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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一年的剩菜,辦一場有面子的婚禮

《媽咪俠》劇照

一方面,他們決不允許自家在兒子的婚事上「失了面子」,另一方面又的確沒有能力,在短期內改善家裡的經濟條件。因此,也只能這樣了。

1

2014年,哥哥準備結婚,婚禮就定在12月。

在我們鎮上,婚事一定是要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要辦得昂貴、辦得好看:找一隊豪車,訂一家五星級酒店,請專業的婚慶公司一路攝影,還有統一服裝的兄弟、姐妹團——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標配」。

在我印象中,鎮上的人,不管有錢沒錢,結婚都是這麼大操大辦的。至於人家一場婚禮具體要花多少錢,從來都沒人去在意。我們家也是直到哥哥要結婚了,才第一次算起這筆賬。

首先,婚房必須得解決。那年2月時我們就把房子買好了。為了湊齊40萬的首付,父親母親把大半生積蓄全部拿了出來,哥哥也把工作幾年存下的錢和公積金都湊上,最後還問親戚借了幾萬塊,總算勉強度過了第一關。

然後便是準備新傢具、鑽戒對戒、彩禮,最關鍵的,則是12月那一場婚宴的費用,這些全部加起來,怎麼也得13到15萬。

這對我們家來說,絕不是個小數目——父親只是個當地社區醫院食堂里的廚師,月薪2700;母親則在一家房地產公司里掃衛生,月薪1800;哥哥在銀行上班,年薪8萬左右,可入職至今,一直都只是個窗口業務員,沒有關係和背景,升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我,大學還沒畢業。

如此算來,從3月到12月,即便不算生活支出,我們全家的收入加起來也不到10萬塊。買房已掏空了全家的存款,我們就算不吃不喝,也還要再跟別人借錢,才能順利操辦這場婚事。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些跟我家家境相似的鄰居、親戚們,之前辦起婚事來看著豪爽,實則也同樣是捉襟見肘。

可誰也沒想過不要大操大辦。

2

缺錢——成為我們全家那一年的主題。為了應對這個困難,也為了可以少借點錢,我們一家四口採取了各種力所能及的「開源」方法:每天晚上,父親都會到一些餐館幫忙炒菜;母親則在打掃衛生之餘,做起了回收紙皮、廢品的生意;哥哥也開始四處兼職寫稿、接一些私活。另外,父親還堅持每周購買3次雙色球福利彩票——如果這也算投資的話。

然後,就只剩下極盡所能地「節流」了。

從那時候起,家中的三餐都由父親從食堂帶回來。他工作的那所社區醫院,平日里有大約30多人吃午飯,全由父親一手包辦。本來醫院想再招一個主廚和一個助廚,每人月薪1000多,父親跟醫院說他一個人就可以全部搞定,所以醫院就決定只留他一個,讓他拿雙份工資。

廚房的工作量很大。父親每天早上6點起床去市場買食材,回到醫院食堂後馬上開始煲湯、洗菜、切菜、炒菜,午飯時再負責把飯菜分送給每位員工,等他們吃完,還要刷碗洗盤、搞廚房衛生,一個人忙得熱火朝天,直到下班,片刻都不得休息。

父親在採購食材時,總會多買一點,以便把多餘下來的「剩菜」帶回家給我們吃,有做飯剩下的食材、也有做好沒有分完的熟菜——當然,他也會盡量控制著採購費用,使之不超過醫院標準。全家人每天中午和晚上吃的都是同樣的菜,沒吃完的就用保鮮膜封起來放進冰箱,第二天加熱後繼續吃。

如此一來,吃飯錢就都省下了。

不僅如此,母親還在樓下開闢了一個小菜園,種了蘿蔔、菜心、冬瓜、蔥蒜姜等,菜園的收成自然也是我們的盤中物。

我並沒有仔細計算過不去菜市場買菜到底能為我家省下多少錢,也許並不多。但我也同樣意識到,其實並非省錢的效果讓人可喜,而是省錢這件事本身,給我們全家——尤其是給父親母親帶來了一種莫名的精神安慰。

我知道他們心裡是開心的,每吃一頓飯,他們都會因為「又省下錢來了」而竊喜。在他們看來,犧牲了最基本的飲食享受,盡最大的努力省錢幫助兒子結婚,這是他們為人父母盡責的方式。

3

那年暑假,我在家住了兩個月,很快就對千篇一律的飯菜十分膩味了。以前家裡的飯菜雖然也不算豐盛,但起碼也有三菜一湯。父親是煲湯的高手,色香味俱全,每次吃飯,湯對我來說都是驚喜。而現在,這些都成了奢望。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就自己去市場買了肉和菜,回來做了一道菜想給大家「加點料」。沒想到,不僅家裡人都不開心,母親還一個勁兒問我這個肉多少錢、那個菜多少錢,「這個肉買貴了,唉!市場肯定騙你們這些小孩子」。接下來的一整天,她都為了我買菜的那幾塊錢心疼個沒完。

後來,我再也沒有去市場買過菜了。

過了幾天,鎮上一個小區搞活動,商家把很多鯉魚扔進小區的游泳池裡,讓業主們去撈魚,但每一戶只能撈一條。

父親聽到消息後,連忙打電話給他住在那個小區里的朋友們,果然,他們要麼沒空,要麼根本就不屑於做這種事——這樣最好不過了,他們撈魚的「資格」全都歸了父親。

想著可以有6條大鯉魚,父親心花怒放。他興緻勃勃地往小區游泳池跑,登記簽名,下水撈魚。我站在游泳池邊,看著父親拿著簸箕捕魚的背影,身手十分敏捷、動作麻利迅速。但很奇怪,我還是覺得他老了,有點可憐。

10分鐘後,我們用塑料袋把6條鯉魚裝好,交給保安清點。當我們提著魚準備回家時,父親忽然拉著我,往游泳池側面的一處花叢里走去。

他的神情有點緊張,還不時回頭看看保安在哪裡,等到附近終於沒有人的時候,父親伸手從花叢里又撿起兩條鯉魚,迅速裝入袋中——原來就在剛才撈魚的時候,他偷偷把兩條魚扔到這裡藏了起來,想著趁沒人注意時再過來撿走。

回到家後,8條鯉魚全都被父親晒成了魚乾。這些鹹魚干我們連著吃了一個多月,只要飯菜不夠的時候,就會拿魚乾來湊數。父親則將這些魚乾視若珍寶,談起魚的由來,更是眉飛色舞,彷彿佔了天大的便宜,或者做了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

一天,我把魚乾搬到太陽底下曬(父親不在家時,曬魚乾都是由我負責的),傍晚去收魚乾時,發現掛在花壇旁邊的那些魚乾上布滿了螞蟻,形狀扭曲腐敗,我便把這部分魚乾統統扔掉了。

沒想到父親回家後卻大發雷霆,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差點還動手打我。我也很生氣,賭氣對他說:「不就是幾條臭鹹魚嗎,小不小氣?全扔了也不可惜!」

父親更加惱羞成怒了,用更難聽的話罵我:「臭鹹魚也比你有用,你一個錢都不會賺!」

「錢錢錢,我以後賺一堆錢,全甩在你臉上!」

那晚,我們父子大吵了一架。雖說是我有錯在先,但他這樣說我,也讓我十分傷心。事後沒多久,我就回了學校,不再關心他們的剩菜和魚乾了。

等幾年過去後,當我再次認真回想這些事,總覺得父母的心態多少是有些扭曲的。一方面,他們決不允許自家在兒子的婚事上「失了面子」,另一方面又的確沒有能力在短期內改善家裡的經濟條件。因此只能再吝嗇一點,或者貪點小便宜、到處省錢,一點一點地尋求內心的平衡感——好像省的錢越多,家裡就越富裕了一樣。

可能,這樣真的會讓他們好受一些。

4

到了哥哥結婚前一個月,婚禮各項事宜基本都已安排妥當,缺的那部分錢,也問別人借到了。

就在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

11月中旬的一天,表哥家添丁,請客吃飯,我們全家都去了,包括我還有半個多月就過門的「嫂子」——如果那天她沒去,可能也就不會那麼快看到我們家窘迫的一面。

晚宴上,母親跟她多年不見的叔叔重逢,兩人聊起陳年舊事,心情甚是愉快。臨走時,母親專門幫叔公打包了桌上沒吃完的菜肴,還專門去到附近幾桌,把叔公喜歡的幾個菜又多打包了一些,還特意吩咐我幫忙提著,送到叔公的車上。

在母親身邊的父親,臉色越來越難看。通常來說,在外面打包剩菜這種事,父親是不好意思動手的,一向都是母親做,而這一次,母親不但沒有及時給自家打包,還只顧著給別人打包去了。

父親坐在那裡對母親使了無數個眼色,母親卻一點兒都沒注意到。直到桌上的剩菜所剩無幾,附近幾桌也都杯盤狼藉時,母親似乎才想起來,問服務員拿了幾個飯盒,開始給我們家打包起來。

晚宴後我們回到家,母親剛把打包的飯菜放在餐桌上,哥哥和嫂子正走進屋準備換鞋,忽然,就見父親把幾個飯盒高高地舉過頭頂,狠狠地往地上砸了下去。

一個、兩個、三個……父親就像一頭瘋狂的困獸,對著飯盒宣洩著所有的不滿。很快,屋裡到處都是撕破的塑料袋、灑落的飯菜,還有顏色各異的菜汁,父親站在這一片狼藉上,不停地踩踏,把飯菜踩扁,再踢遠,嘴裡還反反覆復地咒罵著,看上去他已經徹底失控了。

嫂子在旁邊嚇壞了,整個人怔在原地,哥哥也手足無措起來,只能不停地對父親說:「你、你是不是瘋了,瘋了……」

好在母親頭腦還算清醒,她趕緊讓哥哥把嫂子帶走,先送她回家。而我則看準時機,衝到父親身後,緊緊抱著他的手。看父親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之後,我趕忙拉著他下了樓。

那一夜,我和父親圍著小區走了幾十圈,他慢慢地恢復了些理智,但嘴裡還是不停地咒罵著母親。他的不滿,無非也就是「就知道給別人打包」、「我都暗示了多少遍了」、「打的都是什麼東西,好的都給別人了!」,夾雜了一些難聽的髒話。我默默地聽著,什麼都沒說。

等我們上了樓,母親已經把屋裡打掃乾淨了,除了還隱約有一股飯菜味外,幾乎覺察不出剛才發生了什麼。

母親也沒說什麼,只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的臉上,也沒有流淚的痕迹。

第二天,哥哥開車送我回學校,一路上我們的話不多,其中跟昨晚的事有關的,只有幾句。

「沒想到電視劇上才會有的劇情,在我們家發生了。」哥哥說。

「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錢吧。」

「是啊,如果我們能賺很多錢,讓他們放心,也就不會這樣了。」

5

婚禮很順利。

豪華車隊,五星級酒店,專業的婚慶公司,精神抖擻的兄弟、姐妹團,我們都實現了。閃亮的鑽戒,幸福滿滿的婚紗攝影,紅地毯、香檳美酒、氣球禮炮、50桌佳肴,整個過程堪稱完美。嫂子一雙手掛著8個金手鐲,脖子上還有條很大的金豬項鏈,那是她的父母親、姐姐姐夫們送給她的,看著又風光又闊綽。

婚後不久,嫂子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母親不再做清潔工,也不再侍弄小菜園了,就在家幫忙帶孩子,雖然累,但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父親還是做廚師,但已從社區醫院了換成了當地的電信局,工作更輕鬆了。

很多事情都變了,但沒變的是,父親母親還是習慣吃剩菜。父親還是習慣每天從食堂帶回飯菜來,吃不完的菜也還是會放進冰箱里。

這幾年來,家裡已經沒怎麼做過豐盛的飯菜了。對父親母親來說,吃飯逐漸變成一種任務,走走形式,湊合著一下就行了——反正吃什麼都一樣,吃飽就好,還能省點錢。

我也曾勸父親不要再帶剩菜回家了,可他永遠都是那句:「那多浪費啊。」

還有一次,父親對我說:「你還沒結婚呢,我們省一點,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呢。你的房子,還有你的婚禮,我們打算……」

我驚訝於父親對婚禮大操大辦的執念,嫂子回娘家,說了我父母親在家吃剩菜的事,她的娘家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堂堂一位大廚,怎麼在家不好好做飯呢?」

而更多的事情,都已無法解釋了。比如父母親對我的影響——大學畢業後,我一個人在外地工作。每天吃完午飯,我一定會做一件事,就是把食堂沒吃完的飯菜打包一點,等晚上再用微波爐蒸熱來吃。

父親問我平時晚餐怎麼解決,我告訴他我吃剩飯。他很開心,笑著說:「你們公司真好,中午還能打包。」

●●●

後記

坦白講,我無法評判父母這樣刻意的節儉,究竟是對是錯,生活本身的壓迫感無處不在,節儉可能真的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法。

文化的俗成、世俗的眼光、愛和責任,壓在心頭的東西越多,我越不敢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斷。於是,我也開始捨棄享受,營造出一種自己「為了生活」必須做出某些犧牲的狀態,好像這樣,很多問題就都能得以解決。

那一年吃剩菜的事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理解父母的無奈和無力,還有他們的心結。而如今的我,也開始不讓自己過得那麼洒脫,雖然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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