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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水競其風華 梅柳滋其妍翠——明清秦淮畫舫唱曲情形述略

按:昨日文章因複製粗心,第一部分起首脫落數句,今日補發並致歉意。

摘要:明清秦淮畫舫唱曲的歷史源遠流長。女妓唱曲,內容上有雅俗之分,對象和場合也有講究。對秦淮畫舫唱曲情形的細緻討論,有助於深化、豐富南京地方文化和明清民歌史、文化史的研究。

關鍵詞:秦淮;畫舫;唱曲

戊戌仲春,有電視媒體做「秦淮八艷」專題紀錄片,主事者詢其時「八艷」群體唱曲事,因有此章。李斗《揚州畫舫錄》備載「揚州郡城之地」「上之賢士大夫流風餘韻,下之瑣細猥褻之事,詼諧俚俗之談」,而仍以「畫舫錄」名之,踵武者有《秦淮畫舫錄》《畫舫餘譚》《吳門畫舫錄》等。吳人汪度為《秦淮畫舫錄》作序,雲各類人物零星整比,次第編排,棒喝一聲,書成三嘆,「然則命曰秦淮之畫舫,實即覺岸之慈航乎」。私意「覺岸慈航」四字,可堪玩味,此處即循其例,以畫舫替「青樓」「女閭」「娼寮」,非特指船妓云云。

江南佳麗地,久聞弦歌聲

——畫舫唱曲源流長

秦淮畫舫唱曲有著自己的歷史淵源。

永明八年(409),謝朓從隨王劉誕赴荊州途中奉王命寫《鼓吹曲》十首,《入朝曲》是其中之一,起首四句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佳麗」「朱樓」云云,是當時「帝王洲」情景的實寫。既有「佳麗」「朱樓」,就少不了曼妙的歌舞。金陵有歌的記載也很早,王獻之(344—386)《桃葉歌》就很著名。「桃葉歌」是東晉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中的一個曲調,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二·桃葉歌》解題引《古今樂錄》說:《桃葉歌》者,晉王子敬所作也。桃葉,子敬妾名,緣於篤愛,所以歌之。《隋書·五行志》記其事,曰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詩,雲「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江南盛歌」,是說其時已經有群唱「流行歌曲」的景況。晚唐杜牧《泊秦淮》出,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印記,「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第一次將「秦淮」「酒家」「商女」「《後庭花》」這些關鍵片語合到了一起。所有這些,都從地域和傳統兩個方面,為明清時期秦淮畫舫唱曲風氣的形成奠定了根基。

又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古詞曲》云:晉南渡後,采入樂府者,多取閭巷歌曲為之,亦若今《干荷葉》《打棗竿》之類。如吳聲歌曲,則有《子夜歌》《子夜四時歌》《子夜變歌》《上聲歌》《歡聞歌》……晉、宋皆江左俗間所歌,梁橫吹曲,則以間取北上所詠,仿其音節,衍而成之。然其辭總皆兒女閨房、淫放哀思之語,李延壽所謂「格以延陵之聽,皆為亡國之音」者也。此處顧氏借李延壽「亡國之音」四字,統括《子夜歌》《後庭花》直到《干荷葉》《打棗竿》的特質,簡要地串起了「江南佳麗地」的一種文化底色,也為千載之後秦淮畫舫的艷歌固定了源頭。

明中後期,整個江南社會「以奢侈相尚,而風俗益靡」(黃卬《錫金識小錄》卷一〇《前鑒》),各色人等,縱享聲色之樂,唱曲賞曲更成為一時風氣。明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卷二四《技藝》中說:吳中縉紳,則留意聲律,如太倉張工部新、吳江沈吏部璟、無錫吳進士澄時,俱工度曲。每廣坐命技,即老優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減江東公瑾。此習尚所成,亦猶秦晉諸公多嫻騎射耳。張新、沈璟所度、所喜之曲,是北曲、南曲,相對市井小曲而言,是所謂的「雅樂」。其時金陵情形與吳中相近。《客座贅語》卷九《戲劇》云:

南都萬曆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多用散樂,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樂器用箏、琵琶、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則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大四套者,中間錯以撮墊圈、舞觀音,或百丈旗,或跳隊子。後乃變而盡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間有用鼓板者。……今又有崑山,校(較)海鹽又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長,延至數息,士大夫稟心房之精,靡然從好,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擊缶,甚且厭而唾之矣。

此處崑山(腔)、海鹽(腔)仍是「雅樂」。在縉紳之家通行「雅樂」的同時,以時調小曲為代表的俗樂,以其肆意張揚性情的個性,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也受到了歡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俚曲》云:里巷童孺婦媼之所喜聞者,舊惟有《傍妝台》《駐雲飛》《耍孩兒》《皂羅袍》《醉太平》《西江月》諸小令,其後益以《河西六娘子》《鬧五更》《羅江怨》《山坡羊》。《山坡羊》有沉水調,有數落,已為淫靡矣。後又有《桐城歌》《掛枝兒》《干荷葉》《打棗竿》等,雖音節皆仿前譜,而其語益為淫靡,其音亦如之。視桑間濮上之音,又不啻相去千里,誨淫導欲,亦非盛世所宜有也。《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五《時尚小令》亦云:

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入心腑。其譜不如從何來,真可駭嘆。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詞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愛《數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遼陳三鎮傳來,今京師技女,慣以此充弦索北調。其語穢褻鄙淺,並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而羈人游婿,嗜之獨深,丙夜開樽,爭先招致。而教坊所隸箏等色,及九宮十二,則皆不知為何物矣。俗樂中之雅樂,尚不諧里耳如此,況真雅樂乎。

《客座贅語》與《萬曆野獲編》的記載,在具體文獻中有反映。如嘉隆主要是萬曆後梓行的《風月錦囊》《大明天下春》《樂府萬象新》等戲曲選集中,即以附錄的形式,輯入了大量新鮮活潑的《羅江怨》《鬧五更》《山坡羊》等時新小曲。

沈德符說及《山坡羊》等時調小曲,特意拈出「京師技(妓)女」這個群體,是有道理的,因為青樓人群,與時調小曲有天然的貼近性。在拙著《明代民歌研究》中,我用一章的篇幅專門討論這個問題,標題即是「天作地合的聯姻——明代民歌與娼妓關係」,基本觀點是,民歌與女妓之所以關係緊密,首先是因為民歌的特點契合了女妓的人生際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其情感宣洩的需要。袁宏道《敘小修詩》指出,「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類」的最大特點,是「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袁宏道集箋校》卷四),由於各種原因沉淪於社會底層的女妓,其皮肉生涯最突出最外在的表現,就是情慾的張揚,因此可以說,全無約束的民歌,是張揚情慾非常理想的載體。其次是青樓成為時調小曲成長壯大的極佳場所。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三引清宋樹谷 《出京留別》詩云:六年燕市聚遊蹤,酒席歌場處處同。對一部分人群來說,青樓本是溫柔鄉,亦是最適合以「私情譜」為典型特徵的時調小麴生成、生長的另一個重要「歌場」。尤其是明朝中葉以後,隨著城市工商業的長足發展,在南北方都出現了很多商業重鎮,各地的鹽商、布商、絲綢商、茶商以及諸色經紀人或由水道,或經陸路聚集到這些通都大邑進行貿易。在正常買賣購銷活動之餘,狎妓征歌就成了這些行商坐賈的重要消遣。為適應這種消遣,各地的青樓業愈來愈興旺起來(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第133頁,東方出版社1993年版)。事實確實如是,青樓業的興旺充分帶動了時調小曲的繁榮,如明代民歌的發展壯大,就與青樓大有關聯。如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即多從姑蘇歡場中得來。

姑蘇情形如是,與姑蘇同處江南的南都金陵,亦不能外。如《風月錦囊》有二十二首《楚江秋》小曲,標題即寫作「新增南京時曲」,《摘錦奇音》卷一中層《劈破玉歌》中記載的十二首時曲《劈破玉》,則是地道的南京「土產」,涉及的晚明金陵風俗頗多,有些風俗如元宵節觀燈、清明節放風箏、端午節斗龍舟等至今仍然存活於民間。比如第一首《正》,說正月十五元宵節,曰「滿街上迎燈兒看得心歡喜,刀燈兒隔斷恩和義。無心看燈火,懶去打燈毬。走甚麼橋來,走甚麼橋來,乖,看跳甚麼鬼」,記錄了南都人元宵節前後家家戶戶要觀燈、走橋的習俗。在《九》這首中,記錄了當地人重陽節登雨花台的習俗。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中的內容,多得自青樓。那麼《摘錦奇音》中的《劈破玉歌》呢?至少與青樓不會有天然的隔絕。

一聲河滿子,教人何以堪

——名妓高標總不同

誠如陶慕寧教授所說,明初朱元璋立十六樓的用意,只是刺激商業消費,因此制訂了配套的章程,如規定「男子令戴綠巾,腰系紅搭膊,足穿帶毛豬皮靴,不許街道中走,止於道邊左右行。或令作匠穿甲,妓婦戴皂冠,身穿皂褙子,出入不許穿華麗衣服,專令禮房吏王迪管領。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樂府。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許入院,止容商賈出入院內」(《客座贅語》卷六)。管領者「熟知音律,又能作樂府」云云,則是點明「富樂院」所特有的,除了「色」,還有「聲」,「聲色之娛」本來就是「歌舞勝地」的重要屬性。是以余懷《板橋雜記》下卷《軼事》云:

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紈茵浪子,瀟洒詞人,往來遊戲,馬如游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台,尊罍絲管,以及欒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為腸,不能不為梅花作賦也。一聲《河滿》,人何以堪;歸見梨渦,誰能遣此。然而流連忘返,醉飽無時。卿卿雖愛卿卿,一誤豈容再誤。遂爾喪失平生之守,見斥禮法之士,豈非黑風之飄墮,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綴葺斯編,雖以傳芳,實為垂戒。王右軍云:「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也。

「紈茵浪子,瀟洒詞人」紛至沓來,自然會形成「秋笛頻吹,春鶯乍囀」的熱鬧場面。那麼在秦淮畫舫,具體的唱曲情形又是什麼樣的呢?茲據文獻略加陳述。

畫舫唱曲者有兩種,一是以唱曲謀生的職業戲班與藝人,即所謂的樂戶。《板橋雜記》雲其統於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簽牌之類,冠有帶,但見客則不敢拱揖耳。捧花生《畫舫餘譚》記其事云:

清音小部,曩有單廷樞、朱元標、李錦華、孟大綬等,今亦次第星散。後起堂名,則為九松、四松、慶福、吉慶、餘慶諸家,而腳色去來,亦鮮定止。就余所見,慶福堂之三喜、四壽、添喜,餘慶堂之巧齡、太平,品藝俱精。游畫舫者,攜與並載,無嫌竹肉紛乘也。餘慶堂復有登場大戲,別名小華林班,陳鳳皋領之。吉慶則金福壽為主人,間演新聲,彬雅絕俗。不設砌末者,唯孟元寶之慶福,近亦添置玻璃,燈球燈屏,析木作架,略如盪湖船樣式。人家招之往,日間則別庋一箱,向晦乃合橁成之,絳蠟爭燃,碧簫緩度,模糊醉眼,幾疑陸地行舟也。

「清音小部」,即俗所謂小戲班,大抵以唱小戲小曲為主。另有歌妓,雖曰妓,仍是以藝悅人為主,因此還算是職業藝人。如《板橋雜記補》卷中說山陰人陳鶴,雲其「工吳歈越曲、棹歡菱唱,無不盡態極妍,與教坊歌妓趙燕如善」。此處趙燕如,即點名了是「歌妓」。

職業藝人之外,各色女妓本身也多擅唱曲。先說以「八艷」為代表的名妓。名妓於何種場合開唱,有講究。《板橋雜記》云:教坊梨園,單傳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遺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場演劇為恥,若知音密席,推獎再三,強而後可,歌喉扇影,一座盡傾,主之者大增氣色,纏頭助采,遽加十倍。至頓老琵琶、妥娘詞曲,則只應天上,難得人間矣。

這是說通常場合,名妓輕易不展歌喉,非不能,不願也。這叫格調,也叫孤高。如董小宛,《板橋雜記》雲其少長顧影自憐,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性愛閑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捨去。至男女雜坐,歌吹暄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在別種場合,如遇知音,則是另一種情形。如李香君。侯方域《壯悔堂集》有《李姬傳》,雲其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少風調皎爽不群,十三歲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尤工《琵琶詞》,然不輕發。侯方域己卯(1639年)來金陵,與相識。姬嘗邀侯生為詩,而自歌以償之。……未幾,侯下第,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日:「公子才名、文藻雅不減中郎。」再如許豫《白門新柳》記廣陵妓蘅香云:蘅香既與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視一切,碩腹賈,無從望見顏色。因此所如不合,鬱郁不得志。遇有高會,輒以酒澆塊壘,一舉數十觥。醉後耳熱,按拍悲歌,聽者為之掩淚。……蘅香羞與市儈伍,心日強,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體日尫弱。雙湖外史與蘅香雅相得,歌場酒次,相對忘言,淡而彌旨。

《河滿》即《河滿子》,又作《何滿子》,詞牌名,常以之代指悲情,白居易《聽歌六絕句·何滿子》云: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調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自注云:開元中,滄州歌者姓名,臨刑進此曲,以贖死,上竟不免。張祜有《宮詞》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醉後耳熱,按拍悲歌,聽者為之掩淚」云云,與余懷所謂「一聲《河滿》,人何以堪」,其情致相通,是說雖是歡場,也重情懷。

又女妓唱曲,有專業曲師。《白門新柳》記曲師劉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師,「亂定,重理舊業,《新柳記》中人,大半稱女弟子,《衰柳記》中人,則又從前朝夕承值者也。花白髭鬚,老而不俗,是丁繼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呂稍有不合,輒委曲成全之。彈箏摘阮,尤擅絕技,每值踆烏西墜,顧兔東升,煙水迷漫之會,坐一小七板,來往於利涉橋、大中橋一帶,為群弟子按拍,才離西舫,又上東船,真乃點水之蜻蜓,穿花之蛺蝶也。懶雲山人贈聯云:「九曲青溪,一聲長笛;大江東去,孤鶴南飛。」

《板橋雜記》記明季秦淮畫舫情景云:妓家分別門戶,爭妍獻媚,鬥勝誇奇,凌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灧灧,衣香一園;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里;入夜而擫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此處「梨園搬演」的,當是如《畫舫餘談》所說餘慶堂間有演出的那種「登場大戲」,不在本文討論範圍,本文討論的是女妓唱的什麼曲。

仍以文獻為據。如前說董白,既稱「針神曲聖」,所習所精者是什麼曲?以董的身份,主體當是雅樂,如詞曲、崑腔。另如寇湄,錢虞山詩云: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板橋雜記》雲此是說「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又雲「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粗知拈韻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另有小說可證。曹去晶《姑妄言》演繹明末秦淮青樓事,第四回《梅子多情攜愛友乍入煙花 鍾生無意訪名娃初諧魚水》寫書生鍾情訪妓錢貴,因錢久仰鐘的高名,因而一見如故,欣喜莫名。賓主先是賞詩,然後觥籌交錯,「擲了一回骰子,說了回口令」,「錢貴又叫代目取過弦子來,彈著唱了一支《紅拂記》上虯髯落店的崑腔曲子,道:我看你丰姿灑落,儀容俊俏,自雙飛雙宿。姻緣分定,千里非遙。多感你好逑君子,擇配佳人,一見相傾倒。好一似秦樓乘鳳弄蕭,可笑楊素那老頭兒,他銅雀焉能一鎖二喬。又如《白門新柳》記廣陵妓小灜仙,曰其顏色如海棠經雨,「艷冶絕倫,而眉宇間,時露英氣。年十三,來金陵,髫發雙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艷聲遂噪,與素娟齊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長灜仙二齡,以貌勝,而歌喉稍亞。灜仙則抑揚宛轉,極穿雲裂石之勝,每度曲時,坐中歡嘩頓息,屏氣凝神,潛心領略,惟恐其曲之終,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戲,紅氍毹上,應弦赴節,真不啻裊裊垂楊,搖曳於曉風殘月時也」。說廣陵妓小蘭,亦曰「一日宴湘君水閣,招來侑酒,翩然入座,弱不勝衣,座客各垂憐焉。及引箜篌而唱,則又脆若調簧,響如裂帛,殊暢人意。酒闌,更串《十二紅》曲,及諸雜耍,舞袖飄搖,直欲乘風飛去,又儼然一小灜仙矣」。此處「十二紅」,當是指《西廂記·佳期》中的唱段:【十二紅】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濟川才,一雙才貌世無賽,堪愛,愛他們兩意和諧。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好似襄王神女會陽台,花心摘,柳腰擺。將門叩叫秀才,噯秀才你忙披衣快把門開,低,低聲叫小姐,小姐嚇,你莫貪余樂惹飛災,看看月上粉牆來,噯,莫怪我再三催。

新調綉荷包, 靡靡也動聽

  ——風流還是數小曲

前說秦淮畫舫唱曲,謂名妓輕易不開腔,所唱多是雅樂,並雲有專業曲師教人唱曲。珠泉居士《續板橋雜記》卷上《雅游》即曰,河亭設宴,向止小童歌唱,佐以弦索笙簫。年來教習女優,凡十歲以上,十五以下,聲容並美者,派以生旦,各擅所長,妝束登場,神移四座,纏頭之費,十倍梨園。至於名妓仙娃,亦各嫻法曲,非知音密席,不肯輕囀歌喉。其又曰:若《寄生草》《剪靛花》,淫靡之音,乃倚門獻笑者歌之,名姬不屑也。

按時調小曲「倚門獻笑者歌之,名姬不屑」云云,由張岱《陶庵夢憶》描寫亦可拈知。其《卷四》說離秦淮不遠的揚州二十四橋風月,有如下描寫: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

畫舫唱小曲的具體場景,還是以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十一《虹橋錄下》所記最為詳贍:

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最先有《銀鈕絲》《四大景》《倒扳槳》《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籃》諸調,以《劈破玉》為最佳。有於蘇州虎丘唱是調者,蘇人奇之,聽者數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麴,群一噱而散。又有黎殿臣者,善為新聲,至今效之,謂之「黎調」,亦名「跌落金錢」。二十年前尚哀泣之聲,謂之「到春來」,又謂之「木蘭花」;後以下河土腔唱《剪靛花》,謂之「網調」。近來群尚《滿江紅》《湘江浪》,皆本調也。其《京舵子》《起字調》《馬頭調》《南京調》之類,傳自四方,間亦效之,而魯斤燕削,遷地不能為良矣。於小曲中加引子、尾聲,如《王大娘》《鄉里親家母》諸曲,又有以傳奇中《牡丹亭》《占花魁》之類譜為小曲者,皆土音之善者也。陳景賢善小曲,兼工琵琶,人稱為「飛琵琶」;潘五道士能吹無底洞簫以和小曲,稱名工;蘇州牟七以小唱冠江北,後多須,人稱為牟七鬍子;朱三工四弦,江鶴亭招之入康山草堂。

那麼,被稱為「最佳」的《劈破玉》與女妓喜愛的《剪靛花》(一作「剪剪花」),是什麼樣兒的呢?請看《風月夢》第七回《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圍尋事生風》所記的曲詞:

劈破玉

俏人兒,忘記了初相交時候。那時節,你愛我我愛你,恩愛綢繆。痴心腸實指望天長地久,誰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丟,你罷休時我不休。貪花賊負義囚,喪盡良心騙女流,但願你早早應了當初咒。

剪剪花

姐在房中悶沉沉,[煙]癮來了沒精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無計數,鼻噴連連不住聲,兩眼淚紛紛。四肢無力周身軟,咽喉作癢肚裡疼,彷彿像臨盆。欲要買土無錢鈔,欲要挑煙賒閉了門,煙灰吃斷了根。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個箬子救救我命殘生,同他關個門。

另《風月夢》第五回《小金山義結金蘭 進玉樓情留玉佩》云:月香唱了一套《二黃》,唱畢用飯。此處「二黃」,仍是小曲,至今仍是揚州清曲中的名篇,小說第七回有曲詞:

二黃

林黛玉悶懨懨心中愁悶,聽窗外風弄竹無限凄涼,喚紫鵑推他窗且把心散。想當初進榮府何等鬧熱,與寶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愛我我愛他一刻難離。痴心腸實指望終身有托,到如今均長大男女有別,見了面反說些虛言套話。平白的又來了薛氏姨媽,他有女名寶釵容貌端莊。說什麼金玉緣可配鸞鳳,痴寶玉聽人言心生妄想。可憐我苦伶仃早喪爹娘,無限的心中苦難訴衷腸。奴只得常垂淚暗自悲傷,最可恨王熙風拆散鴛鴦。

張岱與李斗所記,分別是甲申明亡(1644年)前與清乾隆年間事,《風月夢》則在晚清。揚州、南京距離不遠,青樓業態相近,因此其時秦淮畫舫的情形與揚州也應相差無多,即唱「《劈破玉》等小詞」與《剪靛花》之類小曲者在在多有。

由常識可知,唱《劈破玉》《剪靛花》等小詞小曲者,並非「歪妓」的特權。如前說《板橋雜記補》卷中記陳鶴,曰其「時綴小詞,唱諸曲中。作《桃花美人行》,世目為青樓渠帥雲」。《桃花美人行》見於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第十,詩云:鸞幃鴛閣戀無因,珠鏡牙床久自塵。相逢柳絮心還亂,相見桃花意轉新。聊作逍遙步,獨立可憐春。春日春花復可憐,春心飄蕩詎能前。自知顏色非春色,自惜今年異昔年。眉凋難學柳,步弱不成蓮。臂褪珊瑚釧,鬢謝鳳凰鈿。行隨雙蝶偏羞寡,坐同孤月卻憎圓。羞寡憎圓兩意深,桃花桃葉一般新。但識花心非妾性,不將折取寄離人。通篇清新流麗,大有《子夜歌》況味,「歪妓」焉能出此?另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各篇,即多得自青樓,交好獻歌者有侯慧卿、馮喜生、琵琶婦阿圓等,以猶龍名士的身份,這些人亦非「歪妓」。又從明至清,秦淮畫舫中女妓,向分蘇幫(蘇州)、維揚幫(揚州)和土郡(南京),「而院中衣裳妝束,以蘇為主,兼效維揚」(《續板橋雜記》卷上),小曲在蘇州揚州可唱,秦淮當然也可唱,只能說是輕易不唱而已,此一是風氣使然,畢竟地處南都,即使畫舫,仍與純粹的銷金窟絞綃帳有別,如南海盧諤生為《板橋雜記補》作序,即特別指「讀金子書,以知女閭中尚有節義之士,而士夫當益自省」,當時乃至後世,柳如是輩為人稱頌,或即以此故,而以「私情」為主打的時調小曲,遇著此等「節義」,自然要退避三舍。二是唱小曲也分對象與場合。小曲非不能唱,是要看場合際遇。如《續板橋雜記》卷中記蘇州妓王秀瑛,曰其舉止閑雅,超然脫俗,不樂與姊妹行為伍,「能鼓琴,善南北曲,非興會所至,雖素心人,不克強之發聲」。「非興會所至」,非但小曲,即南北曲亦不發聲,何況《寄生草》《剪靛花》那樣的「淫靡之音」?又如八艷之一的馬湘蘭,秉性靈秀,能詩善畫,高情逸韻,聲華遠播,的非俗妓,馮夢龍《情史》卷七《情痴》記王稚登述湘蘭為賀其七十壽情形云:姬買樓船,載嬋娟,十十五五,客余飛絮園,置酒為壽。絕纓投轄,履舄繽紛。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涇水彌,月姻熅,自夫差以來所未有。吳兒嘖嘖誇盛事,傾動一時。此種場合,歌小曲又如何?

無論如何,煙花陣中溫柔鄉里,以吟詠私情見長的時調小曲,還是有相當深厚的生存基礎,換言之,畫舫青樓,小曲從來沒有也不可能缺席。如前舉邗上蒙人小說《風月夢》中,即隨處可見唱小曲的描寫,其第五回《小金山義結金蘭 進玉樓情留玉佩》云:

陸書道:「第三拳請你唱個小曲。」月香遞了籌,有人遞過琵琶。月香將弦和准,唱了一個《疊落》。其詞曰:蘆雪庭雪滿階,蘆雪庭雪滿階。哎喲簇擁紅樓十二釵。開懷賈寶玉披裘立在攏翠庵門、庵門外。水晶瓶抱滿懷,水晶瓶抱滿懷。哎喲銅環輕扣把門關,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月香唱畢,眾人喝彩,各飲一杯賀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輸了拳與賈銘,罰他唱大麴。污師喊到席旁坐下,將笛子准了調。月香唱了一套《翠鳳毛翎》。鄰桌上吃酒飯的人,總將眼睛望著這桌。月香唱畢,眾人喝彩,飲酒賀曲,又各猜拳鬧酒。月香又喊污師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

《風月夢》寫的是揚州,南京亦復如是。捧花生《畫舫餘談》記晚清秦淮畫舫唱曲事云:

《綉荷包》新調,不知始於誰氏,畫舫青樓,一時爭尚,繼則坊市婦稚亦能之,甚或擔夫負販皆能之,久且卑田院中人,藉以沿門覓食,亦無不能之。聲音感人,至於此極。嘗見某者,鶉衣鵠面,彳亍泮宮前,持破磁二片,擊之有聲,唱《綉荷包》,靡靡動聽,人或以數文錢給之。隔旬余,再過其地,某已衣履簇新,且挈一(其+頁)醜婦人,年可五十許,塗脂抹粉,手捻三尺長煙筒,扭捏作態,相與對唱《綉荷包》及淫嫚各小曲。余頗心駭,有識之者曰:「此婦不諗何許人,亦工唱。日來聽某唱,惘惘若失,遂罄其貲,自媒於某。某固流蕩子,亦樂就之,今蓋為贅婿矣。」奇哉。

《綉荷包》是傳統名曲,幾乎流傳全國,而且多有變體,特點是曲調優美抒情,節奏輕快活潑。研究《綉荷包》文章多引清張昀《瑣事閑錄續編》,雲《綉荷包》一曲,盛於嘉慶初年,無論城市鄉曲,莫不遞相喊唱……遍及各省,尤盛於京都。余幼時曾記閭巷之間,無不習歌此曲者。清人華廣生編《白雪遺音》卷二有《綉荷包·湖廣調》,曲詞如下:

姐在房中正描花,忽然想起俏冤家。臨行囑咐你幾句話,再三叮嚀罷喲,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再三叮嚀罷喲,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越思越想好難丟,情人只在奴的心頭。我為情人才把荷包綉,快快有給他罷喲,喝喝咳咳,方算把情留,快快的給他罷喲,喝喝咳咳,方算把情留。一更里荷包照著樣兒裁,慌忙就把剪刀兒開。明朝還要把荷包帶,一宿綉完罷喲,喝喝咳咳,方稱奴心懷,一宿綉完罷喲,喝喝咳咳,方稱奴的心懷。手拿著荷包進繡房,紅綾子錦被象牙床。俏佳人坐在坑沿上,撥了撥銀燈罷喲喝喝咳咳,遂把活計忙,撥了撥銀燈罷喲,喝喝咳咳,遂把活計忙。二更里荷包綉上一層,金線鎖口海棠花兒紅。荷包雖小奴的恩情重,帶上荷包罷喲,喝喝咳咳,表表奴的情,帶上荷包罷喲,喝喝咳咳,表表奴的情。手拿著荷包淚雙垂,姻緣好話大禮難隨。思想一回恨一回,自己個兒錯了罷喲,喝喝咳咳,休得埋怨誰,自己個兒錯了罷喲,喝喝咳咳,休得埋怨誰。三更里荷包綉成雙,上綉鴛鴦下綉鳳凰。各樣的雀鳥都綉上,眼望著鴛鴦罷喲,喝喝咳咳,咱的不成雙,眼望著鴛鴦罷喲,喝喝咳咳,咱的不成雙。手拿荷包細端詳,忽然想起俏才郎。前世里少欠你的風流賬,快快回來罷喲,喝喝咳咳,與你敘情長,快快回來罷喲,喝喝咳咳,與你敘情長。四更里荷包綉完了,拿到長街是人都來睄。人人都說奴的活計妙,奴比不過鶯鶯罷喲,喝喝咳咳,手段也算高,奴比不過鶯鶯罷喲,喝喝咳咳,手段也算高。手拿著荷包懶怠睄,情人一去不來了。忽聽外邊把門扣,開開門來罷喲,喝喝咳咳,果是他來了,開開門來罷喲,喝喝咳咳,果是他來了。五更里荷包遞與情人他,要帶荷包輕輕拿。閑來無事在高竿上掛,穿上羅衣罷喲,喝喝咳咳,兩邊配上他,穿上羅衣罷喲,喝喝咳咳,兩邊配上他。手拿荷包叫聲多才,你今去了幾時才來。你若是回來還奴的風流債,你若是不為罷喲,喝喝咳咳,稍封書信來,你若是不來罷喲,喝喝咳咳,把荷包稍回來。

《霓裳續譜》編訂在嘉慶甲子(1804),《畫舫餘談》成書在嘉慶戊寅(1818),均與《瑣事閑錄續編》所說「嘉慶初年」相去不遠,由是可知此處之《綉荷包》,即是時人爭尚的《綉荷包》。而清道光元年《小慧集》,有《綉荷包》工尺譜,譜中所附曲詞,也正與上錄《白雪遺音》一致,可知《小慧集》所載《綉荷包》,即《畫舫餘談》所說之《綉荷包》。當代音樂專家據《小慧集》轉譯的《綉荷包》五線譜如下:

綜而言之,秦淮畫舫中女妓,由明及清,不泛才人,其中以「八艷」為代表的所謂名姝麗品,因為有錢謙益、冒辟疆這樣的名人雅士提攜鼓吹,聲譽選播,人品藝事,亦成一景。如《錢牧齋集》有《金陵元夕詩序》云:「秦淮一曲,煙水競其風華;桃葉諸姬,梅柳滋其妍翠。」是「風華」「妍翠」掩沒了難稱大雅的時調小曲的光彩,於是人們只能從《板橋雜記》《畫舫餘譚》一類文獻中,隱約地窺見其滿是風塵色的曼妙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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