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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特獻:宣樹錚《磬聲》

磬聲引著我的魂兒回到了童年的歲月,回到了母親身邊。請閱讀宣樹錚先生的感人名篇。

磬 聲

文|宣樹錚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我6歲,父親帶我到上海南洋醫院探望住院的母親——這是我記事之始,再往前,一團霧。母親靠在床上,臉色蒼白,不時咳嗽,她無奈地問父親:喉嚨里的痰咳不出來,有什麼辦法?後來我從父親和醫生的交談中聽到了「肺病」這兩個字。一個多月以後,母親回家,臉色依然白如蠟,每到黃昏又紅如楓。

家裡誰也不告訴我肺病是什麼病,我也不敢問。直到有一次姐姐帶我看電影,電影里一個窈窕的新娘子染上了肺病,咳嗽、咯血,又怕人知道,只是偷偷流淚,最後死了,合眼的時候嘴角殷紅,如杜鵑啼血。電影院出來,我問姐姐:「媽媽也是這病?」姐姐瞪我一眼,眼睛紅紅的。

那年頭,父親為生意上的事在外奔走,居家時間不多。當時我正念一年級,每天放學回家,就在母親床前轉,絮絮叨叨講學校里的事。然後纏著母親講故事,什麼沈萬三聚寶盆、邱麗玉麻瘋病、朱買臣馬前潑水,聽了都不止一遍。母親還會哼不少謠曲,「一隻橘子拋上天,拋到後娘枕頭邊……」,「亢令亢令馬來哉,唐家小姐騎來哉……」等等。

這天下午,提前放學,我想讓母親吃一驚,所以不像平時,一進家門就弄得乒乓山響,而是躡手躡腳朝母親房間走去。房門虛掩著,我推道縫,側身閃入。只見母親坐在窗下藤椅里,敞著衣襟在曬太陽,雪白的胸脯在明凈的陽光下亮得耀眼。母親兩眼望著窗外的天,像是在祈求什麼。我嚇呆了,失聲哭起來。母親轉過身掩上衣襟,問:「怎麼回事?」我哭著說:「媽,你在幹什麼?」「晒晒太陽。」「你是不是病得很重?」「別瞎想。」母親用手指給我抹眼淚,指尖冰涼。「來,給媽唱『亢令亢令馬來哉』。」於是我拖著哭音唱起來:「亢令亢令馬來哉,唐家小姐騎來哉。啥個小菜?茭白炒蝦,田雞夾死老鴉。老鴉告狀,告給和尚。和尚念經,念給觀音。觀音掃地,掃給小姨。小姨買布,買給姐夫。姐夫關門,關殺一隻蒼蠅。蒼蠅放屁,彈殺一隻烏龜。」唱完,我已經笑了,說:「媽,你以後別再嚇我。」母親笑道:「傻孩子。」

這年夏天一個傍晚,洗完澡,爽身粉撲得一頭一臉,小丑似的,到大門口乘涼,和街坊孩子圍著鄰居老漢聽講紅毛殭屍。說是有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竟是紅毛殭屍,而且已吃了九十九個孩子,但等第一百個吃掉自己的親生兒子就可以得道了。這時來了個道士,他叫孩子夜裡到道觀去,跪在神壇前,告誡他任憑外面什麼動靜也不能回頭,更不能答話。夜裡三更一到,殭屍來了,在門外心肝寶貝地叫,甜言蜜語地哄,要兒子出來。孩子全身打顫,淚流滿面,總算忍住了。斗轉星移,夜色匆匆,殭屍慌了,狺狺作罵聲,罵忤逆不孝,天打雷劈。繼而罵聲變作嚎叫,尖峭凄厲。殿上燭影搖晃,法器震顫。突然一聲雞唱,嚎叫戛然而止。天亮開出門去,殭屍已化作一攤膿血。這故事聽得我全身冰冷。回家我都不敢進母親房間,躲自己小床,越想越怕,直到睡去。清早醒來,初日煌煌,想起昨夜的事,後悔得不得了,跳下床,直奔母親房間。母親的臉依然白如蠟,眼睛又黑又亮,燃燒著。母親問我:昨天夜裡睡覺前怎麼不見你來?我一頭埋在母親的懷裡嗚嗚地哭起來。母親拍著我的背,說:「怎麼了?大清早就『眼目司堂里點燈』了,不難為情?」

母親在第二年「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時候告別了人世,才39歲。靈位就設在客堂里,靈位前除香爐燭台外有一口磬。姑婆說,初到陰間的「人」就靠磬聲指路,而且擊磬的最好是親生兒子。於是晨昏擊磬成了我的日課,平時放學回家,也總忘不了先擊一聲磬。磬聲蕩漾開去,漸細漸遠還聞,猶如一縷遊絲裊裊於天地間。在陰間小道上踽踽而行的母親真能聽到?我問姑婆:「媽知道是我在敲?」。「怎會不知道!早晚一次,磬聲指路,你媽就能走一天。」「盡走,走哪兒去呢?」我感到困惑。「轉世投胎啊。」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寧願母親一直在陰間的路上走著,遲早我還有機會找到她……

長大後投胎轉世是不信了,但每次佛寺隨喜,一聲清磬仍能讓我瞬間恍惚。這磬聲引著我的魂兒又回到了童年的歲月,回到了母親身邊。也許母親現在仍在另一世界的路上蹀躞?就像我在這一世界的路上顛躓一樣。

《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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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向日葵》

向日葵在陽光下流金溢彩,浸潤著愛的時光在過去與現在,母親與女兒間流轉。誰又能帶走人間的愛呢,風又怎能吹得動太陽!

夕陽下的向日葵

文|湯蔚

媽媽坐在後院的露台上,春風吹拂著她的白髮,飄然半空里。

媽媽愛美,平時不等頭髮花白,先已染黑。自從病痛纏身,媽媽懈怠下來,連理髮店都不願意去。

看著媽媽萎靡不振的模樣,我心疼痛,從柜子里找到染髮劑,我打算為媽媽染頭髮。

媽媽擺擺手,轉臉看花。

媽媽愛花。從懂事起,我就知道媽媽最愛鮮花。媽媽在窗台上養花,往花瓶里插花,來美國後,媽媽在屋前院後種花。

媽媽年輕時貌美如花,天然微鬈的頭髮半掩著白皙的俏臉。那時候,媽媽經常去外地出差。每次媽媽離家,我總是牽著她的手,送出家門,送至車站,牽絲攀藤,欲說還休。媽媽溫言細語地勸我回家,又從錢包里取出幾毛錢塞進我手裡,倉惶而去。

有一回,陪媽媽在公交車站台等車,我再也忍不住了,流著眼淚說:「媽,我送你不是為了要錢。」

「乖女兒,媽媽知道的。」 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到路邊花攤,買了一朵梔子花別在我衣襟上,柔聲說:「戴著花,等媽媽回家。」

梔子花很美,很香,我戴著花,等媽媽。幾天後,花朵枯萎了,香氣消失了,我來不及難過,媽媽回家來了。

當我長到了十四歲,青春期的生理變化伴隨疼痛來臨時,身為女性的意識也砰然覺醒。媽媽鄭重其事地教會我應對措施,送給我一朵向日葵花。媽媽說,向日葵沒有花香,卻有果實,祝願我一生向著太陽,開花結果。

我們住在紐約鄉下。媽媽身體健朗時,每天在前庭後園澆花養草,經常沿著籬笆種下一排向日葵花。向日葵,在茵茵綠草間搖曳生風,流金溢彩。

花開花落,雲捲雲舒,正當我們融入了異國生活,父親猝然辭世,母親一下子黃了臉,白了頭髮。親友們激勵我堅強起來,以慰母心,我卻時時觸景生情,悲啼哀鳴。媽媽見我消瘦不堪,硬是振作精神,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吃著媽媽精心燉煮的營養補品,腦海里縈繞著一首歌:「有媽的孩子是個寶。」再柔弱的女人,為了兒女便能頂天立地。

媽媽說要種一棵冬青樹紀念爸爸。樹是另一種生命,根扎在土裡,是為葉子翠綠。想念爸爸時,就給樹澆一杯水,添一捧土。手指輕輕撫過綠葉,哪怕是一瞬,深情盡在心田裡。生與死,並不是天和地的距離。

媽媽每天和花草作伴。她似乎能聽見花開的聲音,也知道花謝的時辰。媽媽忙著園裡的活,一會兒讓我買肥,一會兒又要添土。我嫌煩,又擔心她忙得累了,不料媽媽和鄰街的老人聊天,又想學習種菜。

我說:「花園不是菜園,美國鄰居會笑話的。」

「我只種一點點,就在後園圈一小塊地,外人看不見。」

媽媽央求似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頭髮酸。小時候,我想要一件稀罕東西,總是問媽要。媽若不答應,我便受了委屈似地纏著媽,不依不休。日轉星移,媽媽老了,成了向女兒索求的老小孩。可是,媽媽提要求時怯怯的,哪怕不是為自己,也是那麼沒有底氣。

於是,我買來了西紅柿和黃瓜秧苗,種下。不久,便有果實吃了。

「這可是有機食品啊。」媽媽興奮地說,臉上泛著紅暈,眼裡滿是笑意。

這,已是前兩年的事了。

往年一開春,媽媽便催我帶她去育苗場買秧苗,回家後一株一株種在後院田園裡。今年她體力不支,沒提買苗的事,只是神情悒悒。我見了心酸,便請園丁種下向日葵。媽媽果然高興,每天都去後院看花的長勢。

陽光靜靜地照耀露台,灑在媽媽身上,媽媽安靜地坐著,頭靠著椅背,似乎睡著了。我走過去蹲在她腳邊,將臉埋在她膝頭,喃喃地喚著媽媽。昨天下班回到家,我對媽發了脾氣,因為媽又一次硬撐著做了晚飯,炒了菜。媽媽受病痛折磨,身體虛弱,一累就更虛弱。我反覆告訴媽,除了散步,做一些輕便活動,其餘時間坐坐躺躺,看看電視,千萬別幹活。媽媽經常不聽,稍有點精神就摸索著做這做那。有時候,爐上燉著菜,媽媽坐在外間盹著了,鍋底便燒糊了,讓我擔憂痛心。

媽媽察覺到我的情緒,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髮,嘆一口氣說:「我記性不如從前了,現在幫不了你,還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眼睛濕潤了,連忙說:「媽,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就想讓你把身體養好呀。」

「媽媽知道的。」

「那你就別再操心家務活了,好嗎?」

「嗯,好。」媽媽應了一聲,沉默片刻,忽又低聲說:「劉大媽死了。」

「什麼?是教你種菜的劉大媽?」

「是的。腦溢血,一下子就走了。」

我驚懵了。死亡經常猝不及防,又無可避免地發生在我們的生命中。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之路,卻是一條多麼難走的路啊。

「劉大媽的追悼會在星期三,你能陪我去嗎?」

「能。我陪媽去。」我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媽媽的手微涼,我心裡打著顫,嘴裡說不出話來。四周靜悄悄的,惟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偶爾傳來鳥兒的啾啾聲。

園裡的樹上有鳥巢。前不久,鳥兒在樹上築窩、棲息,生下一窩小鳥。媽媽怕小鳥們吃不飽,讓我去買鳥食。鳥食罐放在樹的粗桿上,少了一點,我悄悄添上,又少了一點,我再添上。鳥媽媽還是每天飛出去,銜來小蟲喂它的寶寶。

忽然間,鳥媽媽飛出了鳥巢,後面跟著幾隻學飛的小鳥。一隻小鳥飛不起來,鳥媽媽用背駝起它,飛一陣,停住,倏地不見了。小鳥四下張望著找媽媽,急得在草地上團團轉。終於,它振動翅膀,怯怯地往前飛,卻又跌到在地。這時候,鳥媽媽飛回到小鳥身邊,引領著它再次起飛。

漸漸地,小鳥飛高了,飛遠了……

媽媽看著鳥兒,若有所思地說: 「人也好,動物也好,把孩子養大了,出息了,一生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我心沉得難受,忙對媽媽說:「媽,人和動物不一樣,動物活著就是活著,人有思想和感情。老天爺讓人變老,是為了讓子孫能夠報答長輩的養育之恩。」

「但是,當父母的真不願意拖累孩子呢。」

「這不是拖累,是感情的溫習。媽,我來幫你染頭髮,就像從前你幫我梳小辮那樣。」

媽媽笑了,點了點頭。

我拿起梳子為媽媽梳順頭髮,沾上染髮膏,從頭頂染起,一縷縷染至發梢,染刷鬢角。媽聽話地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側臉,隨我擺弄。一向都是媽媽照顧我,我很少為媽做事,幾乎沒做過這種貼身小事。我驀然警醒,就算我趕著為媽做事,恐怕也趕不上媽媽為我的付出。然而我還是要趕,且趕且珍惜,珍惜這一生一世的母女情。

夕陽閑閑地落下,我陪媽閑閑地說話。媽一會兒說孫子小時候,一會兒說我小時候,一會兒又說她自己小時候。時光倒轉,媽媽雙目輕闔,在回憶中微醺。

晚風輕拂,日頭西沉,夕陽下的向日葵一片金黃,燦爛如霞。向日葵是看一眼就忘不了的花,再看就會生出暖暖的感動。這永遠向著太陽的花朵,不變的溫暖如同母親的愛。母親的愛滋潤我,感染我,也激起我心中的愛。世間的黑暗,生活的負擔,生命的脆弱,只要太陽升起,田野里百花盛開,心中的向陽花就會燦爛綻放。

時光帶不走人間的愛,就像風吹不動太陽。

☆以上文字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號立場。

作者簡介

宣樹錚,1939年12月生於蘇州,1956年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次年轉中文系。1962年北大中文系畢業,分配新疆教中學。1979年調回蘇州,任教於蘇州大學中文系, 1989年移民美國,來美國前任蘇州大學中文系主任。來美後定居紐約,曾在衣廠打工8年,同時為《世界日報?副刊》撰寫散文,達7年之久。2001年至2008年任美國《彼岸》雜誌總編,2007起,為《僑報》「紐約客閑話」寫專欄至今。曾任美國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會長。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美國北京大學筆會會長、美國旅美華人書法協會會長,文人書法家。

湯蔚,留美碩士,任職於紐約長島教育機構。散文及小說發表於中美華文報刊雜誌,多次榮獲國內外各類文學獎。詩歌收錄於《北美12人詩選》。

編輯:劉倩、唐簡

編髮: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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