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生機 《北鳶》讀後

入夏的廣州，本來是極熱了的，卻因為前些天的雨水，又涼了下來。伴著這時熱時涼的天氣，竟然很快地讀完了這本不算太短的小說：《北鳶》。

本書以商賈盧家盧文笙的成長為主線，同時結合民國波詭雲譎的歷史，把一個時代大小人物的命運沉浮生動刻畫出來。本書的語言平實中略帶些沉重，語氣並不歡快，卻又似在茫茫黑霧中蘊藏著極旺盛，不可戰勝的生命力。清明上河圖式的寫法，雖有主人公，卻也把每個人物寫得有血有肉，躍然紙上。正如書封上寫的，再謙卑的骨頭裡也流淌著江河。

比如：寫文笙第一次見作風箏的龍師傅：文笙抬頭便看見「餘生記」三個字。這店鋪的齊整與闊落，在這巷弄里簡直鶴立雞群。門口貼了楹聯：『以天為紙，書畫琳琅於青箋，將雲擬水，魚蟹遊行在碧波。』手筆很好，早春時貼的，顏色退了不少。一個人應聲出來，是個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潔凈利落。他手裡執著煙袋鍋，在門檻上磕一磕，頷首道，笙少爺來了。文笙便也肅然回禮，叫他，龍師傅。龍師傅便笑了，一笑，臉上的皺褶都深了些，他從衣袋裡掏出了幾個銀元，放到龍寶手裡，說，去后街祥書那裡買些果子。記著……不待他說完，龍寶就接上去說，記得跟他說有貴客，要買最好的果子。

又一次見，這時，便聽見裡面一陣咳嗽，有蒼老的聲音喚龍寶，龍寶說，爹叫呢，我扶他出來，不定見了你多歡喜。看龍師傅被龍寶攙著走出來，文笙心裡一驚。兩年多的功夫，龍師傅老了許多，佝僂著身子，拄著一根竹棍，看見文笙，原本晦暗的臉，浮起了笑容。然而這一笑，竟讓他立刻喘息起來。龍寶忙使勁撫著他的背，一邊搬著一個板凳，讓他挨著炭火坐下。帶著喘息平息了，龍師傅頓了一下竹棍，說，怎麼還愣著，老規矩，快去后街「祥記」給笙哥兒買果子去。

半響，龍師傅說，哥兒，家裡可給你娶媳婦了？

文笙搖搖頭，龍師傅笑笑說，得是什麼樣的姑娘，才配得上我們的笙哥兒。媳婦兒過了門，可帶來給龍師傅看看，讓我也高興高興。

文笙說，要真有了媳婦，過門了就帶來給您看。

龍師傅又笑了，臉上縱橫的溝壑伸展了。笑著笑著，頭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兒。

在『餘生記』門前，他們停住。

門檐上，掛著一隻白色的紙燈籠。上面是個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一幅遺像，擱在靈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風箏和篾架中。龍師傅笑得安靜祥和，並看不出有一絲依戀。

店門口，有兩道已經褪了色的楹聯，依稀還能辨得出文字，『以天為紙，書畫琳琅於青箋，將雲擬水，魚蟹遊行在碧波。』

這幾次見面，跨過了抗日戰爭的開始和結束，也囊括了一個手藝人在動蕩不堪的世道里的一生，他不是主人公，但也有著不俗額靈魂。

再比如寫新舊社會的交替時，人們的心態

文笙看見一個穿著花格昵西服的青年人迎過來。他對文笙伸出手，說幾年不見密斯孟不離口的笙哥兒，如今我算是見到了。

文笙本想行個拱手禮，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

可瀅將蘋果嚼得脆響，一面定定地看著文笙，說，好嘛，這家裡的男人，長衫不離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了，一個遺老，眼下多了個遺少。

仁楨喃喃道，你方才說，有了線，風箏就知道回來的路，可如果這線斷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著，又何嘗不好？

文笙想了想，說，人，總要有些牽掛。

寫『亂離人不及太平犬』。

在某一處，人們停了下來。他們看見一個婦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黃，已經死去。然而，一個很小的嬰孩卻還趴在她的胸前，吮吸著已乾癟的乳房，或許已經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們只是搖頭，互相耳語唏噓。就在這時，屍體的近旁，走過來兩隻野狗，他們試探著舔了一下那嬰兒。嬰兒只是動了動。其中一隻一口咬了上去，將嬰兒拖走了，迅速消失在眾人額視線里。

總體來說，這本小說的語言還屬於古典小說，筆法沉重，讀完之後難免還有抑抑之感。要說品評，也談不上。書名北鳶，北字是與他的另一部小說的『南』呼應，鳶卻是在寫人，人在亂世，命運可能真如風箏一般，起伏難定，浮沉由不得自身。《華嚴經》言，往複無際，動靜一源，含眾妙而有餘。跌宕的大時代，一人，乃至一個家族的興衰，其實如同雁過長空，再無痕迹。

一次課堂上，教師要求學生作一幅寓意畫，並以一句成語解釋。文笙畫了一隻風箏，並以「命懸一線」以喻當時中國的形勢。老師卻說「一線生機」更合適。可見迷霧之中，只要堅持，必有生機。

初到天津，文笙的舅舅盛潯（原型應為陳獨秀）送他四個字，「華胥兜率」取義於舉止癲狂的米芾之《多景樓詩帖》，若以此為記，雖似是而非，倒也有若合之處。

華胥兜率夢曾游，天下江山第一樓。

冉冉明廷萬靈入，迢迢溟海六鰲愁。

指分坱圠（yangya）方輿露，頂矗昭回列緯浮。

衲子來時多泛缽，漢星歸未覺經牛。

雲移怒翼搏千里，氣霽剛風御九秋。

康樂平生追壯觀，未知席上極滄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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