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情由未明 一生風波未定
晨鐘
江湖邊
秘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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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宿醉 搵遊子淚
楊柳岸 江湖邊 滿樓紅袖展
天涯路遠 日暮鄉關
落日意 遊子情 蕭蕭班馬鳴
半世情由不明 一生風波未定
一晌貪歡初醒
此身雖在堪驚
蒓鱸味 胡不歸 晨鐘悠然獨醉
這首歌叫《晨鐘》。是一個叫 "秘密後院" 的地下樂隊的作品。
歌者叫匡笑余。也是這首歌的詞曲作者。
這首歌詞里用典甚多。
比如，陶淵明、李白、南唐後主李煜、蘇東坡和辛棄疾。
青年李白，寫過的一首《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 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雲遊子意， 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這詩里的送別還是詩情畫意的，滿目山明水秀、紅日西照——
沒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悵然;
沒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悲愴;
沒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的憂傷；
也沒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釋然，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的練達。
愛李白，是愛他散漫慣了，愛他不拘泥。但我特別喜歡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對仗的嚴整。無一字不工。
他是仙人，每個字都妙得可以煉丹。一字一丸，出口長生。
"式微，式微！胡不歸？"
《詩經·邶風·式微》是最難解的一首詩了。
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麼還不回家？
是誰，不得歸家。在露水和泥漿中跋涉？
一說是流亡的王，一說是貞節的女子，再說是形勞身役的苦力。
多解，就無解了。
無所謂啊。語淺意深，中藏無限義理，未經粗心人鹵莽讀過。
不過從此，"式微""胡不歸"成為中國古典詩歌中一個經典意象——"歸隱"。
詩佛王維用之，山水田園派的孟浩然用之。
但還是要拜謁前輩——陶淵明。那一篇《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的這篇辭，比文學意義更高揚的意義是——《歸去來兮辭》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面精神旗幟。
陶公用一篇淋漓的心聲，掛印封金，從此有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中國書生精神。他給中國人除了"學而優則仕"以外 —— 一道東籬，一片桃花源。他定義歸去來的歸來處叫"隱逸"。
在廟堂之高外，還是有江湖之遠，還有固守寒廬，還有寄意田園，還有超凡脫俗的人生哲學。
是所謂 "何由挽得銀河水，凈洗群生忿欲心。"
從此，中國人的沖淡渺遠，恬靜自然，盡在"歸去來兮" ——
"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 "
最近這篇文字是我的"心經"。
在我最困頓時，復誦此文，竟然得至內心安頓。心為形役。今是昨非。
陶淵明解冠散發的背影，給了多少困於世間忿欲的中國人一條生路。
我很喜歡《晨鐘》里 "半世情由不明 一生風波未定" 里這兩句。"定風波"——其實是曲調名。分長調和小令。
長調，是柳永寫得最好，寫盡女子的幽怨。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蘇東坡的小令。他作過一組《定風波》，我最喜歡的一首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蘇東坡黃州之貶後的第三個春天。
他在野遊途中被雨淋個正著。雨驟風狂處，同游者狼狽躲避，亂作一團，而此時的東坡先生卻迎著風雨，豁然開朗。他信步徐行。喜歡他輕吟一句——
"誰怕？" 不怕。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很多時候，出色的男人會在醉後忘我，會"舉杯邀明月"，會"把酒問青天"，但在這闋《定風波》里是一種醒醉全無、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
這大概就是從"我來""我見""我征服" 到 "我來過""我見過""我夠了"的境界。
然而。我們大多數人還在路上——半世情由不明 一生風波未定。
未明，也是一種照度。人生難的是無法精準命運的單位面積，也就無從計量那些可見的光明的能量和不見光明的強度。
所以"未明"，是人生最常在的能量。
人生半世，——未明。
2018年5月11日。
是我的愛人章毅去世後的第十個冥誕。
就文為祭。
願我的想念，沒有辜負與你分別後的歲月。
願我的想念，配得上有一天——與你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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