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與緬懷,《卧夫詩選》由文匯出版社出版
紀念與緬懷,《卧夫詩選》由文匯出版社出版
由博客中國網發起眾籌、文匯出版社隆重推出的《卧夫詩選》已於2018年3月正式出版,感謝所有參與《卧夫詩選》眾籌出版的朋友們!《卧夫詩選》由詩人安琪歷時一年編選編輯。詩集共分三個小輯,詳實收錄了詩人卧夫各時期的詩歌作品。北京師範大學張清華教授為詩選撰寫了序文。
詩人卧夫(劉不偉/攝)
卧夫簡介:
卧夫,原名張輝,詩人、攝影家。1964年出生於黑龍江省雙鴨山市,長期居住於北京。策劃、執行《詩歌長卷》等。2014年被發現辭世於北京懷柔山中。
附:安琪說明
本書為眾籌出版,各網站暫無銷售,卧夫妻子和我(安琪)都有加印,我的留作他用(送批評家、開研討會等),您若有需要可找卧夫妻子買,可留言我幫您牽線搭橋。已有許多朋友問我如何購買,特此說明。
附:
《卧夫詩選》目錄
[短詩]
《千萬別愛上寫詩的男人》
《如果下場甜蜜的雪該有多好》
《因為你與今天有關》
(以賀加一先生生日)
《水邊的故事》
(刻錄花落閑庭的北疆之行)
《幾乎》
--寫給雪魂
《你以為你是誰》
《我說過我寫的是詩嗎》
《人前人後》
《誤解》
《天上有個太陽》
--寫給雪魂
《扁石河》
《原始的聲音以及某種提醒》
《天氣明明不怎麼好》
《可能我真的要走了》
《硬著頭皮寫一首詩》
《空氣好象有點淫蕩》
《敵人的證據與AK-47》
《如廁說》
《想像你的甜蜜》
《我想像著你的甜蜜》
《哈爾濱站台》
《樹的眼睛》
《本來我還以為腰不疼了》
《阿門我怎麼不會流淚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如果雷鋒是萬能的上帝》
《做一次愛就能寫出一首詩嗎》
《本少爺生來命苦》
《花叢里的姿勢》
《時間》
《一個茁壯的吻,足以揭發一個季節》
《又一次隆重的走動》
《新狂人的感想》
《我苦笑著,恨自己不會裝哭》
《我渴望的其實不是這種寧靜》
《今夜,與昨晚類似》
《然後我就睡不著了》
《真該把心閹了》(附錄同題一首)
《可愛的人根本愛不過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只剩下一點風》
《如果你夢見五顏六色的果汁》
《我的臉有的時候需要修改》
《為某種看似善意的背叛》
《風語》
《色狼的一種牢騷》
《+ -×÷》
《我忘了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我知魚之樂》
《那時候風聲很緊》
《段落,以及我的夢中情人》
《你明明知道什麼是流水了》
──寫給海湄
《比如躺在土裡一動不動》
《節日期間的一次掙扎》
《它死了,可依然在生長》
《我不相信童話》
《像阿Q同志那樣把心事告訴吳媽》
《狼心狗肺多少錢一斤?》
《把鞋裡的沙子抖落出來》
《明天將是什麼樣的感覺?》
《比如宋庄(兼復安琪)》
《宋庄御姐》
《危險的事物》
——讀水雲煙的畫
[組詩]
《流氓的行為藝術》(2首)
詩人的手淫時代
流氓的行為藝術
《我裝睡的時候身上的零件先睡著了》(3首)
我想找個可口的理由
路邊的野花被解開過胸衣的扣子
我裝睡的時候身上的零件先睡著了
《忽然驚醒是個夢》(3首)
忽然驚醒是個夢
我不想特別守信用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春天與金屬的關係》(2首)
春天與金屬的關係
恨之由來
《教練也是男人》(3首)
為什麼都選擇5月2日
教練也是男人
我在永達家裡拾兩分錢
《我不是癩蛤蟆》(2首)
我不是癩蛤蟆
美麗的醬菜,和糖
《想勸那些憂傷的女人去做三陪小姐》(2首)
寫給一枚更適合想像或想念的花瓣
想勸那些憂傷的女人去做三陪小姐
《女人,總讓我以為自己丟了什麼東西》(2首)
女人,總讓我以為自己丟了什麼東西
海在中間
《看你怎麼收拾我》(2首)
看你怎麼收拾我
關於詩情畫意
《無題心事》(3首)
《我忍不住想與詩歌抱頭痛哭》(2首)
我忍不住想與詩歌抱頭痛哭
我應該比現在更俗一點
《讀一首詩的表情》(2首)
《一個當初的患者對當初的有關解釋》(7首)
一個當初的患者對當初的有關解釋
今夜無雨
我的頭髮已經白了好幾根了
有期徒刑(046)
香山的次日
路燈下的影子和陽光下的影子並不相似
有期徒刑50號
《一把刀的一種延伸》(3首)
一把刀的一種延伸
兔子窩邊的草都是毒草
我學會了一種認罪方式
《我會記住你曾對我笑過》(3首)
我會記住你曾對我笑過
自從我被一塊石頭點燃
背叛加一先生的格言
《夢中即景》(5首)
得罪皇帝之後
躲在書里的女人
裸浴男女
比如現在
爸爸給我託夢
《男人,不一定非要寫詩》(7首)
孤寡老人
期限
魚的方向
路邊的石頭
有些東西看似很近,其實很遠
憔悴的聲音
門票
《別把自己當人》(12首)
從聖誕開始
初冬的玻璃
與誰同醉?
你丟給我的手帕也許比鴻毛還輕
眼前的花朵
大後天
半個月亮
我從文件夾里取出來的不是一張白紙
天使並不純粹
水裡的故事
我又想起那些墳塋
別把我當人
《世上有幾多人掙扎在圈套當中?》(6首)
我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寫這首詩了
上帝虛構的每個早晨都有漏洞
圈套
幾種幻想
木頭以前是樹
不為瓦全
《最後一分鐘:氣死人不償命》(6首)
氣死人不償命
最後一分鐘
你把鑰匙丟了
天使來過
戰鬥
尋找太平洋
《人言獸語》(5首)
人言獸語
在馬路邊坐到天亮
畫船聽雨
太陽的背面
拾荒者
附錄:《詩說》《詩之嗚呼》《寫詩的過程》
《628號碼頭》(4首)
藍色海岸
入海石城
628號碼頭
西紅柿叔叔
《有的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4首)
昨夜好像又下雨了
石頭、剪刀和布
或者從單向街到交道口
有的人死了
附錄:微信詩一首
《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附:
為《卧夫詩選》出版而作
作者:安琪
卧夫
我已記不得你走在哪一年
哪一月
哪一日。對於死者
時間沒有意義
昨夜我通宵未眠但不覺得疲憊
彷彿和你日夜兼程的書有感應
今晨我接到
《卧夫詩選》已到的消息
現在我在計程車上
要去博客中國接你的書
你當然不知道
朋友們用眾籌的方式
你一定會反對的方式
為你出版了一本詩選
你不需要朋友們但朋友們需要你
需要在你的詩作中還原一個
講義氣的你
冷幽默的你。需要看看
從來不展示自己詩作給大家的卧夫
究竟寫出了什麼樣的詩
哈卧夫
你再也藏不住了
你的詩就要暴露在大家面前
生前你從不以詩人自居
你說你只是一個司機,現在
你再也隱瞞不了你的詩人身份
很快大家就要捧讀你詩
很快大家就要邊讀邊罵
這寫得一手牛逼好詩的傢伙
為什麼就不牛逼快樂地活著呢!
2018-5-3,去博客中國路上
附:
懷念一匹羞澀的狼
——關於卧夫和他的詩
文/張清華
假如從朋友或親情的角度,我沒有什麼資格在這舉薦卧夫的詩歌,因為我與生前的他雖然相識,也多次在活動或飯局上相遇,但真正的交往並不多。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今春四月「海子詩歌獎」揭曉時,海子媽媽和弟弟査曙明應邀從安徽前來,在北師大附近的一次午餐上。我因為到得晚,剛到一會兒卧夫和幾個人就先走了,他走時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歉意而略嫌羞澀的微笑。後來我知道,那天中午還是他買的單,他是為了海子的家人專程從通州趕過來請客的。隨後不到一個月,就傳來了他離世的噩耗。
卧夫給我的總的印象是:這是一位膚色略黑但相當帥氣的東北漢子,模特式的身材尤其標緻,也許是視力有些問題,他總戴一副顏色偏深的眼鏡,顯得有點「酷」。卧夫雖自詡為「狼」,但在我的感覺里,他是一匹有些羞澀和孤獨的狼,一匹相當低調和質樸的狼。稍微哲學一點的描述應該是一個「局外人」——每次詩歌活動他總是拿著相機咔嚓咔嚓地照個不停,顯得像一個資深的媒體人,有時他又夾著一卷宣紙,備了毛筆讓所有的人題字,像一個不太入流的收藏家。活動上他幾乎從不發言,每到主持人或周圍的朋友提到他,他總是羞澀地擺擺手,不著一字。
緣於這些因由,我並沒有十分注意他,包括他的詩。因為在所謂的詩歌圈子中類似的朋友很多,喜歡湊局到場但又面孔模糊,卧夫尋常大抵給人這種印象。當然,在更小的圈子裡,他的情況可能就大不同,據許多朋友回憶,他經歷豐富、感情細膩、人緣尤好,是個有性情的真男子,等等。但這些於我而言,只能是語焉不詳的感覺了,其情其景只能設想,無法浮現為真切的經驗。這自然是因為我的粗鄙和愚鈍,這樣有意思的朋友居然失之交臂而未曾深交,正所謂凡夫俗子,肉體凡胎,不識真人之相罷。
這也就接近於通常會出現的一個悲劇了:一個人的死亡引起了我們的圍觀,一個詩人在他死後才贏得我們的讚美。尤其——他又是一位自殺者,一位尼采所說的敢於「自由而主動地死」的詩人。彷彿我們正是因此而讚美他,而承認他的非同尋常。這種反應以往當然已經夠多,其中充滿的可解釋和不可解釋的人心與人性的複雜,憐憫和敬畏,迷信和盲從,倖存者的僥倖感……我或多或少當然也能體會和意識到。中國人總是喜歡將死者大而化之地歸為賢者和聖者的行列,表面看是「慎終追遠」,但實則也暗含了某些難以言喻的人性黑暗。所以,要謹防在一個詩人活著的時候不予理會,在其死後則大唱讚歌,並以其「親人」自居——如同施蟄存先生的文章《今天我們怎樣紀念屈原》中說的一樣,「總是在紀念上個時代的屈原,製造和迫害我們自己時代的屈原」。
這確乎不是詩歌的光榮,也不是人性的驕傲。
當然,我這是在告誡自己,並非在警示別人。我想以此來設定我之推薦卧夫的詩歌的意圖,設定自己出來說話的性質與邊界。讓自己不至於犯過於愚蠢的錯誤。
卧夫的死是至為獨特的。據說他是死在北京北部懷柔一帶某座山頂的岩石上,被發現時已棄世多日了。之前他與女友和家人已失聯一周以上。他不帶手機,不帶食物,不留信息和遺言,不給所有人擔心和救助的機會,獨自一人來到春寒料峭的山崖上,將衣服脫至最少,用回歸自然的方式,承受饑寒而死。
他溫柔而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沒有用慘烈的、驚世一舉的方式,猶如一匹孤獨而羞澀的狼。我們無法設想他臨終所承受的情境:一個人在極限的體味中,在孤獨與寒戰中,在極端的恐懼與平靜中,在內心激烈的鬥爭中……以隱忍,以難以想像的意志和毅力,戰勝了一切血肉之軀的弱點,與大地最靠近天空的部分融為了一體。這死法也讓人驚詫:一個人或許可以接受承受突然降臨的死,而何以能夠忍受一下下精神的自我凌遲?佛家有「辟穀」「坐化」之說,我輩愚鈍,無法領悟其中的禪機,只是疑惑一個俗人——畢竟卧夫死前仍是俗身——他是如何承受這個難熬的過程的,不能不讓人覺得是一個謎。
不過,細想這也許正是卧夫長久以來的一個主意:他就是要用獨特的方式詮釋他長久以來要確認的一個身份,完成他最終的自我體認,完成一匹在人世無法安生、也找不到認同的孤獨的狼之最經典的「詩歌行動」——為海子所推崇和實踐過的「一次性詩歌行動」。用這種方式終結其人世的痛苦,也追隨他一直崇拜的海子。據說他一直痴迷海子的詩歌,畢生想踐行海子式的人生——他甚至出錢為海子重新修葺了墓地,每年出資參與各種紀念海子的活動……但他又認為自己要避開海子那樣壯烈的死法,於是,就選擇了這樣靜靜離去的方式。確實,這符合他的自我設定,一匹狼,終究會用消隱於叢林的方式完成自己,而不會選擇其它。或許人們會看到因為爭鬥食物而死於猛獸的狼,或者死於獵手之槍下的狼,可誰人曾見過無疾而終的一匹狼?
我無法不想起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另一匹——老詩人紀弦筆下的1950年代的一匹狼,他受了西方現代哲學的影響,也有感於工業時代的文明異化,猶如里爾克筆下被關禁於鐵籠、意志被閹割的獵豹的「縮微的反抗版」,發出了在城市生存、現代生存中孤獨的嗥叫——
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恆以數聲凄厲已極的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空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紀弦的狼是蠻性和自得的,他讓天地發出了寒戰,自己心裡則得意洋洋。他就是單單要挑戰人們的神經,單純要說出這現代世界的荒謬,說出嗥叫之後的一種難言的快感;可是卧夫這匹狼,卻把一切孤獨都拿來自己承受,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讓颯颯的冷風穿透了自己的肉身,凍結了自己的生命。
卧夫的遺體是被尋山的護林人看到的,警方為他的身份查詢忙碌了數日,幸虧他此前曾因酒駕被拘而留下了DNA的樣本,才得以確認其身份。否則,這匹「失聯」的狼或許從此真的就在這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作為攝影家的卧夫曾告訴我,他的相機里有我的很多照片,都是在各種會議活動上留下的。我說那你倒是給我啊,他總是羞澀地笑笑,說等我刻個盤送給你。
而今,我永遠也見不到這些照片了。
關於卧夫的詩,我只能簡單說幾句。怕思考太淺,說不好誤了讀者。
我想說這是自然的詩篇:輕鬆但不輕薄,淺白但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辯證法,藝術的辯證法,都鑲嵌到他並不厚重的詩卷上,也不會顯得特別過分。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他是一位有功底的、從不盲從別人的寫作者。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和親切,謙遜而可愛。確乎,用莊嚴而巨大的口氣寫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時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氣中,也要有自己的聲線和口音。卧夫顯然是用生命找尋到了自己的頻率,獨屬於他的話語風格,卑微而幽默,淺白而洒脫,就像一個人獨有的指紋那樣清晰、確切和自然。而這正是一切珍貴的寫作所共有的品質,也是我所說過的類似「上帝的詩學」的一個規則,即為生命支撐、見證和實踐的詩學。某一天人們會發現,他的詩歌和他的生命已經完全地融為了一體,互為表裡,無法分拆。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時刻,卧夫可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詩人了。
詩人卧夫是如此的謙虛和謙卑,但卻有獨立不倚的自覺——「窗外的漁火與我見過的漁火類似/於是我就不想去打漁了」。在別人的詩歌中,這樣的句子或許只是一種姿態,但在他這裡則是一種十足的堅定和強韌。因為他的活法和死法都告訴了我們,他就是這樣一個獨立不倚的強者。當然,外在的粗獷也同樣不能掩飾他內心的脆弱——「花開的聲音把我弄疼了足有30分鐘」,這樣的句子也讓我久久不能擱下,他脆弱的柔情也把我弄疼了許久。
一個人畢生與自己較勁,可能是卧夫最後命運的緣由。這是生命之謎,是哲學與病理學互相牽絆的一個命題,非我這樣的凡人可以解答,但我們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這些掙扎和鬥爭。多像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的「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卧夫的《從聖誕開始》也是這樣一種掙扎中的自勵,或自勵中的掙扎:「從聖誕開始,就從這個聖誕開始/我把跌到地上的種子拾進口袋/總能聽到你的聲聲呼喚,卻辨不清方向/只好原地踏步。親愛的呀,你和我在捉迷藏?/我差一點連喝西北風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我保留了吃奶的力氣/等你學會憂傷再來找我/如果你想喝醉也可以找我/我在太平洋里已經洗過手了/關了床頭燈,仍然可以在紙上寫字……」他不斷地試圖重新開始,擺脫那讓人沮喪的憂鬱的纏擾,但這樣的開始註定徒勞無功。讀來讀去,我感覺卧夫詩中用心最多的,仍是對生存的悲劇本質的殘酷描述,以及對生命本身之卑微和無助的反覆認定。
只是,他在語言與風格上保持了難得的詼諧和鬆弛,自始至終,他沒有緊著嗓子喊出一句痛,給人的永遠是溫柔的鬼臉,或撓痒痒的笑意。他聲稱「不寫詩的時候,我卻喜歡反話正說」,可是他的詩歌又何嘗不是正話反說?我特別納悶,在他看似詼諧快樂的語言和緊張痛苦的內心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難道他如此幽默和快樂的語言,一點也不能減緩他的痛苦,一點也不能醫治他悲傷的靈魂嗎?
還有愛情——愛情也無法醫治那惱人的憂鬱么?他的愛情詩寫的多美啊!即便和海子的比起來也不遜色,包括其中的肉體隱喻,都是寫的如此之美,讓人神往而著迷。我無法擱下這首《水裡的故事》,它迷人的感性和感性的迷人,都讓人流連忘返和自慚形穢——
水裡的美人魚抓著我的根部
引導我緩緩下沉。我掙扎著
窒息了幾次才浮出水面
水還在流,但是沒把落花載走
這讓我相信了世界有多麼奇妙
如果你活著,請你在地獄等我
如果你死了,請你在天堂等我——
「我的眼睛已經濕潤但無淚水/只給我一兩清風二兩月光我都消受不起/稍微等我一會
兒,等我把自己風乾/等我形同化石,我就不怕冷了/我正在選擇一種音樂準備麻痹雙腳/而且為你守身如玉。那些沒出土的植物/也許都想在水裡引吭高歌」。天吶,多麼美,多麼美。我們幾乎可以觸摸到他的幸福了,那幸福的電流幾乎可以擊到我們……
可是這些,也沒有能夠將他留的人間。
「死不過顧城,活不過海子」,俗人在我們的時代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升官發財,而他每天惦記和自比的,卻是這些舊時明月般的靈魂。打定了主意的人我們說什麼也沒用。卧夫能夠提醒我們的有很多,其中的一條是,幽默也許是憂鬱的一種表現形式,表達孤獨和憂傷也可以用詼諧輕鬆的語句,對付一生不可自決的內心衝突,反而就是四兩撥千斤的修辭。
好可怕。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讓人懷念和感到歉疚的人。他活著不會給任何人添堵,他死了,連一個普通朋友都會眼含淚水唏噓不已。不要以為他是個謙遜的人就忘乎所以,更不要以為他是個自認懦弱和無用的人就不以為珍貴。仔細瞅瞅這些句子,你會想,原本我應該認真對待的,可是沒有。因為他早已告訴我們,他是一枚空酒瓶,一塊曾經裝著糧食、酒神和詩的玻璃。而今,他自認為已經空了……如果好好做一點精神分析,或許我們會有些準備,可是我們沒有。
其實回過頭來才會看到這個人徹頭徹尾的強悍和聰明,知道他洞若觀火的徹悟,以及固若冰霜的冷峻。四年前的這首《初冬的玻璃》,似乎已經預言了他將要做的一切,用了四年堅持,並且做了那麼多事情,已屬於不易;彷彿一個事先的設計,這首詩就像是他臨終的遺書,或者自擬的墓志銘——
我走的雖然是一條盲腸小道
可我看見了頂峰的
抽象的落葉。每當我想起那些
都恐懼得要死。但我死不過顧城
活不過海子
又做不到把紅旗插在某個山頭
就想去走一程彎路,並與枕頭漸漸恩斷義絕
我在夢裡力氣大得驚人。等我醒來
卻對所有的故事欲語無言
我看透了一面初冬的玻璃
他實踐了這些句子,就像實踐了誓言。而今,我們面對著他的詩,和他的無法詮釋與複製的人生故事,也覺得像面對一面永恆的鏡子,一片悲傷和破碎的難以復原的玻璃。它映照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形,那匹曾經在我們的身邊晃來晃去的溫柔而孤獨的狼,他的羞澀和憂鬱,陰鷙和曖昧,最終變成了無數的光影和碎片,閃爍在又一個寒冷的季節里。
2014年10月5日,北京清河居
本文刊於《鐘山》2015年第1期「卧夫紀念專題」。
註:我曾和卧夫前妻電話說到,卧夫詩集最理想的序言作者是張清華老師,我自己的詩集不敢跟張老師開口,卧夫的我試試看。那是2014年5月間的事。不曾想,世間果然有心想事成的事,2014年8月,張清華老師到《作家網》做訪談時我們談到卧夫詩作,張老師說他翻閱了卧夫博客,沒想到卧夫的詩寫得很好。我說,我這裡有卧夫博客全部詩作,可以發給您。回家後,我挑選了一批卧夫詩作大約25首,同時發去整理好的全部卧夫博客詩作。今年,《鐘山》第1期刊登了卧夫紀念專輯並張清華老師評論卧夫的文章,卧夫詩選的序言就這樣有了。謝謝張老師!(安琪)
附:
[編後記]
極端的生命體溫和美學個性
——《也許是詩——卧夫博客詩選》整理心得
文/安琪
懷念一個詩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讀他的詩,尤其是一個好詩人,尤其是一個只知付出卻不給大家回報機會的好詩人。
卧夫的詩人身份在生前一直比較模糊,他更多地以服務詩人的攝影家、報道家及手稿收集者的身份為眾人所知,實際上,卧夫的詩作非常有個性,他的詩作基本是他思想脈絡的文字表現,部分也是他情感際遇的紙面陳述。
大抵上卧夫走的是生活寫作的路子,但又不是那種通過他的詩你能完整還原出他的生活狀況的那種,他寫的是他對生活中遭遇的與己有關的事件的看法和態度,在對他貼到博客詩歌的整理過程中我遇到了調侃的卧夫,頹廢的卧夫,對世界質疑的卧夫,對自己的存在自我貶低的卧夫。卧夫經常對「人」的形象給與嘲諷,他自己自詡為狼,而且是落荒之狼,一改狼在人心目中兇狠殘暴的定位。本名張輝的卧夫取的就是英文「狼」(WOLF)的漢譯。他最後選擇荒山裸身絕食而亡,走的就是狼的死法——通常一隻狼奮鬥了一生,完成了生之使命後就會獨自悄悄死去,這是狼的尊嚴。
「卧夫死時身體蜷縮猶如置身母親的子宮,身邊放著一個狼的面具,若非他生前因為醉駕被拘在警方那裡留有指紋可供比對,他的遺體就是被發現了也很難確認身份。卧夫真的想把自己人間蒸發了」(於貞志語)。
卧夫在自己的博客中用「也許是詩」來為自己的詩作歸類,我在下載時完全依據他的貼博時間先後,只是按照我的想法分為短詩和組詩兩個部分,單首的歸在短詩,多首的放在組詩,算是做一個初步的歸類。卧夫博客上第一首詩寫於2002年4月25-26日,題為《千萬別愛上寫詩的男人》,落款只有日期,尚沒有標誌性的「卧夫製造」。第二首詩寫於2007年4月16日,落款除了日期,還有「卧夫」二字。兩首相距5年時間,顯然卧夫並不是把所寫的詩都貼博。據2014年5月13日卧夫遺體告別儀式上的悼詞所述,卧夫共創作詩歌千餘首,此番博客整理出來後,計有短詩63首,組詩23首(內含93首),合起來就是156首。大略是他創作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的手稿希望他的親近之人能夠整理出來,以還原卧夫詩歌的真實面貌。
卧夫是真正意義上的低調,有在某大刊供職的朋友說起,曾向他約過稿但他不以為意,從未賜稿。我覺得真正的低調應該是卧夫這樣,只知服務他人,埋頭寫詩,從不為自己爭取榮譽(而非只管自己寫詩,從不服務詩歌或詩人)。就我與卧夫的交往,在歷次詩歌朗誦活動中,卧夫只是不停地忙碌著為他人拍照,自己從不上台朗誦自己的詩作。2010年2月,我曾為他的詩作《最後一分鐘》寫過短評並刊登於同年第五期《特區文學》,他也沒把此文搬到他博客,可見卧夫是從骨子裡徹底看淡外人對他詩歌的評價。我現在拿不準卧夫是自信到極點還是不自信到極點,每次我催促他出詩集他總是說,我的詩寫得不好。但卧夫的詩早就不是一個「好」字所能概括的,他的詩早已形成他獨特的風格,這是我曾經伏首他的博客前得出的結論,此番重讀,再次確認。
卧夫標誌性的「卧夫製造」字樣出現於2007年8月16日創作的《硬著頭皮寫一首詩》後,這應該是他明確了自己創作主體性身份的一個舉措,此後,無論攝影還是詩歌,「卧夫製造」成為詩歌界的一個醒目符號,烙在大家心中。死亡意識一直伴隨著卧夫的寫作,他這樣寫白髮「白色的頭髮如果是突出的樹就好了/伐下來做副棺材收養自己」,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以至於想「把我藏起來/直到我自己都找不著我藏在什麼地方了」,他內心孤獨至極,他說「我幾乎只有一個朋友/也住在天堂里,名叫海子」。
海子是卧夫這一生沒有繞開的死結,從他出資為海子修墓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和海子埋在了一起。卧夫和海子同齡,他生前經常到海子家探望海子父母,關心支助著海子家人,海子家人每次到京參加活動也都是卧夫開車接送、全程陪同。卧夫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海子弟弟查曙明致悼詞並痛哭鞠躬。卧夫幾乎把自己等同於海子了,時時拿海子來比照自己,並自認為「活不過海子」,這裡面的「活」我以為指向的應該是他的詩歌抱負;他羨慕海子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其實也隱晦表達了他的死亡衝動。
卧夫經常給朋友寫詩,每一首詩應該都與他生命中的某段故事有關,這裡面有加一,花落閑庭,雪魂,海媚,何三坡,安琪,水雲煙等,因為身在宋庄,興之所致他也給詩人畫家們的畫作配詩,比如淑敏、李雲楓、黑羊等。考察這些詩可以了解卧夫的部分生命軌跡,可以追溯卧夫生命中的詩歌兄弟與他之間的交往與激勵。我和卧夫的互贈詩篇有偶然的因素,有一次我和一幫詩人到宋庄,得到卧夫的熱情接待,回來後我寫宋庄詩作時遂把此詩同時獻給他,他也因此回贈我一詩。
卧夫詩歌創作的觸發點無時不在,他好像具備在任何環境下寫詩的能力,他經常在詩後標註創作地點,譬如安徽懷寧,為海子掃墓期間,譬如夜宿香山,譬如T65次列車,譬如台灣高雄,等等。沉默寡言的卧夫就這樣在沉默中吸納著所見所聞,並運轉在腦子,成詩於筆下。
卧夫有東北人天生的冷幽默,總是能冷不防冒出一兩句讓人發笑並且記憶深刻的話,譬如他幫花語搬離公司宿舍樓時會問,這姑娘要不要一起搬到車上?其時他正一次次上樓下樓搬運著花語的物品到車上,他順口拿花語的女同事來了這麼一句。他詩歌中隨處可見的類似「我以為我把火車推得已經往前走了一點」「我差一點連喝西北風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樣的機智十足的句子與他的機智思維有關。
卧夫詩歌大都以「我」為抒情主人公,大量出現的「我」表明了作者身上強烈的感性,卧夫的詩又總可以嗅得到一個潛在的「你」,他詩歌的個性也因這些潛在的「你」的私密而更具個性。詩歌說到底是自我心靈的慰藉,是個人生活的固化,越自我,越個人,它的個性就越強,它的感染力就越大。因為每個個體生命其實都是有很多私密的你私密的情思存在,只是大家不會表達或覺得不宜表達而沒有表達。卧夫的寫作因此更見可貴。
卧夫經常直接在詩歌中出現「詩歌」二字,通常情況,年輕的詩歌寫作者愛這麼干,一定年齡後「詩歌」二字就從作品中消退了,但卧夫不這樣。他作品中時時出現的「詩歌」二字證明了詩歌是他自然而然第一反應到的對象,譬如「躺在詩歌旁邊複習一種顫慄」,寫這首詩時他47歲。2002年他38歲時則有三首詩幾乎呈現了他的詩觀,其一《詩說》,其二《詩之嗚呼》《寫詩的過程》。卧夫詩中按捺不住的「詩歌」二字自然是他對詩歌珍愛的產物。
相比於詩歌,死亡更為卧夫珍愛。以博客中目前的156首詩來看,大約從2010年10月份起,卧夫開始直接把死亡搬到詩中,直接寫死了。此前他的詩,死亡還是以調侃的形象出現,但現在,死亡活了,在他的詩中活了。這段時期,他的每一個博文都有4首以上詩作並都配有他的一段話,我把這段話列為「題記」,以2010年10月為界,卧夫的詩短促,力量感加大,特別是那些題記,幾乎就是他的死亡觀了。
譬如——
我僅僅比那些也該死的已經死了的人死得慢了一點,緣於還沒找到壯烈犧牲的機會。但我深知:人呀,終究難逃一死,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哪怕死得不明不白。
譬如——
若無意外,我準備讓我的心臟再跳動20年左右的時間。前10年繼續奮鬥,積攢鈔票和冥幣;後10年用於繪畫和回憶。在我70歲之前,當我老得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就把自己幹掉。於是每有閑暇,我就開始料理後事。
詩歌界歷來有「避讖」一說,說的是如果你太經常寫到死亡,太經常驚動死亡,死亡就會循聲而來找到你,拉走你。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有多大的合理性,但確實的,每個意外亡故的詩人身上,總能找到濃厚的死亡詩寫,因此如果我們想安度此生,是否該調整自己寫作的語彙?此為題外。
5月9日獲悉卧夫死訊至今,悲傷與抑鬱一直縈繞著我。細想起來,我和卧夫算不上深交,之所以對卧夫之死如此耿耿於懷,某種程度與我自身的海子情結和死亡意識有關。海子也是影響我很深的一個詩人,2002年底我從福建北漂,其實就是一種自殺,從隻身北上的那刻起,舊我已死。如今,卧夫追隨海子而去,從肉身上消滅了自己,他自訣的山坡看得見大秦鐵路,該鐵路途經海子卧軌的山海關,專門運送大同煤炭至秦皇島。卧夫的每個舉動都是有深意的,看看他博客配圖,無論是狼圖騰腦部用鐵鏈圍成的心形,還是一隻貓蹲在《現代漢語辭典》上看電腦上的詩作《尋人啟事》,都有他的匠心在。
卧夫喜歡的一個意象是「空酒瓶子」,每當此時,你能讀到一種虛無,一種生命的自我消耗和放逐。詩酒人生,詩酒不分家,酒能成就詩但卻傷害了詩後的人。卧夫喜歡用「親愛的呀」來抒情,通常我們都說「親愛的」,卧夫這一個多出來的「呀」其親昵與疼愛與憐惜兼備,又有一點撒嬌,我因此過目不忘。卧夫的每首詩歌都配有詭異的圖片,大都來自他的攝影,他喜歡把詩歌題目打在圖片上,種種這些為下載工作增加了難度,但也為他的詩歌增加了視覺衝擊。整整四天,我傾心於卧夫的博客,卧夫的詩歌,我表情凝重,內心沉鬱,懷柔殯儀館那具鮮花覆蓋的身軀,那張灰黑的已經辨認不出的臉,那副新配的陌生的金邊眼鏡,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夜深人靜時我不敢入睡,想到卧夫隻身荒山等待死亡的七個日夜,我感到了恐懼。我曾經在悼念父親的詩中寫過,我再也不相信這個詞「栩栩如生」了,生死兩隔,此後的活動中再也沒有那個背著大挎包拍照的卧夫了,再也沒有那個邀人在他長卷寫詩的卧夫了,再也沒有那個順風車稍帶我回家的卧夫了,也再也沒有那個可以繼續為博客增添詩文的卧夫了——卧夫最後一次博客貼詩的時間是2011年8月1日,所貼詩作《有的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已經很久沒有打理博客了。
整整四天在卧夫的詩中沉浸,我再次確認自己三年前的觀點,卧夫的詩作有他極端的生命體溫和美學個性,足以傳世,這是我整理《也許是詩——卧夫博客詩選》的動力。我願把整理心得與大家分享。卧夫不朽,卧夫的詩歌不朽,卧夫的詩歌精神不朽。
2014-05-16,悲悼中。
附:
我們的卧夫走了
作者:安琪
2014年4月16日,詩人卧夫離開宋庄他的工作室,沒帶手機、沒帶身份證、沒帶一分錢,4月25日,懷柔某座山頭的兩個老鄉發現了死去的卧夫,據他們推斷,已死了三天。5月9日,懷柔警方通過DNA排查,找到卧夫所在公司,確認了卧夫的身份。這樣,卧夫用七天時間完成了自己朝向死亡的儀式。他在山上把衣服脫下方方正正地碼好,然後以赤子之身承受了山林之冷,承受絕食之飢,坦然等待死亡來臨。卧夫走之前已把後事安排妥當。其死亡的孤絕與安詳恰是他生命中最富華彩的一筆!
以上文字來自卧夫朋友、詩人孫家勛的敘述,他在獲悉我即將在《海峽都市報》微信公眾平台「六種武器」上推送卧夫詩作時說,卧夫籌備自己的死亡方式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他如其所願,我們就應該尊重他的選擇,成全他莊嚴肅穆的離世寓意,而不應出於俗世的考慮而編造諸如他進山尋求靈感而迷路餓死的荒唐之言。孫家勛這段話今天發在微信上獲得了詩人們的普遍認同,大家更願意接受卧夫形而上的死,也確實的,只有詩人(或者說藝術家),才會在形而上的層面決定自己的死。
自昨日卧夫的死訊傳來後,微信上詩人們哭聲一片、唏噓不斷。卧夫可以說是沒有敵人的人,不僅沒有敵人,他還有一大群朋友。卧夫慷慨仗義,生前幫助過很多窮困之人,無論生病還是出詩集,卧夫均能給予支助。而他自己,卻一本詩集也沒出過,他謙虛地說自己的水平不夠,另一個原因是他對詩集出版市場的不景氣,詩人出詩集大都互相贈送持有疑慮,認為這樣的出版方式不如不出版。我覺得卧夫此種想法不對,哪怕互相贈送也應該出一本以便大家了解你。我發現說到卧夫,大家第一反應是他總在各種會議場合為大家拍照,每次活動後,卧夫都能詳盡地用他獨特的飽含語言機鋒的筆法為會議寫一篇夾敘夾議的綜述報道,並輔之以生動的圖像,卧夫的文章總是被新浪博客讀書頻道推到首頁,使得活動方的宣傳效應最大化。
近幾年,卧夫又迷上收集詩人手稿,他的寶馬車后座上總放著一大捆白色宣紙,每到一地,他必抱出宣紙,邀請與會詩人在上面手寫一首自己的作品並按上自己的手印。他把這種詩歌長卷命名為「詩長城」,幾年下來,「詩長城」已有好幾大卷,中國各地的詩人許多都留下了這樣的手跡。卧夫對這「詩長城」真是用盡心思,只要北京周邊有詩歌活動,他就開車過去,這樣可以把宣紙帶去讓更多的詩人寫。卧夫的想法是,等將來的某一天把這些手跡編輯成書,為中國詩人留下手稿記憶。
卧夫已經實施完畢的另一個重要舉措是,重走海子本人及他的詩作中所寫到的所有地方(包括西藏、青海等)並留下影像記錄。卧夫對海子的感情之深可參見2010年12月他回答筆者關於為海子修墓的問題時所撰寫的題為《海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文,文中,卧夫坦言海子經歷過的「流浪、愛情、生存」三次苦難,他幾乎也經歷過。無論失意之時還是麻木之際,他曾數次想消滅自己。卧夫自述自己差不多一直都在籌劃死亡方式,卻始終沒找出新花樣。現在,卧夫終於設計出了這個比海子更慘烈也更極端的方式,實在令人難以承受。在詩歌界,卧夫為海子出資修墓的事眾人皆知,他也因此與海子家人結下深誼,海子父母到京參加紀念活動時一律是他開車接送,對海子的家庭他也有所支持,因為內情不詳,不敢多說。
卧夫的車幾乎是北京詩歌活動的公用車,或接送老前輩,或活動結束後挨個護送回家的與會詩人,在他是家常便飯。我最後一次坐他的車是2014年4月2日第三屆秦皇島海子詩歌節結束後,和同去的諸位詩人搭乘卧夫的順風車回京,一路上大家又喝酒又唱歌,只有卧夫在暴風雨中默默開了四個小時,中間到加油站吃飯時還是他買的單,卧夫,我們真不好意思啊。
卧夫買單在宋庄是家常便飯,自從卧夫定居宋庄後,他就成了宋庄的人文地標,每個到宋庄去的詩人找的都是卧夫,一來他名聲大,二來他有接待能力,最主要的,他無怨無悔。有一次燎原老師和格式兩撥人馬到宋庄走訪畫家,先到我家集合後卧夫開車過來接,那天,他全程陪同,帶我們逛遍了宋庄的富人區和窮人區,我為此寫有一文《宋庄一日》。今天,燎原老師專程來電話談及卧夫死訊,不勝傷感,燎原老師的《海子評傳》再版時卧夫提供了許多海子的圖片資料,燎原老師說,卧夫是一個沒有毛病的好人。
卧夫手頭基本成型的書應該是《海子畫傳》吧,為此書,卧夫走訪了許多與海子有關的人,採集到很多第一手資料,我經常問卧夫這本書何時出版,我堅信本書的出版一定會和《海子評傳》一樣成為研究海子時繞不過去的重要資料,我對卧夫說,這會是你的暢銷書和常銷書,也是海子對你的回報。
現在,卧夫走了,我不知道《海子畫傳》的下落如何。
卧夫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無論在什麼場合,他只負責服務大家,為大家拍照。自己從來不站到台上,每當主持人點名邀約,他總是搖手拒絕。我的記憶里因此沒有他朗誦的畫面。今年第三屆秦皇島海子詩歌節上每位與會詩人都發言了,卧夫還是婉拒了主持人北塔和趙智的邀請,後來我站起來列數卧夫所做的與海子有關的事,我說,你是最有資格在海子詩歌節發言的。沙克也喊,卧夫說話。卧夫這才羞澀上場說了一段,這一段如今被作家網全文攝製,也許是卧夫留在人間的最後影像資料。
在宋庄,卧夫的工作室很有名,它幾乎就是一個頗具前衛風的小型展館,其中,展有這麼多年來他收集的書,畫,攝影,書法,雕塑等。卧夫愛狼,本名張輝的他以英文狼Wolf的漢譯「卧夫」為筆名,自嘲「初生是人,異化為狗,落荒成狼。」祖籍黑龍江省雙鴨山市的卧夫有東北人天生的冷幽默,在他的博客簡介一欄里寫,畢業於北京京東駕校,研修於中國傳媒大學,現任北京某單位兼職司機。
其實,北京詩人們都知道,卧夫有自己的產業,過著的是超乎眾人之上的優裕生活。他的自訣從任何世俗的意義上都難以解釋,也因此在獲悉卧夫死訊時,朋友們脫口而出都是,不可能。唉,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不向外人敞開的一扇門,我們進不到卧夫那裡,也因此阻止不了他的尋死意志,這是我們的無奈和傷痛。
這兩天,詩人們尤其在京詩人對卧夫的辭世哀痛不已,這全是出自真心,倘若你也曾與卧夫交往過,你也會像我們一樣。
今天一天我都坐在電腦前,我把卧夫博客上的詩作全部下載下來,大約有150首,第一首題為《千萬別愛上寫詩的男人》,寫於2002年4月25——26日,最後一組題為《有的人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寫於2011年7月。很明顯卧夫還有許多詩作不曾貼博,希望他的親近之人整理一下,卧夫確實需要一本詩集了。
我讀卧夫的詩歌總是讀得膽戰心驚,那種狠勁,那種不計後果拿自己下死手的寫作!卧夫詩歌中的死亡情結是太濃了,他多次寫到自己的死。在2011年7月29日題為《有的人死了》一詩中,他這樣寫到——
我只是想:我為什麼死得這麼慢呢
同樣這首詩他繼續寫到——
其實,我被我追趕得汗流浹背/只好在死人堆里尋找自己/我有理由相信:我死過很多次而且死了很久很久
懷柔的某座山上,一個人,僅穿著一條褲衩,獨坐七日,沒有任何一口糧食,他就這樣獨坐七日直至倒下。這七天,風雨來過,寒冷來過,天地的大寂靜來過,他就這樣與自然赤誠相見,他就這樣清空自己體內的一切雜物,把自己乾乾淨淨歸還給天地山川。卧夫,你夠狠,夠絕!
在你的每首詩每幅攝影上都有醒目的「卧夫製造」,這次,你用你的大手筆,製造了你的死亡。
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卧夫。
卧夫。
2014-05-10,泣。
註:本文涉及的卧夫的死亡方式僅代表作者的觀點,一切以警方最終給出的結論為準。
附:
[卧夫的詩]
《別把自己當人》(一組)
作者:卧夫
每當有人把我稱為詩人,我恨不得把手伸到對方腋下咯吱咯吱——我認為是對我的挖苦。
老大不小的人了,哪方面都沒混得亮亮堂堂,根本沒有資歷消受「詩人」這一光榮稱號。如若一時把持不住,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即便把詩寫得電閃雷鳴,也有損於詩人的偉大形象。充其量我只是個詩歌愛好者與旁觀者,我也喜歡這個角度,而且我不一定非要寫詩。
雖然不一定非要寫詩,無聊之際還是斷斷續續湊出幾行,也不知道是不是詩。
——題記
《從聖誕開始》
卧夫
從聖誕開始,就從這個聖誕開始
我把跌到地上的種子拾進口袋
總能聽到你的聲聲呼喚,卻辨不清方向
只好原地踏步。親愛的呀,你和我在捉迷藏?
我差一點連喝西北風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我保留了吃奶的力氣
等你學會憂傷再來找我
如果你想喝醉也可以找我
我在太平洋里已經洗過手了
關了床頭燈,仍然可以在紙上寫字
因為陽光幫我擦亮了窗戶的玻璃
被一場舊夢驚醒之後,我再次準備好了行裝與乾糧
我始終在流浪,這不是什麼秘密
而且遇到過牛鬼蛇神
2010/12/25/晨/卧夫製造
《初冬的玻璃》
卧夫
我只是個空酒瓶子
我只要把我失手摔到地上
我就會破碎得讓你看不到了
我想,我還是應該把我最後的糧食再找回來
我走的雖然是一條盲腸小道
可我看見了頂峰的
抽象的落葉。每當我想起那些
都恐懼得要死。但我死不過顧城
活不過海子
又做不到把紅旗插在某個山頭
就想去走一程彎路,並與枕頭漸漸恩斷義絕
我在夢裡力氣大得驚人。等我醒來
卻對所有的故事欲語無言
我看透了一面初冬的玻璃
2010/11/11/卧夫製造
《與誰同醉?》
卧夫
遠處的那朵花也許並不光彩
詩也與我勾心鬥角
於是我違心地棄權了
我並沒告訴你我經常有點冷
我知道如果我那樣說了
你會問我為什麼不多穿一件衣服
躲在陰影里橫吹笛子豎吹簫
其實我還有點餓呢,比如現在我就餓著肚子
但是我還必須微笑
每天都有酒會,卻不知道與誰同醉
假如我犧牲了,可能都不會有人哭
於是我像流淚的蠟燭
燭光越來越矮。無論是誰打個噴嚏
都能把我熄滅
2010/11/12/於北京通州/卧夫製造
《你丟給我的手帕也許比鴻毛還輕》
卧夫
窗外的漁火與我見過的漁火類似
於是我就不想去打漁了
花開的聲音把我弄疼了足有30分鐘
有的地方去過之後再也不想去了
有的地方去過之後還想再去
我與碼頭的距離只是一堵牆的厚度
我捨不得把我撞得頭破血流
我都快要沒有地方去了
你丟給我的手帕也許比鴻毛還輕
這我知道,在煎熬中想起來的東西
很容易在歡樂中迷失
我為你多穿了一件衣服
心裡寫滿了悼詞
可你一直沒說什麼時候去當烈士
2010/12/03/台北
《眼前的花朵》
卧夫
眼前的花朵比樹生動
像我這種受過委屈的動物
如果總以仰視為生
或者碰壁或者失足,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在夢裡等你?
但你知道中間隔著海呢
你別忘了你是一隻船哦
載我去過很多地方
然後把我送回原處
空氣與空氣的距離只是一種假設
我用一些標點符號畫地為牢
任你活在死人的餘溫里
也許不夠取暖。可是,明天還有早晨
也有陽光
2010/12/10/於台灣高雄
《大後天》
卧夫
再也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連向日葵都沒有了
這讓我等候了不僅僅一頓飯的時間
只好往身上一瓢一瓢地潑著冬天的水
先冷卻了頭髮,然後又刻苦地洗腳
我想知道我的身體如果與室外的溫度保持一致
將是什麼感覺
我沒後悔。我在夢裡也沒後悔
樹下的秘密恐怕會被老鼠揭穿
心裡扎一根刺兒,卻找不到刺兒的位置
也許我將更換一種更舊的肢勢
就怕你到時候不敢相認
就想把你脫掉
就當我脫掉了一層皮
2010.12.21.卧夫製造
《半個月亮》
卧夫:
也許你錯過了一個完整的鳥巢
而我又去水立方了
在鳥巢里有人借雞下蛋
我在被囚禁的水的旁邊發著牢騷
傳說中的共產主義每當夜幕降臨
就變成了黑社會。日出之前你是嫦娥
日出之後你是花朵
天上的半個月亮忽明忽暗
彷彿與背叛無關,與大後天是否寒冷無關
等我學會玩遊戲了,抓一把落葉獻給你
熊貓、兔子和豬,在別的地方全都死了
我沒去埋葬那些屍體
也沒把餐桌上的殘羹打包帶走
而是抱著方向盤睡了一覺
2010/12/24/於北京永定門/卧夫製造
《我從文件夾里取出來的不是一張白紙》
卧夫
我把給你泡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我喝那杯茶的時候,茶已經涼了
就把路標插在你的門前
其實我寧願懷疑你已經死了
忘了告訴你我不是不倒翁
而且我還經常把自己打倒
風吹草動,讓我猜測成月光的腳步聲
原來,天與地可以被一層薄薄的床單隔離
枝與葉可以分別懷念不同的節氣
我等待的也許不是最後一個夜晚
幾乎又想逃走。歷史實在太兇險了
昨天就影響了我的視線
我開始熱忱於察言觀色
從文件夾里取出來的不是一張白紙
2010/12/27/夜宿香山/卧夫製造
《天使並不純粹》
卧夫
話是那樣說了,你可知道我為此咳嗽了好幾聲?
黑夜仍在瀰漫,窗帘很可能失效
我把陽光奉勸到床前的力氣實在太小
該如何消磨即時的顏色與遠處的駝鈴?
靈魂與肉體正被紛紛肢解
有人說過人是鬼在凡間走動的影子
好心好意的鬼成了失物
好心好意的人成了遺物
樹下的落葉怎麼辦?路見不平
門關不嚴,景物都在途中。天使雖然來過
翅膀卻不完整,因為掉了一根羽毛
最後三天的黑夜並不是夜的終結
孤苦地渴望一種純粹
猶被一面鏡子擊斃
2010.12.29.卧夫製造
《水裡的故事》
卧夫
水裡的美人魚抓著我的根部
引導我緩緩下沉。我掙扎著
窒息了幾次才浮出水面
水還在流,但是沒把落花載走
這讓我相信了世界有多麼奇妙
如果你活著,請你在地獄等我
如果你死了,請你在天堂等我
我的眼睛已經濕潤但無淚水
只給我一兩清風二兩月光我都消受不起
稍微等我一會兒,等我把自己風乾
等我形同化石,我就不怕冷了
我正在選擇一種音樂準備麻痹雙腳
而且為你守身如玉。那些沒出土的植物
也許都想在水裡引吭高歌
2011/01/02/於和平里/卧夫製造
《我又想起那些墳塋》
卧夫
讀完一首詩
我把自己鋪在床上獨享窗外的鳥鳴
我只能聽見聲音
看不見炊煙
哪怕一個遠方的細節
就能把月亮劃傷
紅磚用黑色的墨汁連接
想在坑裡砌成高樓
藝術家在廢墟里種的玉米
長得高高矮矮
我又想起那些墳塋
它們總能讓我安靜下來
也沒忘了把麥子帶回家
和棉花放在一起
2010.06.21.卧夫製造
《別把我當人》
卧夫
還沒找到方向?
今天的煙花與明天的雪花
已經被你識破,而且你還清清楚楚地笑過
當你寂寞得把自己感動了
就很容易感動全世界了
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把心放下
我在夢裡遇到的晚霞後來轉換成了日出
於是爬到床上繼續擔任卧夫
每次洗完澡,都相信自己是新的了
現在,我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漸漸安靜下來
人類的特徵我的身上也有
不寫詩的時候,我卻喜歡正話反說
你聽見狼嗥,那是我就要變成鬼了
聽見鬼哭,是我又將扮成狼了
2010/12/31/卧夫製造
附:
最後一分鐘,讚美死去的活人
——簡讀卧夫詩作《最後一分鐘》
文/安琪
我悄悄盯住卧夫詩歌已有一段時日,在京城各路詩人視卧夫為各類詩事的最佳攝影與通稿撰寫者時我暗自得意於自己對卧夫能力的另一發現:此廝的詩歌造詣按他們東北話來說那也是相當鋼鋼地。
卧夫本名張輝,1964年某月出生於黑龍江省雙鴨山市,一如1980年代被理想和英雄兩大主義雙火燒烤而燒壞了頭殼的大多數詩歌青年,他辭職赴京,開始了對文學夢的追尋。1990年代初的北京很快給了他一盆涼水,這涼水主要由朦朧詩人芒克製造。話說卧夫上京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訪心中偶像芒克,這一拜訪便痛苦地發現著名如芒克者竟然也在經濟大潮擊打下活得疲憊而頹廢。詩歌青年張輝自忖一無法成為芒克,二,成為芒克又怎樣?於是放下詩歌,立地成商。說放下也不正確,應該是不去費心研習詩歌寫作技巧,更不去經營詩人成名之道,而把精力用在打工經商掙錢上,一晃20年過去,張輝搖身一變而為卧夫,腰包從五元漲到萬元。令吃穿不愁的卧夫發愁的是「無論怎樣去尋歡作樂,都不是那種無牽無掛的可以忘乎所以的快樂」,細細尋思卻原來詩歌這毒非詩歌不能解,遂脫身於獨樂而走向詩人之眾樂,在一干相對拮据的詩人中卧夫以義工司機的身份承擔起運載男男女女詩人的任務,據不完全考證,計有三百六十名詩人的豐乳肥臀或尖嘴喉腮臀在他的寶馬安營紮寨過,此寶馬今後必將寫進中國民間詩歌史。這是後話。
2008年的某一天在中視經典,我親耳聽到卧夫放出豪言,今後咱也要拍詩歌人物,咱有天時地利可省卻多少麻煩事。其時眾人正熱議福建宋醉發「中國詩歌的臉」系列,卧夫於此找到今後的靈感之源也自在情理之中。很快,卧夫買來最高端攝影器材尼康,有模有樣架起三腳架,添置攝影包,逢詩歌活動必咔嚓咔嚓不停整得每個詩人瞬間以為自己獲得諾獎一般倍覺尊榮。更為恐怖的是,每次活動,卧夫必在三兩天之後細心雕琢再精心輔之於大量美圖的長篇會議綜述一篇,並且屢被新浪博客推到首頁。幾次下來,卧夫作為各種官方或非官方詩歌活動必邀人選的地位便奠定了下來,邀請卧夫就是邀請了一尊超功率機器,何樂而不為?此廝恰像身懷利器的人含而不露,每次會議真的很認真台前幕後長槍短筒一陣猛拍,偶有主持人點其名請其朗誦,其必搖手拒絕,委實低調「低到塵埃里去」(張愛玲語),也因此,他的詩歌為人所知的概率便小了些。
某一天我在卧夫的博客連讀通宵,真是驚得驚心動魄,誰能想到卧夫的詩歌竟然如此豐富,其表現豐富詩歌內涵的語言竟然如此不俗,卧夫的詩歌語言和他的生命狀態是一致的,一種看透世態炎涼的冷峻,一種關懷人世眾生的溫情,一種調侃一種反諷,一種把矛戳向自己的血腥,是的,卧夫的矛總是戳向自己,當他對自己的筆名取義為卧夫(英文:WOLF)時他自述了這樣一種意思:初生是人,異化為狗,落荒成狼。哪怕是狼也在落荒中,而「落荒」是經常和「而逃」搭配的,也就是說,卧夫這匹狼並不具有對他人的殺傷性,他所有的狼性只用來對付自己。
就像在《最後一分鐘》里詩人像一個自閉症患者把自己鎖在房內並且把燈關上,他躲開門外世界的願望十分迫切以至於假設自己變成鬼以便與死人說話,以便為死人奉上死人生前想要的一杯白水,這種絕然的舉措所源為何?原來,詩人作為塵世中人在塵世中,總要對死人和活人唱讚美歌,當我們細加尋味他加諸死人和活人前面的定語時我們便明白他對塵世的不耐。所謂「死去的活人」和「活著的死人」,前者雖死猶生後者雖生猶死,但詩人一樣都要對他們唱讚美歌,難道詩人的態度如此是非不分?現實中人的無奈正在於此,誰沒有違心地讚美過「活著的死人」?近日我看《走向共和》,每當慈禧出場,眾人下跪磕頭卑躬屈膝戰戰兢兢的樣子真令人心酸,中國人的奴性於今並未有絲毫改變,官大一級依然可以壓死人。悲哀啊。好在卧夫在詩歌的結尾留了一個光明的尾巴彷彿魯迅在《葯》中最後給墳頭安置的鮮花,他寫到「直到這個節日的爆竹奮不顧身/驚醒另一個早春」,這裡面,奮不顧身的爆竹無疑具有十分深遠的象徵意義,是的,要驚醒一個早春,一個嶄新的時代是需要爆竹一樣奮不顧身的勇氣和壯烈,這裡面包含著一種犧牲,而爆竹所製造出的聲震效果和粉身碎骨的形象效果是一種行動的召喚和非如此不可的意識。這是最後一分鐘,爆竹就要炸響了,早春就要來了,讓我們去讚美那些「死去的活人」吧。
2011-2-23
《最後一分鐘》
卧夫
我沒等完最後一分鐘
就把門鎖上了
窗外的樹在雪裡並沒說冷不冷
今後,我想把陰影省著點用
我想把燈關了,我扮成鬼
對死人說一些風涼話
死人不耐寒的時候
我把死人生前所渴望的一杯白水潑到地上
寫一首讚歌
讚美那些死去的活人
讚美那些活著的死人
祝賀他們經歷過生或死的有效期
直到這個節日的爆竹奮不顧身
驚醒另一個早春
2011.02.05.於黑龍江雙鴨山
本文刊於《特區文學》2011年第5期「詩人聯席閱讀」欄目。
附:
《宋庄,兼致卧夫》
◎安琪
宋庄是一種命運
被塗改的人,走在冬日的寒氣上
被變形的雕塑一路注視
雕塑恆久常在
人漂浮不定
你來自南方以南
某一片葉脈上的露水
饑渴輾轉
誰知道你為何選擇此地
誰知道你又將去往何方
宋庄是狂亂的誘惑比擬自由
猶如動車一日千里
撞向終極
你來自北方以北
某一陣風中的塵埃
包裹無畏的艱辛滾滾而下
身懷絕技的人於此獲得施展的快意
你來到這裡
給傳奇增添新的一筆
宋庄是輝煌與骯髒的夢想製造器
猶如雪在天空
雪在大地
宋庄先於我們物質
後於我們精神,一場大酒和大醉
狠狠砸在其中的必然不止你一個。
2012-11-29
《比如宋庄(兼復安琪)》
◎卧夫
比如宋庄的村民與領袖都有七情六慾
也吃五穀雜糧。野生動物在棺材裡修身養性
家禽家畜在床上吃草
比如宋庄的牛鬼蛇神
抱著自己的雙腿企圖抬高自己
或者把氣球墊在腳下
或者冒充和尚
讓禿頭的虱子耀武揚威
比如宋庄,有的人把紅旗插在屁眼裡
有的人焚詩煮飯
比如吃蛆者人不改姓,吃屎的面不改色
比如宋庄的嫖客與高尚的蕩婦
宋庄的蛔蟲和被霜打過的茄子
他們都想把該放的屁放了
他們都像阿Q一樣幸福
比如宋庄的小堡北街251號和環島壹號
2013.01.03.於宋庄環島壹號·卧夫製造
附:安琪訪談卧夫
海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陌生詩刊》「外省詩人在北京」訪談系列
主持:安琪
受訪者:卧夫
時間:2010年10月30日
安琪:卧夫你好!能把「出資修葺海子墓」視為你重返詩壇的第一步嗎?此前你如大多數新歸來者詩人一樣創業、經商,現在你則悠閑地寫詩、作文,我注意到這麼多年的「荒廢」並未損害你文字的語感,我想知道形成你今日文字表達的來源?
卧夫:安琪這次提及我曾出資給海子修墓事宜,我可以透漏一個內幕:海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海子經歷過的「流浪、愛情、生存」三次苦難,我幾乎也經歷過。無論失意之時還是麻木之際,我曾數次想消滅自己。我差不多一直都在籌劃死亡方式,卻始終沒找出新花樣。另外,我的膽子也非常小,不敢對自己輕易下手。如今我改變了主意,我現在的理想是:混吃等死。我發現我死不過顧城,活不過海子。顧城死的時候,他有勇氣把自己在意的東西同時帶走。海子也提前死了,可他活在許多人的心裡。我只好寄希望於什麼事故,比如我期待我偶爾乘坐的飛機失事,我搭乘的海輪沉底。那年我在上海的南浦大橋漫步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橋身的一種輕微的彈性,就渴望過坍塌。
或者當我的身體衰弱得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再把自己幹掉。
死後的海子被我視為知心朋友。我半真半假地主張「和死人交朋友,與活人做交易」,是我覺得死人比活人可靠。國外有個傢伙(忘了姓名)寫過這樣的一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在利益面前,友情像王八蛋一般脆弱,一磕即破。而且把王八蛋磕碎之後,爬出來的不一定會是一隻成品的王八。對朋友「以誠相待」這一說法,是理想主義者散布的一種把人活生生地推進火坑的伎倆。在私慾面前,我曾屢遭朋友傷害,無論損人利己還是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都有人做,甚至連隱私和隱痛都被朋友當笑料去傳播。這些總會讓人萬分尷尬,乃至痛楚,導致我的情感寄託形同荒漠。海子有一年利用暑假回老家探親,他看到家裡的麥田沒被及時耕種,裸露著去年的麥茬,他很光火。他是農民的兒子,他深知土地上的收成對一家農戶的重要性。他的詩里數度提及麥子,乃至後來他在他的《黎明(之二)》里出現的「負傷的麥子」和在《四姐妹》中的「絕望的麥子」,也許都與那年他家被荒廢的麥地有關。如今,讓海子傷心過的田野已被植樹造林,而我們的傷心地帶卻眼睜睜地沙漠化了。和死人交朋友,雙方願打願挨,與活人交朋友,卻容易被虐待;和死人做交易,一碗水端不平,與活人做交易,買賣不成仁義還在。
我給海子修墓,也因為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實在讓人太心疼了。他如此選擇的生存方式如一堵堅硬的屏障檔住了我的出路,儘管左奔右突都沒找到更囂張的理由逾越,才讓我苟活至今,而且有了妻兒。每當我看到已經年滿10歲的我的寶貝兒子老樂在我身邊跑來跑去,這幾乎是海子用他對自己的決絕額外給我的一份慰藉。雖然我與海子從未謀面,而且沒有任何聯繫。但是海子用他的死潛在地挽救了我,我感激他。2010年清明節,我到安徽懷寧去給海子掃墓,遇到兩個四川大學的學生。他們在海子墓前讀海子的詩,讀一頁燒一頁,讓我很是震撼。不久前我又趕到山海關,秦皇島詩人辛泊平陪同我走訪了海子的卧軌之處,我把我帶來的一本《海子的詩》和成都詩人可可西寫給海子的一首《一千個海子》在鐵軌間燒化之際,我有點想哭,但我最終沒哭出來,甚至我還對陪同的詩友笑了一笑,當時雖然沒照鏡子,我能猜測出來我的笑容一定是一種苦笑。海子的身體如果活到今天,成為著名詩人中的一員,或許就像別人那樣想當爺爺沒人買賬,又不肯裝孫子,只好一邊做自己的上帝,一邊做金錢的奴隸。但他在死亡中獲得了永生和莊重。
順便說明的是,海子當年的詩友西川、同學劉廣安、同事孫理波,弟弟查曙明,都給我的《圖說海子》提供了重要線索,他們也是好人。
安琪說我「重返詩壇」我覺得語氣有點重了。對於「重返」也許應該這樣理解:走進來又走出去,然後再返回來。可我根本沒進來過,因此就談不上重返。90年代初我辭了公職,從黑龍江東北部的一座煤城漂進北京,當時我有兩個夢想:一個是文學夢,一個是發財夢。我還以為一到北京,就能一步登天。我通過丁天認識了芒克,芒克本來是我心目中的一個很偉大的偶像,但他首先把我的文學夢給摧毀了。我在這裡動用「摧毀」二字,並非是指芒克把我怎麼樣了,而是他的生活狀態讓我看到了一個著名詩人的尷尬處境。那時候他住勁松一帶,每天的工作就是喝酒和玩牌,似乎比我這等閑散雜人更顯頹廢,這讓我極度茫然。想必我的名氣萬一非常大了,也不可能住進宮殿,更不會有人給我大把大把的錢讓我這輩子花不完。
芒克通過畫筆殺出一條血路,丁天通過小說步步為營,這是後話。
我的文學夢破滅之後,就一心一意做我的發財夢,因為我和他們不同,外地人在北京,生存成本也比較高,我根本玩不起。於是我就一邊打工,一邊尋找商機,並學著做生意。其實十多年來,我無論窮得口袋裡只剩五塊錢的時候還是像今天這樣終於當上萬元戶了,我一直沒停筆,只是少了功利目的,把文字視作與自己交談的方式,不再刻苦研習章法,只為輕鬆與自由,貪圖那種做愛般的快感。而且基本不與別人交流,把自己封閉在角落裡自言自語。我甚至沒有了一鳴驚人的念頭,因為我組合的那些即興文字根本不像世界名著。
安琪如此垂青我的文字,令我頗感意外。詩歌在我眼裡實在太神聖了,看似長長短短簡簡單單,實則妙不可言深不可測,這導致我對我的野心嚴重缺乏自信,亦無鬥志,墮落成旁觀者。我幾乎對所有的詩人都充滿了敬意和寬容,甚至原諒了個別讓我不開心的詩人,也不在意他們根正苗紅還是地富反壞,更不在意他們相貌平平或者閉月羞花,很想通過我的鏡頭記錄他們的一種生動,這也是我目前正在補習攝影知識的主要原因。我知道自己沒有做詩人的天才,可又偏愛詩歌,就想當一名詩人的服務生,於是我對寫詩與作文這類活計越來越不遵守勞動紀律。我的日子過得遠遠不夠濃厚,把遣詞造句視為遊戲。我相信了海子說的「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我發現我無論怎樣去尋歡作樂,都不是那種無牽無掛的可以忘乎所以的快樂。於是就給自己找了一份稍微有點興趣的工作,這份工作,就是我想把我編撰中的《圖說海子》與《詩人地圖》儘快完成。《詩人地圖》擬分「古代卷」和「當代卷」,其實就是一部詩集。我想有機地插入相關的實景圖片,例如「古代卷」將配發歷代詩人的故里、故居、墓地以及他們在世間留下典故的地方。「當代卷」包括當代詩人不同時期的舊照、工作照、生活照、筆跡、書畫作品,收藏品、卧室、書房、舊居、工作過的單位或學習過的學校以及交通工具等等。我的設想是以圖為主,文字互補,並在書中分別附上古今詩人的評介和代表作,並把我前期寫過的部分詩評納入其中。為此,我已經準備好了交通工具和相應的糧草,我想走遍中國,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尋訪古今詩人足跡,夠一本就陸續出版一本,直至魂斷行軍路上。
等我攢夠了錢也許出版我個人的詩集,但我準備把我的詩集只印3本,一本留給自己,一本送給詩人海湄,因為只有海湄主動向我要過我的詩集。另一本想送給劉福春,他熱衷於收藏詩集,他也問我要過。也許,我再加印一本送給安琪,如果安琪同意的話。人們大多忙於寫自己的詩,也忙於讀自己的詩,時間都很有限,我不想為難別人。
2010/11/30/卧夫製造
來源:作家網
編輯整理:劉不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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