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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十月》?短篇小說

雄 獅

伊熙堪卓

詩人、作家/伊熙堪卓

伊熙堪卓,本名澤仁康珠,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公職,現居成都。作品見《當代》《十月》《青年文學》《四川文學》《西藏文學》等。出版有散文集《邊地游吟》《穿越女王的疆域》,作品收錄入《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散文卷。

「江嘎,快回去,把我們村的寶貝拿出來給貴客們參觀參觀。」

村長多吉興沖沖對江嘎說。

「好嘞!我馬上去找阿媽要鎖柜子的鑰匙去。」江嘎離開大隊人馬,屁顛屁顛往家跑去。

「這可是我們梭坡的鎮村之寶啊,整張獅皮做的墊子,雄獅哦,各位老師,是兇猛的雄獅嘞!這可是江嘎家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親手打死的嘞!」

村長說完,笑呵呵地捋捋沒有長鬍須的下巴,彷彿自己已經披上了那張珍貴的雄獅皮在梭坡遊走。

「不可能吧?」

一位白白凈凈,脖子上掛著一架傻瓜相機戴眼鏡的中年人輕輕說了句。

「按照我的理解,獅子主要分布在非洲和亞洲小部分地區,你們藏區是沒有獅子的,青藏高原的地理條件不允許獅子生存。」

說話的是這次省里下縣來做基層工作的韓幹事,他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冷靜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對動物生存習性也十分了解。

「嘿嘿,韓老師,我可沒騙人啊,這張獅皮可是江嘎家祖傳的,對於我們藏族那可是十分祥瑞的動物,我們全村都拿它當寶貝哩,只有過年才讓江嘎家拿出來給大夥看看沾沾福氣,若不是你們貴客臨門,我們可捨不得拿出來嘞!」

村長不以為然地說。

「等會兒江嘎拿來了,您再看是不是獅皮嘛,那可假不了,一整張嘞,縫得可精緻了,那手藝是下了大功夫請了好匠人做的,不是獅皮誰會做那麼好的墊子呀?」

村長自信滿滿地說。

當然,村裡誰不知道江嘎家祖上是土司老爺的千戶大頭人,他奶奶措姆精明又能幹,「四清」的時候,人人都把自己家裡過去留下的手鐲耳環腰飾珊瑚綠松石金的銀的交給了公家,唯獨她把家裡祖傳下來的各種寶貝偷偷藏到了村東的原始森林裡,村裡都在傳說她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石洞,江嘎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那個洞里,包括那張威風凜凜的獅皮。

後來工作組也派人上山去找過那個山洞,卻愣是沒有找到措姆的山洞和隱藏的任何東西,工作組的人對當時還是中年婦女的措姆也很無奈,她態度很溫順,這種溫順是建立在自己身為農民,聽不懂工作組的問話是天經地義基礎上的,工作組對措姆一籌莫展,章谷縣城不大啊,組裡都是熟口熟臉的鄉親,誰也不好真把婦女措姆給辦了,也沒真憑實據,即使要辦她,也得尋到適當的理由不是嗎?

人們不知道,這些傳說並非空穴來風,措姆自己也是鐵了心要守護牧果家族的財物,這些財產中除了那張獅皮,還包括一張清代懋功府衙發給牧果家族的土地契約,這張泛黃的紙里寫著村子裡所有土地,甚至於大渡河對岸的一溜漫長土地也是屬於牧果家族的。

人們都知道的是,大小金川流域在清代之前都歸懋功屯管理,章谷這邊也屬於懋功屯,後來才有的章谷縣府。

「好吧,即使那真是一張獅皮,也絕對不可能是江嘎的祖上打獲的,整個青藏高原就沒有獅子存活的空間,這是絕對的,雪豹倒是極有可能的。」

韓幹事對村長的不以為然有些反感,這些農民什麼都不懂,估摸著拿張不知什麼動物的皮就當獅皮來糊弄遊客了,獅皮哪是那麼好弄的?現在,就連虎皮都是少之又少的,這些年藏區旅遊發展勢頭良好,這些老百姓也學得姦猾了,他心裡琢磨著,有些不屑。

「到了,到了!各位工作組的領導們,你們先在這裡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回頭我們讓人給老師們介紹村裡的情況。」

村長把工作組一行的客人們帶到曬麥場,曬麥場花里胡哨地鋪著一張巨大的人造纖維地毯,地毯上喜氣洋洋地擺著一溜四方藏桌,桌邊是一張張長索索的條凳,桌上擺滿了搪瓷碟兒,裡面滿盛著蘋果、梨、糖、瓜子、花生,藏桌正中間一隻鋁製的臉盆里還裝著一大盆麥子酒,幾根麥管妖嬈地插在被酒精泡漲的麥粒間,耐心等待著客人們賞臉喝上一口,整個曬麥場就像是哪家要舉行婚禮似的熱熱鬧鬧的。

江嘎背著一卷大布包,滿頭大汗地從村裡的泉眼邊走過,他趴在泉邊美美地喝了一氣涼水,滿鼻子是麝香和樟腦的味道,這味道讓人心裡喜滋滋的。

說實在,這張獅皮他也很少見到,奶奶把它深深鎖在頂樓經堂的柜子里,每年春節村裡舉行鍋莊舞會前,村長多吉扎西會讓江嘎或者家裡其他某個男性背著它,在曬麥場或者孜木寺給全村人展覽一番,森格(藏語,獅子)啊,可是雪域高原的瑞獸啊,那是多麼的吉祥,能看一眼得多麼有福氣呀!

奶奶是捨不得把獅皮拿出來的,畢竟這是牧果家族所剩不多的祖傳之物,那獅皮裡面包的那顆防蟲的麝香都是爺爺以前打獵打到的,現在誰要有一顆麝香囊子,那可值大錢了。

措姆不喜歡人們把這張獅皮拿來到處展示,畢竟,這是牧果家族私人的東西,更是梭坡人的吉祥物,就像那張地契,她從未給任何人看過,她知道那張地契是她不大了解的那個年代的產物,可是她對那枚鮮紅的印章卻充滿了敬意,它是那麼清晰而莊嚴,像一個斬釘截鐵說一不二的男人那麼讓人無法小覷,就算現在它什麼也證明不了了,可是那上面游龍驚鳳般的小楷漢字,就像一個威嚴的衙門在對她說話,她總覺得只要那上面的字還在,牧果家族曾經是大渡河兩岸管理者的身份就不會消失。

當然,這一切只是措姆老奶奶個人心裡的想法,江嘎來找兒媳婦取鑰匙開櫃門時,她無可奈何地嘮叨了句:

「哎喲!扎西多吉,他又去人家面前騷包了,我們牧果家哪裡架得住他的熱情啊!」

扎西多吉確實對這張獅皮充滿了空前的熱情,這並非是他想將之據為己有,實在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張獅皮出現在高原上得有多珍貴,要知道在這雪域高原上,要說虎皮,過去十家有九家都能拿得出,不是虎皮鑲邊的藏袍就是虎皮墊子,雖然這些年大家覺得殺生不好,都把動物皮毛交給了寺廟,但措姆家的這張獅皮卻一直沒有交出去過,畢竟,誰也沒有膽量大甩甩說:「我們家有張獅皮,是祖上親手打的。」

就像韓幹事說的那樣,在康巴藏地幾乎沒人見過活著的獅子,何況還是把它做成了獅皮墊子。

「來了!來了!寶貝來了!」

江嘎呼哧呼哧地背著長布包出現在曬麥場時,多吉扎西故意大聲對著韓幹事喊了一句。

扎西多吉和韓幹事兩個中年男人,都似乎看透了對方心裡琢磨的那點子事,多吉扎西心裡嘲笑著這個酸腐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十分迷信自己在學校和書本上學到的東西,他們打心眼裡看不上鄉下人,覺得鄉下人眼界低,愚昧又冥頑不靈。扎西多吉得拿出這張獅皮打打他韓幹事的臉,他得讓姓韓的知道書不是萬能的,他意想不到的事只會發生在像梭坡這樣看著毫不起眼的泥土地里,而不是他活著的那個叫省城的地方。

「放到那張大圓桌上去打開,不要弄髒了,這樣的寶貝可沒法清洗。」

扎西多吉笑呵呵指著旁邊一張大四方桌,這是村裡開婚宴用的大桌,收起來是一張四方桌,將四個邊上吊著的板支棱起來那可就是一張大圓桌,可以坐下十五六個人哩。

早有勤快的女人們扯來抹布,把大圓桌擦得鏡子一般光亮,江嘎把布包放在桌上,這是措姆奶奶的婆婆親手縫製的長布包,一水淺灰色的老土布,據說是她以前在章谷縣城裡花了七八角錢才買下的,尺幅和口面都寬布料又厚實,她使密密的針腳縫成桶狀,兩頭又系著相同的土布做的棉帶子,既方便包裹又好收藏。

江嘎輕輕打開系在袋口的棉帶,從裡面露出鮮紅的富貴牡丹的床單出來,這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厚棉床單,看樣子牧果家族十分愛惜自己的東西,包得密密實實的。

一大群省里縣裡的工作組成員都趕緊圍上來觀看這傳說中的寶貝,畢竟縣裡宣傳部的小夥子在接待大家時,也把這張獅皮當新聞講述給了大家,獅皮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東西,作家裡有人在老家見過狗皮墊子、牛皮墊子,確實沒見過獅皮的。

打開富貴牡丹床單,裡面裹著一卷年代久遠暗紅色毛呢鑲邊的藏式地毯似的東西,作家們雖是不懂毛皮製作的工藝,看這架勢和那捲毛呢製品,心中也頓時升起一種看見老物件的感覺。

江嘎慢慢展開那捲地毯,一種獨特的香味頓時從中散發出來,骨碌碌從裡面滾出來一個毛茸茸乒乓球大小的黑灰毛球,那毛球一半是乾癟癟的黑色一半長滿灰白色的硬毛,那硬毛根根直立,像是一個十分倔強的乾癟老頭。

村長把毛球抓在手中說道:

「這就是麝香,領導們,你們要不要聞聞,這玩意兒現在掏錢都買不著啊,獐子是保護動物,打了是要坐班房的。」

說罷遞給旁邊站著的一位年輕的小夥子,小夥子把麝香抓在手中用力聞了聞,一股濃郁乾燥的奇特香味熏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傻小子,你可莫要這麼聞,這是麝香,你們未婚的年輕人少碰,小心以後下不了崽!」

村長給了小夥子腦門兒一記爆栗,笑著說。

工作組的人們好奇地傳看著這顆價值不菲的麝香,畢竟過去大家只是聽說過麝香,誰也沒有真正看見過。如今一看麝香長得稀奇古怪的也只是暗暗驚奇著。

此時,江嘎已經打開了這張久負盛名的獅皮墊子,只見攤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張長方形寬大的棕黃色毛皮,這張毛皮四邊精心地鑲著一圈巴掌寬的暗紅的毛呢邊子。毛皮背面也被這暗紅的毛呢氈子包裹著,製成了一張渾然天成的地毯。

眾人圍著這張毛皮仔細觀察,看得出那毛呢鑲邊是手工縫製的,製作匠人的手藝確實十分了得,如此厚實的毛呢鑲邊,四角縫出的對角線筆直而整齊,毛皮背面的厚實的毛呢面料,整齊貼合在毛皮背面,四邊整齊劃一用密實的針腳做了暗針,從表面看上去絲毫不能察覺出縫製的痕迹。

客人們認真撫摩著這張皮子,感覺皮子被匠人揉得已經十分柔軟,毛色與電視中看到的獅子確實十分相似,粗糲的毛髮摸上去挺糙的。

「嘁!這就是你們說的獅皮嗎?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別的。」韓幹事不屑一顧,也有些抑制不住的高興,這張皮除了毛色像獅子,其他沒有任何地方能夠證明那是一張獅皮。

「你們仔細看這個地方,顏色都不對,哪有獅子身上有這樣的顏色,你們看這裡顏色明顯成了暗褐色的,動物有白化現象,肯定是沒有黑化現象的,況且只有這樣一塊地方。」

韓幹事更加肯定地指著獅皮上一小塊毛色確實明顯深了許多有些許發黑的地方說。

「我奶奶的長輩說過,這是一塊桐油的污漬,是這塊獅皮剛做成卡墊時有人不小心把油弄上去了,時間長了顏色就變成這樣了。」

江嘎聽見韓幹事不屑的語氣有些生氣,這個城裡人什麼意思?難道牧果家族會弄張假獅皮來糊弄人們嗎?他哪裡知道村長多吉跟這位省里人暗地裡較著一股中年人莫名其妙的勁兒。

「唉!這是不是張獅皮,有待商榷呀!我拍幾張照片去諮詢一下吧!」

另一位省里下來的中年人仔細端詳了一遍,確實有些搞不懂,拿起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

客人們很快就對這張皮失去了興趣,倒是被上場給大家斟茶倒水的眾多姑娘們吸引住,紛紛舉起相機拍起照片來,大家都嘖嘖讚歎著嘉絨藏族的奇特風貌,兩位女同志還要求穿上當地的民族服裝去拍照留念。

牧果家族珍貴的獅皮孤零零躺在大桌子上,第一次成為無人問津的東西。

村長的臉上有些尷尬,他有些納悶,難道這真的不是獅皮嗎?難道這麼多年來,整個梭坡一直在為一張興許是牛皮或是猴皮的墊子而狂歡嗎?

多吉有些鬱悶,江嘎更加鬱悶,客人們的反應顯然令人們都開始懷疑這張獅皮的真實性,可是奶奶說過這就是獅皮,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輩人親手打到的呀。

他鬱悶地把獅皮捲起來,那顆骨碌碌亂滾的麝香也被他胡亂塞進毛皮里,江嘎訕訕地收拾好曾經讓自己引以為傲,如今卻像個笑話的獅皮離開了曬麥場。

回到家,坐在鍋莊上,他悻悻地給奶奶講了今天在曬麥場發生的事,氣鼓鼓地說:

「這下子我們家把臉丟大了,本來都以為我們珍藏的是雄獅的皮子,這下牧果家成了撒謊者了,人家肯定以為我們家是為了出風頭才撒的這種謊。」

江嘎真的有些傷心,他有些責怪家族裡這些個逝去的長輩,何必撒這等沒必要的謊言,讓自己的子子孫孫在全村人面前丟臉。

措姆扯出鍋莊上的火鉗,給江嘎腿上抽了一下,罵道:

「瓜娃,他們說這不是獅皮就不是嗎?這大渡河兩岸曾經也是我們牧果家族的,有人告訴過你嗎?你祖爺爺他們幾輩人都是受人服侍的頭人,在那個時候一張獅皮對我們家族來說算什麼寶貝?你們都慫成精了還有臉埋怨祖輩。」

江嘎被奶奶一火鉗打得竄出鍋莊,灰溜溜嗅著手上那股濃郁麝香的味道,坐在家門口的木墩子上生氣,奶奶說麝香性子烈,沒成婚的男子和懷孕的女子最好遠離它,不過江嘎倒是不怕,他才二十歲,雖然家裡已經給說好了一個女孩,但還有兩三年才到結婚的年齡。

新年到來的時候,村長再也沒有到家裡來請求牧果家將獅皮拿出來給全村展示,縣裡的宣傳幹事說了,這張皮子是不是獅皮不好說,不要到處宣揚,免得到時候把村裡弄被動了,畢竟多吉扎西是一村之長,也得注意一下影響。

曾經帶給牧果家族榮耀的獅皮成了一個謊言,謊言的欺騙讓整個梭坡陷入一種無法言說的氛圍,牧果家族的人們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江嘎自己也理解人們的想法,換了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也會責怪那個欺騙自己的人,怎麼可以莫名其妙把所有人欺騙了那麼久。

最讓江嘎受傷的是,原本跟家裡說好親事的半山絨布家的女子忽然不同意這門親事了。

絨布老頭坐在鍋莊上,搓著手為難地說,他們家女子忽然就不願嫁到河谷里來了,哭鬧著說是要在本村找女婿,他只能來給牧果家商量是不是取消跟江嘎的婚事,反正當時只是兩家大人商量好的,也沒相互給定禮,再說孩子們都

還小。

絨布老頭離開時站在院里,意味深長地對江嘎父親說,我們藏族人說一個家族的根兒很重要,誠實勇敢的根子才能長出枝繁葉茂的好果子。這句充滿哲理的話把江嘎父親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好尷尬地笑笑將這位差點兒成為親家的朋友送出院子去。

父親回來,瞧著在鍋莊上收拾茶碗的措姆奶奶,蹲在鍋莊邊嘟嚷了一句:

「我們牧果家的名聲算是完了,為了這張破皮子,我聽爺爺說,我們家族一直在大渡河兩岸以仁善得名,即使娃子(舊時給土司頭人幫傭的藏人)們來支差,祖爺爺他們也從沒有虧待過任何人,這下好了,一張破皮子把我們全變成騙子了。」

措姆抬起頭,用她尚未完全昏花的眼睛瞪著江嘎父親罵道:

「豬油蒙了你眼睛嗎?江嘎那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嗎?你們這些人永遠都不長腦子,人家說風就是雨,牧果家那麼多代人的賢名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們家的根子就是那樣,我們的行為是做給菩薩看的,不是做給張著嘴哇哇亂叫的烏鴉麻雀的。人家說我們撒謊我們就撒謊了嗎?誰來證明我們家的獅皮是假的?你讓他來給我證明!」

「話是這麼說,可是人們誰也不管這些呀,那些省城來的讀書人都認為那不像獅皮,您老說誰還會相信我們這幾個農民。」

「你不用操心這是不是獅皮,反正我又不會把它給你,這是我給江嘎留的。」措姆嚷嚷道。

「奶奶,別給我,我也不想要,拿著在家裡多丟人啊!」江嘎低聲嘟囔了一句。

牧果家族的名聲永遠損失在了一張獅皮上!

這是多年以後,江嘎娶了遠山上那戶貧困的斜眼女人後方才明白過來的,女人長得很瘦,那副刀削過般的身材十分有力,她用腳將三十五歲的江嘎踹下床時十分不屑地吼道:

「我能嫁給你們牧果家你得燒高香,你說整個梭坡誰願意嫁給你們這樣的家庭,要不是你那死去的奶奶一再到我家來,許了兩萬塊錢給我們家,我才不會嫁到你們家來哩!」

措姆在八十五歲高齡去世了,去世前她去高山上住了半年,回來後給江嘎帶來了三十歲的斜眼女人勒央,江嘎一直忍著沒有告訴勒央,她之所以三十歲還留在家裡沒能嫁出去,就是因為那雙永遠不能正眼看人的斜眼珠子,換作十五年前,江嘎也不會娶這樣的女子。

措姆把那張清初的地契以兩千塊的價格賣給了村裡來的文物販子,麝香囊子以六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草藥醫生彭措,反正這些東西留著已經沒有意義,即使那張鮮紅的懋功府衙公章也不能帶給江嘎一房媳婦,牧果家到這一輩不能絕了後。措姆果斷地賣了一頭牛、五頭豬東拼西湊給勒央家交齊了彩禮。

其實,原本在梭坡,男女婚嫁從沒有給彩禮的習俗,家中長輩訂下親事,兩家到商議的時間按習俗把婚禮儀式全部完成,女方帶一些自己平日常用的東西到夫家,夫家準備一些酥油、茶葉、臘肉、酒作為給新娘父母的答謝禮,就算禮成。但江嘎家不一樣,沒有這兩萬塊,就連斜眼睛老姑娘勒央也娶不上。

牧果家的人再也不肯提那張獅皮,措姆去世的第三年,江嘎以五百塊的價格把獅皮賣給了村裡開小賣部的扎西多吉,扎西多吉再也不是村長,他頭上已經滿是花白的頭髮,現在的村長是年輕高大的斯郎扎西。

江嘎把那張來歷不明的皮子抱到扎西多吉的小賣部時,扎西多吉簡直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張曾經威風一時的雄獅皮,那手工精湛的暗紅色毛呢包邊已經被江嘎和父親還有勒央的屁股蹂躪成了破損的各種破洞,毛皮背面的毛呢面料還勉強維持著自己的尊嚴,沒有把芯子露出來,那張毛皮沒有被妥善保存,有些地方快禿毛了,扎西多吉嘆了口氣說:

「措姆阿茲(婆婆)去世了,也帶走了你們牧果家族的魂啊,看這張皮都成什麼樣了,唉!好歹也是祖宗留下的,咋這麼不愛惜呢,你要多少錢?」

他抬頭看著江嘎晦暗的臉,那張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的臉,看著更像四五十歲的老男人那般滄桑,牧果家族在那次接待以後便一蹶不振,工作組離開後也沒人來反饋獅皮的真假,當然,這對別人來說只是一件可聊可不聊的小破事,但在大渡河沿岸這樣的村莊里,人們依靠著聲譽存活於村莊里,丟失了聲譽相當於丟失了信譽,況且牧果家族這筆糊塗官司讓大家覺得是幾代人遭受了欺騙。

扎西多吉嘆了口氣,追問抓著腦袋紅著臉吭哧半天的江嘎:

「你這娃,結了婚咋把自己弄出這扭扭捏捏的怪樣子出來?多少錢?就沖牧果家的東西,我也不還價了。」

「三……三百,您看行不?」

江嘎低聲說。

「這墊子樣子雖然不好看了,好歹也是我們牧果家的祖傳之物,三百我沒亂開價!」

他不放心,又補充道。

「哎喲!江嘎,我看到你這樣子就想生氣,皮子放到這裡,我給你五百塊,不要找別人了,等你以後有錢了再來我這裡把皮子拿回去。」

扎西多吉說完從抽屜里取出五百塊遞給江嘎,有些傷感地說:

「牧果家的東西都是老物件,你和你爸得守住才好,你措姆奶奶那麼困難的年月都沒有捨得動,可不能到了你們這一輩全給糟蹋沒了。」

「唉!扎西叔,你不知道,屋裡女人不安生啊,沒錢就鬧騰,我也怕父親受了委屈。」江嘎無可奈何地說道。

「你個瓜慫,咋能由著女人性子來嘛,這女人嘛就是皮子賤,揍幾下看她還敢跳站不?」扎西多吉火冒三丈。

「打過,一打就往娘屋跑,我去接,她兄弟還跟我打錘,我也打不過他。」江嘎苦笑著。

「哎喲!哎喲!你別說了,你快把人氣死了,牧果家算是完了!」

扎西多吉一聽便頭疼,把那毛皮墊子一把抓過扔在旁邊的紙箱上,氣哼哼撈起放在小賣部窗台上的搪瓷茶缸狠狠喝了一大口,望著窗外灰白的土路生悶氣。

江嘎揣了錢,磨磨蹭蹭往家走去,此時秋天快要過去,天空藍晃晃的偶有一陣清涼的風吹來。

春天過去的時候江嘎沒有來贖回皮子,秋天過去江嘎還是沒有來,第五個冬天即將來臨時,多吉有些老了,一個六十歲的老人終歸沒有過往的活泛,獅皮放在小賣部貨架上許久沒人動過。

最近扎西多吉總覺得後背發冷,他忽然想起那張令人嫌棄的皮子,不如重新將它翻新一遍,找個匠人拆了以前的爛毛呢邊子,做個新的燈芯絨邊子便宜又省事,把它鋪排在鋪子里的破竹躺椅上,一定是溫暖又柔軟的。

他打電話找到住在牧區兩百公里外的皮活縫製匠洛絨,洛絨在手機那頭吭哧吭哧半晌才顫巍巍地說道:

「我還以為我真的老得快死了聽錯了話,這年頭誰還做硝皮縫製藏毯的活路,現在的年輕人喜歡那種花里胡哨化纖的東西,那玩意兒根本沒有包邊的價值,我洛絨是十幾年沒有接到做皮子的活兒了,你們農區那邊就更不用說了。」

整個章谷縣城連接了五條四散逃逸的山脈,它待在五座山脈的起點,猶如一朵五瓣花朵的蕊兒那樣安靜端莊。這五條山脈隔絕了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扎西多吉他們在東邊農區講著康巴方言,洛絨他們住在西邊牧區講著游牧民族的安多方言。

所以,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電話里,用散發著濃郁藏族風味的四川方言交流了自己意思。

兩天後洛絨就搭了一輛拖拉機來到了扎西多吉的鋪子門口。

這是亮晶晶的深秋時節,梭坡的陽光明媚柔和,洛絨佝僂著他蒼老的軀體笑吟吟的握住紮西多吉伸出的手:

「扎西多吉,你小子怎麼就老成這樣了,我比你大十歲吧,我七十多歲的老頭還在滿世界跑,你這年輕人啊!咋守個鋪子守成小老頭了。」

「洛絨大哥,你是十幾二十年不走我們這裡來了,我們小時候沒少看您跟父親做皮活兒,看到您,倒是想起那些舊年頭了,時間過得太快嘍!您一切都好吧?」

扎西多吉見到洛絨頓時眉開眼笑,洛絨像張活著的舊唐卡,一不小心扎西多吉就會從他滿臉的皺紋里回到過去,洛絨是個令人愉快的老朋友,這一點兒也不假。

洛絨很快在小賣部外面的黃連樹下鋪好了一張大油布,他攤開卷著的狗皮墊子鋪在油布上面,皺巴巴的牛皮工具包里,一大堆鋥亮亮的工具,像一排手術器械一樣擺在了面前,他讓扎西多吉趕快把要翻新的皮貨拿來。

「不是啥好東西,人家抵押到我這裡,四五年都不來贖回去,這不,快入冬了,我這後背總是一陣陣發涼,把它翻新了,我好鋪著過冬。」

多吉從小賣部貨架上取下那捲裹著的毛皮,他簡直不敢說這是一張雄獅皮之類的話,洛絨是行家,扎西多吉可不願意讓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笑話。

「老夥計,我可不是因為你的活兒多,價錢好才來,我是這麼多年圈在丹東鄉上不做皮活兒,實在是悶壞了,你就是不給我錢我也會來,能拿到我手藝的人戶家不多了,我們朗多家這門手藝,到我這一輩也差不多就斷了,我的兒子孫子都對這個沒有興趣,唉!他們只對上山挖蟲草感興趣哦!」

洛絨老漢無奈地說道。

「老夥計,您給瞧瞧我這皮子究竟是什麼動物的皮,我們這裡沒人知道它是什麼玩意兒。」

扎西多吉小心翼翼試探著攤開那張皮,說實話這些年雖然他把皮子擱在了貨架上冷落著,卻是沒有忘記時不時往裡面扔幾顆「臭蛋」(樟腦球)防蟲,他也不想江嘎真來贖皮子時,自己給人交出一張被蟲子啃咬過的東西。

「這活計怎麼這麼熟悉呢?」

老洛絨從包中取出一副老花鏡,那是一副用水晶磨成鏡片的眼鏡,眼鏡腿早就折了,貌似玳瑁的鏡框被兩根厚厚的橡皮繩綁住,洛絨把橡皮繩掛在耳朵上,仔細端詳著。

「有趣,這是我們家的活計,看這個包邊,我們家的手藝,會故意在最後一針收針時做一個暗記,但這個肯定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父親做的。」

洛絨小心翼翼地取出銅尖嘴剪,用尖頭挑起毛呢包邊盡頭的一根暗針,挑出這根線頭後,他用力一扯,一片小灰塵從毛呢包邊上飛濺起來,一麵包邊齊刷刷就被拆開來。

「我說是我們家的手藝吧,這是為了方便後人拆換包邊我們家祖傳的縫製方法,你看看這線,是過去的牛筋線,現在根本就沒有了。」

洛絨老漢自信滿滿地說道。

「那您說這是個什麼皮?您家專做皮毛卡墊縫製,見過的皮貨多了,您一定認識這個皮子。」

扎西多吉忙問道。

「我也在奇怪這個東西,我做了一輩子皮子,還沒見過這麼奇怪的皮子,這玩意兒不簡單呀!可惜毛面有些地方給磨損了。」

「你等等,我把完整拆完後,看看皮子後面,如果是我家的手藝看看皮子裡面會不會留下些線索。」

扎西多吉聽罷,便好奇地蹲在地上看著洛絨老漢拆包邊,只見老頭熟練地在四個角分別找到了線頭,那些線頭一找到,包邊很快就被拆開了。

「這是上好的羊毛呢,像是過去波斯那邊的貨,你們怎麼那麼不愛惜呢?可惜了這樣的老東西,再也買不到了。你看,這質量,比起現在你們在商店裡買的毛呢面料,啊,嘖嘖簡直天上地下!可惜了!」

洛絨邊拆邊搖頭惋惜著。

洛絨拆完包裹在皮子背面寬大的毛呢包面後,將那張黃色皮子從不見光的背面亮出來,攤在油布上。

扎西多吉看見被揉得極其綿軟的皮子背面,被人用什麼東西烙出了一個圖案,那圖案像是一隻牛頭,牛角很誇張變異地延伸交會成心形,心形圖案中間是幾個藏文字母。洛絨見到那圖案後轉身在自己的牛皮包中掏摸,好半天,他找出一塊東西扔給扎西多吉。

「我眼睛不行,你比比看這兩個東西是不是一樣的。如果是一樣的,那就有趣了!」他笑著說。

扎西多吉攤開手心,那是一個材質不明十分墜手的黑鐵徽章,他仔細端詳著,顯然皮子上的圖案就是來自這枚徽章,連大小和徽章上的一道深深的刀痕都同樣烙在了這張皮上面。

「啊嘖嘖!還真是你家做的,這個徽章跟皮子上的圖案一模一樣。」扎西多吉有些不敢相信地說。

「那就對上了,這是一張獅皮,雄獅的皮。」洛絨笑著說。

「這是牧果頭人家的東西吧?」洛絨問道。

「是呀!你咋知道的?」扎西多吉心中一驚。

「我們朗多家世世代代給人做縫製皮貨,藏毯包邊這些活路,順帶也幫人硝皮做皮製品。我們家裡一直流傳著這麼一個故事,我們爺爺的爺爺以上那輩曾經因為做過一張雄獅皮,深感驕傲,他們把這個故事傳下來,是希望我們後人不要因為自己是縫補匠人而看不起自己。」

「這是牧果家老爺親手獵殺的一隻雄獅,這頭雄獅來自遙遠的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據說從印度那邊運到拉薩,拉薩的一位貴族老爺又轉送給牧果老爺養著玩的玩意兒。馬幫拖著車一起運來的還有孔雀,仙鶴什麼的幾種動物,這頭獅子估計是在旅途中沒有很好地被餵養,到了章谷已經很瘦了,精神也不好,其他動物就更不要說了,基本死光了。」

「它在梭坡沒有住昌盛,人們喜歡它,但給它喂的東西亂七八糟的,有人甚至給它喂酸奶,後來一個粗心的僕人打掃完獅籠忘記上鎖,這頭獅子撲開了木柵欄門,跑出來在周圍傷了一些家畜,也咬傷了幾個人,後來牧果家的頭人帶人去圍捕過幾次,都沒找到它。有天晚上,牧果頭人去私會自己的老情人,晚上回來的路上被這頭獅子跟上了,據說牧果頭人當晚還喝了很多酒的,他居然什麼武器都沒帶就把這頭雄獅幹掉了,牧果家的男人確實相當厲害,這傢伙咬住他的胳臂差點把他撲倒,他居然仗著酒勁,把手伸進獅子嘴裡亂掏亂挖,天亮後人家找到牧果頭人時,看到他的整條手臂都插在獅嘴裡,渾身血糊糊的,肩胛骨都被咬碎了,他的手還死死扣在獅口裡。」

「我們朗多家祖祖輩輩都給人做皮子,我祖爺爺做到這張獅皮,覺得驕傲萬分呀!您想想這高原上即使手藝再精巧的匠人,能有機會給人做雄獅皮嗎?這種可能性幾乎是零呀!牧果老爺喜歡我祖爺爺的手藝,曾經賞給我祖爺爺一枚他們牧果家族的徽章,我祖爺爺就偷偷把它燒紅了印在皮子裡面做了個記號,以證明他曾經做過雄獅皮的皮活。」

「他們一代代在講這個故事,我們以前聽了也只當是個故事,大凡祖輩不都有些故事講給我們這些後人聽嘛,不過是在鍋莊上糊弄孩子耳朵的,我給兒子孫子講,他們都不愛聽了。如今看來這事是真有的,命運啊!太神奇了!」

洛絨老漢說完久久凝視著那張被裁剪修補成一個完整長方形卡墊的獅皮。

扎西多吉聽罷心中一陣激動,他忍不住喃喃說道:

「我說了這是一張雄獅皮嘛!牧果家怎麼會撒謊,好歹過去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呀!我得給它拍下來,給村裡人看,證明牧果家沒有騙人。」

他拿出手機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對洛絨老漢說:

「老哥,你慢慢幹活,貨架上有白酒,想喝了自己拿,我去去就回來。」

說罷,興沖沖往村長斯郎扎西家走去。

繞過碼滿木柴的院牆,多吉扎西看到斯郎家正在翻修房屋,村裡年輕人都在幫忙背石塊泥土。

「斯郎扎西,斯朗扎西,你快下來。」他沖著站在二樓指揮人群的年輕村長招手。

「哦!多吉大叔,你沒守著攤子嗎?有事找我?」斯郎扎西笑呵呵擦著汗問。

「斯郎,牧果江嘎家的皮子是雄獅皮,牧果家沒有欺騙人,他們從來沒有欺騙過任何人!」他激動地嚷著。

「什麼雄獅皮,什麼欺騙人,江嘎他們家怎麼了?」

「過去不是村裡有展示江嘎家一張獅皮的習慣嗎?後來人們都說江嘎家那張皮不是雄獅皮,說是江嘎家欺騙了村裡人,搞得江嘎家名聲一落千丈,現在我搞清楚了,那張皮真是雄獅皮,村裡應該給他們牧果家恢復一下名譽,不信我有證人,你看我手機里拍的照片。」

多吉扎西急切地打開那隻小小的雜牌手機,伸到斯郎扎西眼前。他激動地把自己剛得到的實情給年輕的村長複述了一遍。斯郎扎西聽完,不置可否地訕笑著說:

「多吉大叔,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那展示獅皮都是老皇曆了,現在我們村裡最重要的是各家各戶把自己家的民宿條件搞上去搞旅遊開發。你看,我在率先給大夥做示範呢,縣裡在大力發展旅遊業,我們村裡古碉那麼多,正是好好發展旅遊的好時機,你的小賣部以後生意會更加好,江嘎家的皮子不是賣給您了嗎?如果是獅皮,您老也賺了,沒必要去整那些用不著的嘛!」

「那怎麼能這樣說,牧果家的人一直以為祖輩讓他們蒙了羞,這十幾年在村裡都是夾著尾巴活著,你是村長,不該告訴大夥,牧果家沒有騙人嗎?」

「唉!我的多吉大叔,這些年家家戶戶都在各自想辦法掙錢,誰還管誰家騙不騙人的事,他牧果家的光景要回到過去那麼轟轟烈烈,就是騙了縣太老爺,人們還是把他們當菩薩供著,如果還是像江嘎現在那模樣,他就是不騙人也沒人搭理他,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好了,我得忙去了,房子竣工了請您過來喝酒哦!」

斯郎扎西笑眯眯揮揮手,轉身離開。

扎西多吉被斯郎扎西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心裡憤憤地嚷道:「什麼人嘛,難道牧果家這麼多年的名聲,不比你那破房子還重要?狗日的,怎麼當村長的?」

在心裡罵完這句話,他無可奈何悻悻向牧果家走去。

牧果祖宅曾經是村裡最漂亮的房子,即使經過了一二百年,還是那麼氣勢恢宏地挺立在村子中間,如今,這牛氣哄哄的房子像是漏了一半氣的皮球,看著像是漂亮的圓溜溜的,實際用手指輕輕一按就會癟下去,村裡來來往往的人們就是那隻按著皮球的手指,大夥都知道,牧果家已然輝煌不再。

他伸手從門洞中拔開門閂,寬大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群覓食的麻雀呼啦啦飛上院牆去,探頭探腦看著多吉扎西。

「多吉大叔,您咋來了?」

江嘎聽見有人扒拉門閂,聞聲出來。

扎西多吉看著江嘎,他比幾年前看著更加蒼老了,頭髮里竟然顯露出大片花白的顏色出來,油浸浸的頭髮骯髒雜亂,身上穿了一件到處破洞的夾克,腳上趿著一雙露出大拇指的破黃膠鞋,那膠鞋鞋面子已經被穿得敗了顏色。

「啊哦!江嘎,你以前是那麼漂亮的小夥子,咋成這副模樣了?」

「嘿嘿,大叔您可莫取笑我這老頭子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能成什麼樣啊!您老找我有事嗎?屋裡坐還是坐院里?唉!屋裡也不成個樣子,我們還是院里坐吧!敞亮!」

他指著院里放的一根長條石,示意扎西多吉坐。

「江嘎,我來是想跟你講講你放在我那裡那張皮子的事。」

「皮子?皮子什麼事啊?那不是賣給您了嗎?我可真沒錢去贖回來呀!」江嘎剛要坐下,一聽見皮子兩個字,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立刻站起身緊張地說。

「哎喲!你看你!我倒是說你什麼好?你要是有你奶奶半點氣性,你們牧果家也就有希望了。」多吉扎西一見江嘎那副模樣,又氣又急嚷道。

「不是贖不贖皮子的事,我來是想告訴你,那張皮子是雄獅皮子,真的雄獅皮,一點兒也不假。」

他緩慢地把跟洛絨拆開獅皮包布發現的秘密告訴了江嘎,又把照片翻出來給他看。

「那千真萬確是你祖爺爺打死的雄獅,你們牧果家沒有騙人,往後你就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活著了。」他抓著中年江嘎的手臂搖晃著吼道。

「它……它是獅皮就好,這麼多年了,我的心終於鬆快了,我們牧果家沒有騙大夥就好,可憐我的父親,臨死都在嘮叨說我們家毀在一張皮子上了!」

江嘎的嘴唇在發抖,一串淚水忽然湧出眼眶,在他蒼老的面頰上打滾兒,他喃喃自語著說。

「多吉大叔,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我得去父親和奶奶的墳圈裡,把這件事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們家真的沒有騙人。」

他眼中噙著淚,急急忙忙準備往外跑。

「等等!」扎西多吉拉住江嘎。

「下星期你到我鋪子上來取那張獅皮,我讓人翻新了包布,雖然沒有你們家過去的料子好,好歹手工是一家人的,燈芯絨也是我進城買的。」

「那怎麼可以,那張獅皮現在是您的,我只要知道它是真的獅皮就好。」

江嘎詫異地說道。

「唉!別廢話了,把它拿回來收好,以後再困難也別賣它了,祖輩留下的東西,賣出去就再也尋不回來了,去吧!去吧!去告訴措姆,你們牧果家被人冤枉了。」

扎西多吉揮揮手,站起身來,蹣跚著向自己的小賣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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