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和你一起躲地震的人他們還好嗎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密斯桃

1.

汶川大地震那年我讀初三，讀的是寄宿制外語學校，正在備戰中考。

睡午覺起來進教室聽歷史老師講評卷子，現在都記得是講到第17題時震起來的。因為地震，那年的史地政後來統統改成了開卷，我媽給我貼在書上那種標記章節的彩色小標籤封了一層透明膠，說是翻書時不易折損。

一開始以為是後桌男生又在踢我的板凳，正當我火冒三丈準備轉過去吼他時，瞥見窗外的電線杆在恐怖的晃動，跟災難片里一模一樣。

後來才知道，很多人當時的第一反應都是「後桌踢板凳」。「後桌踢板凳」，成了我們很多人對地震的第一手感受。

2.

被冤枉的那個後桌其實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姥爺去西藏考察直升機墜毀的那場空難里，他姥爺是當時的飛行員，也一同遇難。

我們讀的一個幼兒園，一個小學，一個初中。

高中時不在一個學校了，那時他染了一頭紅毛嘴裡叼根煙，十足的小混混模樣。我被那時候的小男朋友劈腿，他掄起袖子就要來我們學校打人。

上個月他跟我說今年十月底要結婚了，我說，「你知道我很少回成都，但你結婚我肯定回來」。

上一次大哭是一個星期前，哭完以後打開電腦繼續工作，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大概是忽然想起沒有人會站出來掄袖子替我打架了吧，更何況，現在遇到的問題要是打一架能解決，那就太好不過了。

距離「踢板凳」，竟然已經過去了整整10年。

3.

那天先是看見電線杆在晃，然後面前的桌子也開始晃起來，整個人一時陷入懵逼狀態，直到有人大喊一聲，「是地震！」

情急之下轉過去問我的體育委員同桌，「躲在桌子下面還是跑？」，同桌似乎是被嚇傻了，沒有回答我。過了大概2秒，他直接像跨欄一樣翻過桌子往教室外跑。下一秒，我也跟著跑了出去。

歷史老師一直在門口指揮，據說是直到確保我們班所有學生都安全撤退到操場才離開的，我還記得他叫王波。也有那種比學生跑得還快的老師，比如網上被罵得很慘的「范跑跑」。所謂患難見人心，應該說的就是這種時候下，人的心腸。

我那天穿了一雙深紅色的耐克roshe run，它讓我從教學樓二樓跑到操場的整個過程非常流暢，我說那是我的lucky shoes。 2015年，那雙鞋突然又火了起來。

闊腿褲，蝙蝠袖，天鵝絨，牛仔，小白鞋許多來自過去的時尚元素，這幾年紛紛「復活」，這是否在告訴我們，我們的生活其實是一個輪迴。

4.

全校集合到操場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操場上烏泱泱的全是人，頭頂有陰沉的震後火燒雲。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腦海里回放那個場景，我的角度都是一個全景的俯拍角，無人機拍出來那種，那個畫面印象非常深刻。更奇怪的是，我明明清清楚楚的記得有大片的火燒雲，但很多人說沒有這回事。

官方消息還沒放出來，大家七嘴八舌的，有人說是世界末日。膽小的女生哭了起來，看得出好些男生的鎮定也是強撐出來的，人群中瀰漫著末日降臨的恐慌。

我用隔壁班一個男生的手機給我媽和我爸分別發了信息，兩條信息的內容都是「我愛你」。蠻drama的，但當時也確實沒人知道會怎樣。

很多年後我因為手術需要睡眠麻醉，在失去知覺的前一秒，腦海中閃現過兩個人。醒來後我在想，原來這就是所謂對人世的眷戀，他們是你將要離開時的放不下和捨不得。

地震那年我15歲，第一次感受「對人世的眷戀」，卻又好像似懂非懂。

5.

藉手機給我的隔壁班男生是我當時喜歡的人。

他和他幾個哥們兒坐在地上聊天，看不出害怕的樣子。畢竟是我看上的男人，沒有慫的。

我記得畢業的時候我在他同學錄上寫過一句類似「以後不會像喜歡你一樣喜歡別人」那種超級幼稚的話，那個年齡怎麼會懂得never say never的道理。

這個男生後來交了很多漂亮的網紅女朋友，從英國畢業後去了上海做金融。去年夏天我們還在上海一起喝酒，聊起現在的人，他說，「這回你是真走心了」。

仔細回想，那天我自己本能的也並沒有多害怕，甚至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在危險的環境里我總是不由自主的興奮，用「興奮」其實不太準確，這種反應與喜悅或者說任何情感無關，就是一種單純的生理反應。

後來我被人評價最多的是「勇敢」，楊千嬅有句歌詞「我也都冇，靜繫心口得個勇字」。我寫過一篇文章，叫「沒有溫柔，唯獨這點英勇」。

6.

那天還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

有個男生當時在操場上打籃球，反應過來是地震後，衝上樓去找他的女朋友。那個女生嚇得路都走不動了，最後是男生把她背了下來。

如果沒記錯，背女朋友下來的男生是最後幾個走出教學樓的人，他出來時像個英雄，周圍的人都鼓起了掌。

那是年級上人盡皆知的一對，絕對的早戀，老師家長談過無數次話也沒能拆散。後來…當然是分手了。

2008年的我們其實根本不懂什麼是愛，卻能把生死拋之腦後，義無反顧的的衝進危樓。10年後的的我們呢，義無反顧的勇氣還剩了多少？

7.

全城通訊中斷，那兩條發給我爸媽的「我愛你」發送了很多次都顯示失敗，所有人坐在操場上等一個不能承受的消息。

震中還沒確定，副校長在主席台上陸陸續續報了一些地名。我記得報到都江堰時，我當時很要好的朋友哭了，她家是都江堰的。

我的這個朋友眼睛很大，小時候就很漂亮，現在比小時候還好看，正在澳洲讀研究生。她性格潑辣，是典型的川妹子，那時她在學校小賣部聽到有人講我的壞話，會衝上去和人家對質。

也是大學畢業這幾年我開始逐漸體會到，學生時代的好朋友真的是不一樣的。我現在所有最重要的文件都會先給一個人看過才簽字，這個人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後來去北大讀了法律。

如果再讓我形容和一個人的關係不一般，我會說，那是陪我一起長大的人。

8.

3 4個小時後，陸陸續續有家長來學校接小孩。我發小她媽坐的是軍牌車，順便把我也接了回去。

我和我的這個發小讀的也是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小學，同一個初中。我們兩家關係很好，我媽和她媽年輕時就是閨蜜。

發小現在在布朗大學讀研，前幾天剛跟我說要和男朋友一起來北京，打算訂一個離我家近的酒店。

我們做了25年的朋友，現在她依舊是能讓我感到安心的人，就像2008年地震她把我從我們班隊伍里拖出來，說 「走，一起回家」 時一樣。

9.

那時候我們家住12樓，家裡有副畫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玻璃。

我媽匆匆拿了一些東西，就帶著我們去軍區空地上搭帳篷。和我一起睡帳篷的妹妹現在韓國念書，兩個月前我們還在首爾一起吃了部隊鍋。

成都軍區毛主席像背後，通訊大樓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搭起了臨時指揮部。排列整齊的軍綠色大帳篷，和隨時準備進入救災狀態的守備士兵給了我們很多安慰。作為軍人的後代，我一直很驕傲。

說來有些「自私」，那場地震在我心裡是極有溫度的。災難中有人失去親人，我卻因禍得福般獲得了很多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一起面對災難。

那是我人生中極少極珍貴，且可能再也不會有的回憶。

10.

那段時間的新聞里每天都會出現飛速增長的，讓人心驚膽戰的死傷人數。

成都的計程車司機自發組織進災區運送物資，也有很多臨時組織起來的民間越野車隊，是那一年我學會了「眾志成城」這個詞。國人的確有不少問題，但災難來臨時，大家的勇敢和團結是有目共睹的。

我從來不自詡狂熱愛國分子，但後來在美國也會因別人對「中國製造」出言不遜和宣揚台獨被激怒，那是一個商場的工作人員，我寫了很長的郵件去投訴他。

就像自己家的小孩可以說這裡不好那裡也不好，但外人說了是要翻臉的。我們的國家，我們可以抱怨抱怨空氣質量差，食品不安全，但是別人就是不能說它不好。

11.

大震過去後，每天餘震不斷。

成都人民從一開始的人心惶惶，到後來新聞報道里的街頭打起了麻將。震後四川人家裡常備的三樣東西：帳篷，降落傘，攜帶型麻將。

學校都還沒恢復上課，街邊的火鍋店就開始正常營業了。成都人的好賭和愛吃是聞名全國的。

成都這幾年發展很好，各種上榜新一線城市。但說實話，我覺得成都人自己是不大在乎這些的，過得悠閑自在比什麼都重要。也是這個原因，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太像成都人，畢業回國也沒有回過成都幾次。

在美國除紐約外，我最喜歡的城市是西雅圖，因為西雅圖很多陰天經常下雨。北京難得下一次雨，我也總是莫名其妙的開心。

後頭才反應過來，因為下雨就很像成都，成都總是下雨。

12.

再後來，開始了漫長而艱巨的災後重建。

中考結束那個暑假，我跟NGO去了汶川當志願者，是一個幫助災區小朋友修建圖書館的項目，我們在還沒有完工的圖書館裡搭帳篷過夜。

我一個同學的媽媽是心理醫生，去災區做過心理干預。她媽媽寫到，「天氣越來越熱，為了預防傳染病，許多死者等不到親人來看最後一眼就要被匆匆掩埋。官兵臉上都已經沒了表情，這次的創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當時有個地震小英雄叫馬健，和我同屆，地震的時候他在震中映秀讀初三。在坍塌的教學樓前，他徒手挖了4個多小時，把同班同學從廢墟里救了出來。後來他被保送到了成都最好的高中之一，成了我的同班同學。

前幾天在微博上看到《成都商報》最近採訪了他，他現在美國威斯康辛麥迪遜分校讀細胞分子生物學博士。 他在採訪里說畢業後一定會回來，「家在哪兒，根就在哪兒」。

13.

回國之前，我生活在美國西部一個多地震地帶，時不時會有一些小震發生。公司的同事有次問我，「Taoer，你有沒有經歷過地震?」

關於512地震，我總是會以「那天在上歷史課，我以為後桌在踢我的凳子」開始講起。

14.

現在是2018年，離汶川地震已經過去了10年。

每一年的這一天，街上都會響起默哀的警報，人們會停下腳步，行駛的車輛也會停下來。

10年了，人們都還記得。

可誰又能忘了呢？

15.

很多公眾號做了關於那次地震的回憶錄，有準確的數據和感人的事迹。

我決定以我自己，一個親歷過那場地震的普通人的角度來寫，寫10年前那場地震中的我，和我一起躲地震的人，以及10年後的我們。當我提筆時，很多事，很多人都從記憶中跳了出來，向我招手，與我擁抱，我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要記得清楚許多。

我明白我的回憶很輕，對於在那一天失去了至親至愛的人來說，5.12發生的一切是生命中永遠不願再提起的傷痛。

所以我們活下來的人更沒有資格辜負這份幸運。

16.

願逝者安息，生者不息?

2018.5.10

於北京

-End-

文字／桃

圖片整理／扇子

沒看夠？這裡一定有你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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