兒的男人都還這麼穿。當然,也有一些根據當時的風尚所做的調整:褲子和翻領的寬度,還有上衣的長度都改過了。但西裝的形態特徵及它蘊含的訊息並沒有改變。
讓我們先來看看它的形態特徵。或更準確地講,它們被農民穿著在身時的形態特徵。為使下面的概括更令人信服,我們再來看一張鄉村樂隊的照片。
奧古斯特·桑德,鄉村樂隊
韋斯特瓦爾德,1913年
桑德在1913年拍攝了這張集體合照,但這也可能就是上面那三位拿著手杖的農民沿著公路前去的那個舞會上的樂隊。現在,讓我們做一個實驗,用一張紙把樂隊成員的臉遮擋起來,只看他們穿著衣服的軀體。
無論怎樣想像,你都不會相信這些軀體屬於中產階級或統治階級。他們可能會讓你覺得屬於工人,而不是農民但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別的困惑了。因為無法觸摸,他們的手也並不能給我們提供什麼線索。好吧,可他們的階層為什麼如此明顯呢?
是因為不夠時尚?因為西裝布料的質地?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細節可能會說明點什麼,但在一張這麼小的黑白照片中它們的作用就沒有那麼明顯了。但此一張靜態照片卻可以展示出西裝不但不會掩蓋其穿著者的社會階層,反而會將其強調和凸顯出來的根本原因。就這一點而言,它也許還要比現實生活展示得還要生動。
他們的西裝讓他們變了形。穿上以後,樂隊的成員們看上去好像身材出了問題。過時的著裝風格在其重新被時尚包容之前通常會看起來很怪誕。事實上,時尚的經濟學邏輯依靠的就是讓老套的著裝變得怪誕。但我們這裡主要面對的不是這種怪誕,衣服本身顯得並不怪誕,正被它們包裹在裡面的男性軀幹看上去反而是更加怪誕和「反常」。
這些音樂家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印象,羅圈腿、桶狀的前胸、靠下的屁股,身形也是歪歪扭扭的,右邊的提琴手則被弄得像一個侏儒。這些反常沒有那麼極端,不會喚起人的憐憫,卻恰好足以摧毀身體的尊嚴。我們看到的是一些正表現著粗鄙、笨拙和野蠻的軀體,而且,這些特徵還顯得那麼的根深蒂固和不可救藥。
現在,讓我們再做一輪實驗。遮住樂隊成員的軀幹,只看他們的臉。它們就是些鄉下人的面孔。沒人會把他們想成是一群律師或管理者。他們就是五個從鄉下來的男人,喜歡演奏音樂,也帶著一種特別的自尊心做著這件事。在我們看著他們的臉的時候,就能想像出他們的軀幹,但我們此時的想像將和方才我們看到的全然不同。處在我們想像中的他們的模樣,也許正是他們的父母在他們不在身旁的時候能夠記起的他們的模樣。在這裡,我們終於得以讓他們自己和他們本應該有的尊嚴相一致了。
為讓觀點更明確,讓我們再來考慮這樣一張照片,其中精緻剪裁的衣服非但沒有讓身材走樣,反而維持了身上穿著它們的人的身形特徵和由此而來的天然權威。我特意挑選了桑德拍的一張服飾看上去有些過時的照片,從而更容易與前面的例子構成對照:四個新教傳教士的照片,拍於1931年。
奧古斯特·桑德,新教傳教士
科隆,1931年
雖然有那麼一點自負,但我認為這張照片確實無甚必要再做一次遮臉的實驗。在這裡,它清楚地展示出,照片中的西裝的確在事實上確證了和增強了將它們穿在身上的人的身形特徵。這些衣服傳遞出與四個傳教士的面孔相一致,也和被他們遮掩起來的軀體的歷史相一致的訊息。由此,西裝、人生閱歷、社會形態和功能達成了一致。
現在,讓我們再來回頭看那三個走在去跳舞的路上的男人。他們的手看起來太大,他們的身體太瘦,他們的腿又太短。(他們使用手杖的方式就好像在牽牛。)我們大可以對他們也做一次遮臉的實驗,而效果也將和樂隊的那張照片一樣。在所有穿戴在他們身上的衣物中,似乎只有帽子是適合他們的。
這個推論會把我們引到哪裡去呢?難道結論只是農民買不起好西裝,也不知道該怎麼穿它們嗎?不,有待思考的議題應該是,這照片雖然不起眼,卻也是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所說的階級霸權的一個圖像範例(可能是最為圖像化的範例之一)。下面,讓我們更仔細地檢視其中的矛盾。
只要不是營養不良,多數農民都是身體強健、發育良好的。之所以發育良好,是因為他們要干很多種繁重的體力活。在這裡,我們很輕鬆就可以給這些身體特徵拉個單子因為早年就開始的勞動而獲得的寬大手掌,因為扛東西的習慣而獲得的寬闊肩膀,等等。雖然也有很多變化和例外的存在,但我們仍可以說,大多數農民,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擁有一種獨特的身體節奏。
農民的這種身體節奏和一日之內要完成大量勞作所需要的能量直接相關,同時也反映在其典型的身體動作和姿態之中。這是一種具有大幅度擺幅的身體節奏,未必很慢,收割和拉鋸這樣的傳統勞作就可以說明這一點,而農民騎馬和走路的方式也同樣可以好像每一步都在試探腳下的土地。此外,農民也擁有一種特殊的身體尊嚴:它由一種在勞作中讓身體得以徹底放鬆的功能主義所決定。
我們現在知道,19世紀下半葉,西裝在歐洲發展成一種統治階級的專業服飾。它基本上是一種統治階級彼此心照不宣的制服,同時也是第一種將純粹久坐不動的權威——屬於統治者和象徵著權力的會議桌的權威——理想化的服飾。本質上看,西裝是為那種高談闊論和算計什麼時的姿勢量身定製的。(它們和之前的上流社會服飾不同,後者適用的是騎馬、打獵、跳舞和決鬥的姿勢。)
是英國紳士發明了西裝,這種新的穿衣模式的所有暗示都指向了一種明顯的節制。這種服飾禁止一切充滿活力的動作,因為這樣的動作會弄皺它,弄亂它,弄壞它。正如諺語所云:「馬匹流汗,男人揮汗,女人發光。」到了世紀之交,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裝開始針對城市和鄉村市場進行大批量生產。
身體的體態和西裝的形態之間的矛盾是非常明顯的。身體想要徹底的放鬆,也習慣於大幅度的動作,但西裝卻要將久坐不動的、不連貫的、不出力的動作理想化。我是最不可能提出要回歸傳統農民服飾的人。任何這樣的回歸都註定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行為,因為這些服飾是一種藉由世代來相傳的資本形式,而在今天這個到處都被市場操縱的世界裡,這樣的原則也就變得不合時宜。
然而我們卻依然可以注意到,農民工作和參加慶典時穿著的服飾是如何遵從他們的身形特徵的:總體上很寬鬆,只有一些地方會收緊從而讓農民的活動更自如。此種服飾與剪裁講究的衣服全然相反,後者的存在完全是為了適應差不多靜止的理想化身形,它們簡直是掛在身體上!
沒人強迫農民買西裝,但那三個走在去舞會路上的人卻明顯為他們身上的西裝自豪。他們以一種炫耀的姿態穿著它們。這正是為什麼西裝可以成為階級霸權的經典且容易示範的案例。
鄉下人——在城市工人那裡,則用了另外一種不同的方式——被勸著選擇了西裝。通過宣傳,通過圖像,通過新興的大眾媒體,通過推銷者,通過範例,通過對新一代旅行者的窺看,也是通過政治上的改良和中央國家機關的決策。例如:在規模宏大的1900年世界博覽會上,所有的法國市長有史以來第一次被邀請到巴黎參加宴會。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農民出身,來自農民公社。大概來了3萬人!當然,很自然地,絕大部分人都為了這個場合穿了西裝。
工人階層——農民恐怕要比他們更為簡單和天真些——也將西裝這個源於統治他們的階層的著裝標準逐漸接納,成為自己在穿衣上的時髦和剪裁的標杆。他們全盤接受了這些標準,也全然適應了這些與他們的天性和日常經驗毫無關係的規範,雖然這個包含了以上標準的、為統治他們的階層所認可的系統,同時也將他們貼上了次等、笨拙、粗鄙和存有戒心的罪狀。這實際上就是一種對文化霸權的屈從。
但儘管如此,你仍可以猜測,在三個農民到了地方,喝過一兩瓶啤酒,盯著女孩兒(她們的衣服倒是沒有這麼戲劇性的變化)看了又看之後,他們掛起了自己的外套,摘下領帶,緊接著跳起舞來,興許還會戴著他們的帽子,直到第二天早晨,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1979年3月
關於作者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英國藝術評論家、小說家、畫家和詩人,1926年出生於英國倫敦。1944年至1946年在英國軍隊服役。退役後入切爾西藝術學院和倫敦中央藝術學院學習。1940年代後期,伯格以畫家身份開始其創作生涯,於倫敦多個畫廊舉辦展覽。1948年至1955年,他以教授繪畫為業,並為倫敦著名雜誌《新政治家》撰稿,迅速成為英國最有影響力的藝術批評家之一。
1972年,他的電視系列片《觀看之道》在BBC播出,同時出版配套的圖文書,遂成藝術批評的經典之作。小說《G》為他贏得了布克獎及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2008年,伯格憑藉小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再次獲得布克獎提名。2017年1月2日,約翰·伯格在法國安東尼去世。
關於譯者
任悅,策展人,攝影評論人,攝影教育工作者,現任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出版有《1416攝影辭典》等著作。
關於本書
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
書名: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
著者:[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編者:[英]傑夫·戴爾(Geoff Dyer)
譯者:任悅
出版社: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責任編輯:孫麗英
特約編輯:胡昊 馬步勻
出版時間:2018.3
開本:32開
推薦語
約翰?伯格的文筆質樸而活潑,處處透露著無比善良的好奇心,或者說,正是活躍的好奇心,這位英國人的寫作才會如此體貼而善良。攝影只是他議論的一部分,他的出其不意的智慧或許來自寫作與繪畫間了無滯礙的長期實踐,因此,他不倦的窺探並非僅僅指向攝影與繪畫,而是「觀看」的詭譎。在我們可能涉及的有關觀看的文獻中,很難找到如此引人入勝的文字,這些文字有效化解了古典繪畫被專業史論設置的高貴藩籬,也使照片擺脫過多的影像理論,還原為親切的視覺讀物。閱讀伯格,會隨時觸動讀者內心極為相似的詫異與經驗,並使我們的同情心提升為良知。
——陳丹青
此書開宗明義:「我對攝影的興趣並非來自拍照片或看照片,而是由閱讀關於照片的文章。」
而,我對《理解一張照片》的興趣並非來自因為是伯格所寫的有關攝影的文章,而是由他將對照片的閱讀置於政治、社會、歷史的語境中加以審視的立場與讀法。
在書寫攝影的實踐中,還有比這樣的立場與讀法更令人神往的嗎?
——顧錚
如果對《理解一張照片》這本書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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