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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絡繹:當我面向太陽時

這一次我是真的準備好了,我會拔出我的身子,從一片污泥之中,誰知道等待我的是不是另一片污泥呢,但離開一片就少了一片,這就是我的想法。

一開始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不是在說我的母親是怎麼把我生下來又怎麼養大我的,儘管那才是根本。

——我當時正在挨打,幾個人將我圍在中間,我的工裝被他們扒掉了,帽子也不知去向,臉上流著血,身上全是腳印。

小菁衝進來,她認得其中一個動手的人,應該關係還不錯,不然不會別人都不管,只有她上前拉扯,帶著一股蠻勁,命令那個人停下來。他一停下來我就飛腳上去給了他一下。他反撲過來時被小菁抱住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笑聲,好像是他被小菁的什麼動作給弄倒了,重重摔在地上。這可真是幫了我,醫生說如果他們繼續打我,我就會被活活打死。我咬著牙說只要我還能動,就不一定是誰死。這種為了挽回面子的空話沒人會當真。我那時唯一當真的是我快要死了。我渾身疼得發脹,感到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但又虛空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縮緊身體,忍受醫生用棉簽蘸取的冰涼藥液在我的傷口上製造出的撕裂的痛感。我沒有發出一聲呻吟。這與另一張床上的那位表現得非常不同。他吱哇亂叫,好像被群毆的人是他。我在包紮結束後不顧醫生反對堅持要離開。我艱難地坐起來,一眼看到小菁在看我。

她站在帶頭打我的那個人身邊,靠在牆上,對那個人翻來覆去的叫聲漠不關心。其他參與打架的人由於傷勢較輕,都在走廊上等著,排在另外一間治療室的外面。我的表現令他們大吃一驚。我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身體都被紗布纏繞住了。我從他們的隊伍里穿過去的時候,像個起死回生的士兵。離得最近的那個人傻了似的木然地往後退了退,給我留出足夠的空間。小菁跟出來,但也只到病房門口。我假裝沒有留意她。我走得那麼好,一點沒讓別人看出來我其實疼得要死,是要歸功於她的。

當我走出門診大樓,我立刻就倒在側邊的花壇沿上,我怕被後面出來的人看見,就使出最大的勁兒翻過身去,落入花壇里,躺在植物並不茂密的根莖處。那個地方潮濕、冰冷,我的意識剛一感知到這些就不聽使喚了。我沉沉睡去。但是我很快就被人叫醒了。四周一片漆黑,那是因為燈光都被枝葉遮擋住了。我以為我是在另一個世界裡被叫醒的,濃郁的黑,便是另一個世界的特徵吧,還有疼痛,我就像被疼痛鎖住了關節,鎖在了遼闊的黑暗之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被小菁打了兩巴掌。

「醒過來啊!」她壓低嗓門叫。

我猛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依舊躺在門診大樓外的灌木叢中。我幾乎是被小菁拽起來的,然後我因為驚訝於她會出現,不但出現了,還非要拉我起來而產生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力量。我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朝醫院大門走。小菁跟上來,強行扶住我。她這麼做的時候特彆氣憤,離得那麼近,我能感受到噴薄自她體內的強大氣息,但同時,又充滿了愛意。似曾相識的愛非要以痛恨來表達的方式激起了我對她的親近感。不過很快,似曾相識的感覺消失了,我體會到陌生的仁慈,令我驚愕並且更加拘謹起來。

小菁問我住在哪裡。我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一句話也說不清。她只好把我帶到她的住處。她和我一樣沒住工廠提供的集體宿舍,不同的是,她與其他人合租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我則找了個小房子自己一個人住。

她的那間屋子在最裡面,我們進去需要穿過堆滿雜物的客廳。她讓我在一張單人床上躺下來,又從身後的柜子里取出一床網著紅線的棉絮,加蓋在已經把我覆蓋起來的被子上面。不一會兒,她端著一個塑料杯過來讓我喝水。水溫是我喜歡的偏熱的那種。這一切太舒適了。我縮了縮腦袋,準備再次陷入昏睡。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對小菁嚷嚷,好像是在另外房間住的人。小菁關上門。她們的聲音立刻變得遙遠了。

「他誰啊?」

「我朋友,病了。」

很重的關門聲。大約是那個人回到自己房間去了。當我感覺到小菁重新站到床邊,我突然翻過身來,睜開眼睛看她。我不由自主地想這麼做,就是看著她。或許這是我表達感激的方式。當然我更想做的是拉住她的手,但又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因為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團影子。

第二天下午,夕照把整個窗子都燒著了。

我慢慢直起身來,感到疼痛就是我的夕照。我的體內一片火海。我想找到小菁,但我知道,在那家工廠做事,最早也要六點半下班。我想喝水,我想走出去,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出乎意料的是,小菁很快就出現了。她帶來了一些葯和敷藥的工具。她拉了一把椅子到床邊,把東西都放上去,準備好了才轉身叫我。我裝作是被她叫醒的樣子,照她的指示坐起來,面朝窗戶。她開始給我解包紮帶。當我轉過來,面對她的時候,我看見她干黃的睫毛緊張地抖動著,鼻翼上有一顆痣,嘴角上也有一顆。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皮膚粗糙,神態拙笨,但我並不失望。能這麼體貼的女孩子差不多都長成這樣吧。她開始給我塗藥了,我盡量不叫出聲來,她卻說,你叫吧。

我用問她問題的方式分散注意力。

「你怎麼知道我躺在那裡?」

「你那樣子哪像能走得遠的?」

「你怎麼就跟出來了?」

「我能見死不救嗎?」

「你覺得我會隨時倒下是吧?」

「難道不是嗎?」

我抽抽著哭一樣笑了一聲,轉而問她叫什麼名字。陳小菁,她說。這個名字好,我真心讚美她,像是大家閨秀,有文化。我這麼跟她說的時候,她馬上說,你不覺得,那樣的話,是很可笑的嗎?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

小菁放慢動作,問:「疼嗎?」

我搖搖頭。

我的傷口立刻變得沒有痛感了。我長久以來的痛苦被小菁一言道出了根源。我獃獃地穿過她的身子看向對面滿是黑色手印的牆壁,看著它們慢慢被層層降臨的黑暗籠罩住,又突然在燈光下現出原形。

……

麗河邊上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

我從小在垃圾場撿垃圾,學校時不時讓我們交的錢都是我撿垃圾換的,還有飯錢,但這件事除了垃圾場管理員貓師傅外,誰也不知道。我母親還以為是她供養了我呢。其實她給我的那點錢,只夠我每天喝稀飯。而且常常是,我不問她要,她便不會給。但那有什麼,我有垃圾場。小時候母親一生我的氣就舉起雙手,好像上面放著一個嬰兒,然後使勁空投出去,說,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該把你扔進垃圾場喂狗!說得好像垃圾場就是人間地獄。她不知道,那裡其實是我的天堂哪。

我本來差點就把小菁帶去了。

那天她要求來我家避難,反正沒離多遠,她一來就要走,我就想,也許她見識到了我的寶貝,就不會瞧不上我了。我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她說哪裡,我指了指垃圾場的方向,說那裡。她不明白,又問哪裡,我脫口而出垃圾場。她罵我神經病。我說你不知道,我在那裡做著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輕蔑地說,什麼?撿垃圾嗎。我乾笑一聲在心裡說,答對。

垃圾場給了我太多東西。

不僅僅是吃的,用的,還給了我眼界,凡是外面那個比較起來好像更乾淨的世界有的一切,這裡都有,只不過是因為有人嫌棄它們了,就像我母親想把我扔掉一樣就扔掉了,讓它們混雜在一起,弄成破爛的樣子。可它們都是我的寶貝呢!我還記得我看的第一本書就是從垃圾場撿的,看得我比吃了紅燒肉還要興奮,那本書叫《舒克貝塔歷險記》。當時我已經小學三年級了,認字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如果是那種厚厚的全是字的書看起來還是很吃力,我就把那些看起來還算完整的書撿出來,擦拭乾凈,讓垃圾場管理員貓師傅幫我留著,打算以後有能耐了再看。

貓師傅本姓陳,年紀很大了頭髮依然漆黑濃密,跟他養的那貓一個樣子,我就叫他貓師傅。

後來我真的看完了那些書。

現在它們全堆在貓師傅辦公室旁邊的一個房間里。那個房間特別大,但相對於與它相連的倉庫來說,它其實只是一個小角落。

倉庫裡面藏著我的寶貝。

本來,為了它,我是想搭張床住在裡面的,但貓師傅不讓,說那樣的話我就成了他了。他是我身邊唯一覺得我不該是他的人,其他人甚至都覺得我還不如他們,我母親整天嚷嚷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你,哪一點像我。就好像像她是一件幸運跟榮耀的事。

貓師傅現在已經很老了,每天坐在他那張破桌子後面,戴上老花鏡在一些表格上畫鉤或叉,去掉老花鏡就打瞌睡。他腳邊總卧著的大黑貓跟他一樣愛睡覺。他有時候醒過來沒留神就會踩上貓尾巴,惹得貓啊嗚一聲驚叫,他便順勢給那貓一個飛腳,讓它再慘叫一聲,不見了蹤影。如果我不聽他的話,比如初中畢業後聽母親的話不再上學了,他就雙手叉在腰間,來回走,生悶氣,說出的最重的話也只是,你要是我的貓,我一腳踢飛你!

現在我就住在那附近。

之所以不告訴貓師傅,是他真的很介意我住在哪兒,他常說你就是被這個地方給毀了,給我跑遠點,能跑多遠是多遠。可是那個地方對我卻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貓師傅應該也明白這一點,不然他也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那裡,那個讓他無比痛恨的地方,他罵了一輩子也養了他一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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