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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龍:他親切地說不確定是闌尾炎

連 晚 風 都 擁 有 了 美 麗 的 形 體

李阿龍詩選

選自《觀物·學院詩刊》(2018 春分刊)

43

43th

《觀物》詩刊

OBSERVATION 青年詩人大學生作品選

第43位青年大學生詩人

# 關 於 作 者 #

李阿龍

李阿龍,本名李坤,1997年生於安徽阜陽,現為河北大學文學院大二學生。寫詩。

阿瓦爾古麗

 披著羊皮的狼

刀郎 

00:00/03:48

◎泊

多麼健康的陽光,在迷彩帽沿邊

一道鹽痕,潔白地留了下來

在整潔又溫熱的塑料草坪上,

那朵半透明的雲,我們等到夕陽落山

哦,校園古舊的燈光,將你的面廓和歌聲

襯托得真美,借夜空下的玫瑰比喻……

之後,你或許仍躺在草坪上數星

或許已經走很遠,以至我再度回憶時

連晚風都擁有了美麗的形體

◎獼猴桃

讚美獼猴桃,就是重新回憶我那業已

模糊的童年生活,年輕如晚霞的母親

咬一口清涼、略帶金屬氣味的獼猴桃

我很快咽下,還不知什麼滋味,果香很好聞

窗下蹲伏的夥伴叫嚷,是堆起的沙堡塌了?

沙洞里爬進爬出一隊隊螞蟻,掉隊的,靜止不動

而後,那塊指甲大小的棕綠色果皮在它身上移動……

屋子寂靜下來,無數細碎的沙晶閃爍著

在母親修長的手指四周,或面廓外

◎霧霾

他站在學校的中央大道上,

在進入大門後不遠,他就停在那裡

沉浸在冬日少有的晴朗夜空下

得以看清許多事物經歷著冬:

被風鏤空的樹、草隱匿在光的邊際,

在乾淨寬闊的水泥路兩側挺立的雪松

撐起寬大的針葉,一棵棵抬起

他的目光,如樓梯,層層向

遠處的夜際遞進,彷彿

有一顆看不見的星星在吸引……

靠近城市的邊界,一輛火車探入

兩束粗壯的黃光,疾馳著,

「一千多公里的霧霾,讓所有決定

戛然而止……我們為什麼要尋找彼此?」

她似乎聽到一聲狗吠,

停下手中的筆,看著窗里的自己

被行走在車道里的人影穿過。

◎水、與賈假假

空氣中清透過鼻孔的涼意,從上至下,

洗滌後的身體仿若無骨,只有脖頸

以上,在敞開的桃狀衣領中,轉動、低下去

彷彿尋找著什麼?直到我們停下,並肩坐著,

凝視那夜色中的河水:

那些細密的半環形腳印,涌動水面,

每一片都翻轉著身子,像是決定永不止息地向前。

它們一路跟在身旁,甚或藉助風

到另一邊,裹住你我。

路燈細長的光使在鋪展的事物起伏:

那棟塔樓如波動的水藻,方形的塔頂

氣泡般與塔身斷裂開,拉長、壓扁、推遠,

漸暗,很快又被另一波流光連接。

而岸邊黑黢黢的草叢,低俯入深潭。

一陣清醒的愉悅橫穿

旅途的昏沉。

來此地的途中,

一片昏黃的蘆葦塘,在窗下滑行,

有十來秒,你想像下,多麼大的葦塘:

風吹平野,蘆葦垂著頭,彼此摩擦:

嘩沙——嘩沙,火車行進身下——

一股難言的喜悅激蕩著我。

吃過飯,來濱河大道散步。

你一路緘默,走在前面,難得投來一句:

「往前走吧。」像指路,又像無意識的水流。

那水在我們身邊暗涌,偶爾,突然浮現

你和我重疊、單薄的影子,很快被水流扯斷,

雨霧般,向遠處,整個水面彌散。

一座金碧輝煌的石橋下——橋兩側裝飾著

金色獅首,兩頭亭立著古希臘女神,

那莊重、純然的光熏染著,驚訝的波動傳到天際,

使清冷、深藍的夜有了生氣,

水波在圓亮的橋拱下,平緩欲無。

我們走向那裡,心意終於相通,在石椅

坐下後,看著水面模糊不清的事物,我感到

寂寞,比對岸上世紀的西洋建築更深的寂寞,

我為我們倆感覺到悲哀——不能像水,

擁有連接起各自生活的記憶、言語,像一同活過。

你看見了么?風踩過水麵,你我的影子

仿如亮針,滑行、打開那張密紋唱片

◎杯子

六年四個月零一天,出於一種本能:

他再次翻出書櫃底部,

一個暗棕色木盒中的舊物。

省略多餘,手掌懷想

一支英雄

牌鋼筆,一個內壁鴛鴦游的青瓷杯

和一本書:愛有三種形式,

弗洛姆的藝術。

這些什物在桌上明亮的光格中,

次序擺放。他頭腦清晰、略帶得意。

窗外,正是冬日小陽春,

白楊枝頭髮了許多芽,房屋修建的

鑿鑿聲中:一高一低飛過

泛紫的灰喜鵲,它們落在電線上,

「它們落在電線上,

哦,圓溜溜的小腦袋,

讓一撮雪在我的手中融化

……閃亮的弧線空中划過,

那孩子們的脈搏多麼強韌,

而你我的愛情,彷彿從虛無中來……」

他默下幾段弗洛姆的話,寄給她。

桌下部升騰一股股暖氣,令人暈眩:

他恍惚間看到,那兩隻鴛鴦之間

橫著一條細密的黑線

——水波?裂紋?

他驟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個夢:

在逼仄又漆黑小屋中,吻

不停地撞擊他的身體,

直到火車闖入——她明亮的面龐

在說:「令人不勝唏噓的愛情啊!」

她開始變淡,變成了另一個……

走出屋子,冷風通透、清醒

神經,他順著小路走,到遠處

黃昏駐留的樹林中,想像

一縷光照亮自己——

如黑色的閃電,遲鈍在杯子中

◎遊盪者

他走進一家灰亮的旅館,

身後黑色皮箱嘩嗒嘩嗒,上面掉了幾塊

金漆的銘牌,像個記憶殘缺的老人。

合不嚴的玻璃門擋回遠處起伏的喧鬧、車燈,

而繼續著隨他來的風,彷彿要衝醒

籠罩著的沉悶睡意:兩個保安男人撐直

了腿,在扶手椅里打鼾,腳邊一攤閃爍的水;

前台不見服務員,

只有三個掛在燈影中的圓盤鐘錶:

紐約——12:25、悉尼——4:25、北京——1:25。

他趴在清冷的消毒水味兒中,綳直的白色

被單在他身體四周測畫著,彷彿想畫出他

這大半生的旅途軌跡,在他桀驁不馴的灰發下

是往日充滿新奇和慾望的眼睛,而此刻

疲憊如漫無邊際的煙灰在屋子各個角落襲來。

黑暗使記憶明亮。

他這麼覺得,是初次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

地下室中,總是沉悶又潮濕的艾草氣,

躺在鬆動的木板上,不敢翻身,腦海

是對門縫露出的紙片上的女子的恐懼;

迴旋在頭頂的粗大水管的下水聲,和

石頭一般的黑暗,以及人的腳步聲使恐懼加深。

那時,他想起了什麼?他現在都忘了。

之後,他很快學會了如何在大城市生活,

將謊言視為至高道德:他從推銷員做起,險些

深陷傳銷,他說自己不能忍受那種尊重。

憑藉清俊的外表和才能,公司一個女會計

死心愛上了他,並幫助他做上採購員,

任他像個黑色小數點,前後推移手中的賬本。

不久,他挾不多不少的公司的錢跑到外地,

在一個濱海的地方做起海鮮買賣,

合伙人暗中坑他,給他變質的螃蟹,

有個富人家小孩吃後住進醫院。他破了產。

友人勸他去海上發展,捕魚甚或出國發財。

他頭一回坐輪船,在略為雄壯的想像中

站在船頭,風吹湧起黛色海面,

迎望幾條白浪翻卷,灰雲之間直射下一束束

天光,他叫喊回應空中高低滑翔的海鷗,

海霧已完全淹沒碼頭,海浪開始層疊向上涌

抬起船身:他頓感身下睾丸緊縮,一陣暈眩。

大海是難以駕馭的女人。

他回岸上,到北京郊區,開酒廳,追逐女人。

此後,許多年毫無記錄價值。他從沒後悔過

放棄去國外生活的機會。最後幾年,

他像重煥了青春激情,四處收集妙齡女子,

卻是供垂老的富人享用。

煽豬的快感,讓他時常想起自己那位庸碌無為,

一生貧窮,受母親嚴厲管制的父親,

他自己也曾像女孩一般躲避男人的注目。逃吧。

但又一次,他徹底栽在女人手裡,歡愛之時,

她嫉妒的目光和水果刀狠狠插進他的肋骨,

這就像殺死了一個多年藏匿的叛徒,她勝利尖笑。

他被送進了醫院搶救室,幾乎換了全身一輪血。

從那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渴望回家。

終於,拆遷告示如期而至。

但出乎意料的,居然是整條街整個村鎮拆遷,

不是揭露了他的齷齪處,而是將那些靠苦力

生存的人趕回家鄉。

他因未贖罪而悲哀,繼又憤怒;

多年遭到遺忘的同情心,瞬間溢滿:

出資請五家搬家公司、包旅館安置孩子、

聯繫鐵路局開出多列專車……

在街道筆直吹來的冷風中,他愈漸疲軟矮小,

幾隻老鼠迅速竄到面前一個頂朝天的沙發中。

汽車籠罩在一層微亮的水霧中,

人們戴起了帽子,像報紙翻卷,飄出馬路。

耳邊始終是一個女子尖銳的顫叫聲,穿過牆壁;

而外面靜悄悄的,白色窗帘捲起一邊,什麼被

抖落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像個氣球,到了

膨脹的極限,空氣順著一個看不見的孔流出,

徐徐無聲;「我等你回來。」這是誰的話?他無力,

順從了一個空白、明亮的夢境。

◎在一場雪之前

早些時候,

風是一句話末尾微晃的迴響,

白楊巴掌大的薄葉盪向

另一根禿枝,日光撒下

藍空和幾朵慢移的雲:

我們走進紅頂小亭,和它的花園。

入口,一條東西向小徑,由灰色條形石塊

排到盡頭,藉助兩級台階,攀上

約三十平米的方形水泥平地。一對雙胞胎

紅頂小亭,在中央站成「L」形——

在夾角,石柱的黑影筆直指向

小徑右側的草地,一棵桑樹

軀幹布滿黑白魚尾紋,穩重

撐開斑駁的光影——像一場小雨——

籠罩所有低矮的事物。在它對面

是一片中間隆起的草地,邊圍

(草色枯黃,緊貼、陷進泥土)

高大、粗壯的黑皮槐樹挺立,目光嚴厲,

不敢久視。在草坡下,

一棵低矮接骨木,截截粗枝從根部分叉

像圍著篝火跳舞的人;

榆葉梅的空枝伸到路面,其中

幾隻灰喜鵲跳閃,或打開翅膀

紫閃閃地滑到草坡另一側;

或是跳進路對面的花圃,然後

叫喚著橫穿過雪松、女貞、玉蘭,

到西邊灰濛濛的白楊林中。

迎著光走,路沒一處筆直,身邊

草地柔軟地延展、隆起,呈現舒亮的景物。

我們談及天空,

談及面對雪松練習小提琴的人,

談及藝術可解與不可解性,生活的意義——

直到一股清冷的餘暉中響起了鳥鳴,

我們才驚覺。

在我們身後,是一片青竹林。

寬大的陰影引起陣陣涼風,伸到竹林上空

的枝葉,鑲上金邊,不停抖顫——

你想到國王的夜鶯。鳥叫聲嘈雜地

從竹林內部傳出:

是灰喜鵲?還是麻雀?那裡

黑暗密織、堅實、不容猜測,又

難以接近——忽有一兩隻粘黏的黑影飛出

未及看清,又如落葉,返回樹根部。

我們靠近觀察它,它忽然靜了,

一陣風又撥動這無形的琴弦。

枝杈吸收著夜色,暗藍的幕布在撐開。

我送走你,如送走一個奇蹟。

現在,花園深處的月亮明朗、圓大

顯得離地面很近

——修剪後的月季花圃

如一片冰塊,凝固著水濺起的時刻,

在小亭肅穆的暗影中;

樹杈吮吸光,貪婪,等待脹裂。

西府海棠合攏手掌,沿路舉起聖物

朝遠方祈禱;向前一步,便是竹林。

它恢復到原樣,寂靜又神秘,

有時,不知名的鳥單聲叫,

月光在葉尖紛紛融化。

寒冷不斷地將更多黑暗吸附到內部,擠壓,

暴風雪般,一股迸發的力量撲面,

包裹、凝固、又解放我。

◎失眠

在與失眠者單人床緊挨的白牆上,

樹枝的影子交叉、伸延,呈現一幅水墨畫;

又在某個東西操控下,晃動又跳躍,一場探險

或雲遊的默片中,主人公留下山和天空。

忽然,一片白光透過門頂上的玻璃,

這些消失不見,只剩一堆擁擠的衣服,幾幅油畫。

門廊那盞寬大的燈,只要感應到

有人從身下走過,它就高傲地發光,

一個接一個呼喚它的同伴,協力

照亮通往走廊任意一處的腳步;但很快熄滅。

另一側單人床,深睡的臉龐上

一道黑一道黃,像個矮子國王發出低沉的喉聲;

桌子上未收拾的食物,閃著微光的包裝袋。

之後,床鋪吱呀聲中黑暗裹來。

一股絕對的睡息瀰漫開,清醒如同背叛。

什麼導致了他的失眠?

他已擺脫過度激情的餘波,也試圖

忘卻旅途中不斷重複的旋律,甚至忘記旅途。

牆上再次晃動著樹影,他進入它

發現了一種進入夢的可能——

順著影子穿過窗戶、白楊樹,橫過草坪寬廣的

暗綠,在一個房子下,那個燈,明亮如石,

向四方發出冷靜的白光,解剖般,沿著固定路徑

抵達——一切遵循某種指示不息運轉:

當它在白楊樹停留時

像只灰喜鵲,在樹榦分叉處一起一伏,

準備築它的新巢。

「它前方不遠的枝梢,一串串新芽垂下來,

包在一層絨毛中,像剛孵出的鳥。」

◎大雪,或魂

空氣被劃亮,一股微嗆的酸味和白煙

撲鼻。在滿身花紋的碗中,

半碗摻了水的白酒和幾粒火柴灰;

很快,那青藍色火苗幽靈似的

躥出碗口——嚇人一跳——

從一個點,帶著細微的嘶響

奔向四周,甚至攀上碗沿;

我嘗試用手指穿過它,又快速拔出。

水面上一陣寂靜、空盈、溫和的波動

弄花了我的臉。

姥姥端起它走到院子中央,

手抓起那些火苗往空中扔,念念有詞。

灰暗的風吹過天空、雲、一群麻雀,

吹響那棵靠近牆角的柿子樹,

在它下面,髒兮兮的雪堆成山——

三隻母雞撅起花屁股,正刨開一串岩洞,

又被撒下的液體和喊聲驚散。

我走到姥姥畫好的圓圈裡,

她開始喊我的乳名,呼喚我快點回來,

以敞亮、略帶嘶啞的嗓音;

她在風中抓住某樣東西,快速朝我腦袋

放去,彷彿我是未完成的整體,

另一個我(食慾旺盛)還在不知名的途中。

姥姥喊到一半,我就跳出圓圈,

笑她迷信,鼓起腮幫吹滅那碗里的燈火,

跑出門,和小夥伴到雪地里撒野。

什麼時候,需要它來指引?

直到我走到這裡。

在村莊北部邊界的河堤上眺望:

田野和村莊連成一片白茫,風卷著灰雲、雪塵

從各個方向吹向我,使我困於

這寂靜的絕對之中,無法言語;

土坡下,沿河栽著楊樹林,樹枝交錯,密織成

狹長、厚重的雲,我衝下去

一腳陷入濕黑的雪和枝葉堆,直到膝蓋,

急忙拔出,選露出枯草的地方行走。

它們像一座迷宮般挺立,無論我向何處走,

都會被一個堅毅又冷酷地表情阻擋,

再挑選,直至迷失、信步;

一隻烏鴉單聲叫,勾起了深藏我心底的憂慮。

河水和天空凍在一起,

依舊是灰暗、乾冷、寂靜,包圍這所有;

我踩到冰面上,跺一跺腳,

可以看見那厚厚的銀灰色冰層下,水草晃動,

甚至在冰面與泥土的交界處,

水微湧出,我能感受到

力量不斷向更遠處傳遞,直抵

一團微亮、灰白的光。

它在雲中閃現,一次、兩次,

最終,在樹林上空凝固,圓潤又明亮,不容吹散

——在自我和世界之間,一直存在

那個堅定、親切的聲音

呼喚我,給我指引,使我在天黑之前到達。

◎未知之物

在油炒蘑菇溫適的氣味中,它驟然出現

突襲你右下腹,靠近闌尾的部位,並持續彙集。

抽痛從你體內震蕩開來,

推走澄黃的瓷盤,兩雙木塊,你移到白亮無熱的光中

——我左手順著你凸起的脊椎骨安撫,

右手按到那微隆起的右下腹,猛然碰到盆骨,

被它的生硬橫亘嚇了一跳。

你全身蜷曲在陰影中,像個孤島,

四周縱橫的深藍色脊線緊繃,波動;你從床

滑到地上,頭緊靠在床沿,不停呻吟:

那痛苦,那無形之物被延伸,箍住我

和這不到三十平米的安靜小屋。

半球銀灰色的光呲呼著變為咕嘟,很快咔噠停了,

窗戶小開的夜風中,水霧縷縷浮冒。

有個指甲大小的蟑螂想拖走一塊蘑菇,見到我

肚皮在灶台上畫出彎曲的水線,沒入煤氣灶後面;

在那裡,長年堆積的油污令人悲傷。

我把抹布放進洗碗池,倒杯熱水端給你。

——熱水總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它更深入、柔和,替代了我和各色無用的葯粒。

乘直梯下十五樓,一陣恍惚的墜感:

過去和現在的時間剎那緩下,

我和你努力生活的影子,在銀鐵皮中,被廣告紙弄糊

到醫院需要十分鐘車程。計程車內汽油味明顯、悶熱,

你斜躺我懷裡,頭埋進我的手臂中,忍受

暈車和疼痛。你身體軟和,像水,

像幻想中的雲。我想起多年前,夏末到北戴河旅遊,

退潮的海灘,海波碧藍、纖細,連著傾斜下來的天空,

你提著水桶、網兜,去撿拾花蛤,棕色沙灘上

一串串晶瑩、小巧的腳印,裡面爬動許多透明的小海蟹。

你專註搜尋的身影,被淺水窪引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水波碎裂的響聲和遠離人群,讓我擔憂,我要拉你回去,

你執意要拾到半桶,並收集花紋奇異的貝殼。

墨藍色車窗使天際更為深邃,幾朵微亮的雲於樓廈間閃過,

你握緊我的手,說自己感覺好了些。

司機大叔熱切地跟家人通話,過早拐彎,發現後

嘻罵自己。醫院大樓坐落在肅穆、冷峻的陰影中,

風劇烈地刮著,淹沒我和你的對話。然後是

二樓內科急診,三樓驗血、驗尿,B超已經下班。

我寄希望於這種科學,清晰呈現未知之物,徹底驅逐

——當針猛刺入你的指尖,鮮血戰慄又迅速

貫入毛細吸管,然後滴入試管,

我的意識和那血不停旋轉、混合、彌散。

排在你前面,是個不知何故乾嘔的老奶奶,

她已經做了許多檢查,卻仍不能確定

——心理作用?那位年輕醫生的眉角

反射令人信服的金屬光,他熟練滑動那支油墨筆,

聲音清脆,安撫她的家人。而後,站起身

雙手優雅地插進潔白的兜里:過幾天,

等病情典型了再來,在家吃軟、流食,別喝粥,

您老還有糖尿病。換你坐在那捲皮的黑轉椅上,

看過檢查單,病例本,他親切地說不確定是闌尾炎,

要等病情典型了,才能確定。之後,在本子上

畫下變形、扭曲、無法看懂的醫生體。

蒼白冰冷的消毒水味兒,這旅館的氣息令人不適。

防止病情突然加重,我們在醫院附近住下。

你鑽進被窩,回復朋友的問候,埋怨我不懂得照顧。

我感覺到深深的沮喪,捧著病例本,死盯著那濃綠的彎曲物,

它們張牙舞爪,就像用藥說明書中的那些細菌——

水聲咕嘟著,氣泡環抱的幻影加重了我內心的憂慮。

在我們最初相愛的日子:每次從你的城市回到學校,

我總要走一段很長的環城路,給未來

不斷的詰問一個合理的回答。我眼前

是一道裂縫,看不到光。

而現在,我們已決定共度此生。

那些葯起了作用,痛感激烈了一陣,轉而平緩,

你偎到我懷裡很快睡了。廊燈為你亮著,

我處在尋找的慣性中,漂浮於清醒和恍惚之間:

你明亮、清秀的面孔閃動著喜悅,

走出寺廟不久,停在一個巷道上,指給我看

一家院落空中試練翅膀的鴿子,兩三隻灰如瓦塊,

從白楊空曠的樹冠滑落在屋脊一端;

北風聳動著高過房屋的柏樹,忽而

幾隻白鴿落在屋頂,如水波一樣挺立,走動,

蕩漾全身毛羽,尖喙也雪白無暇,靈巧地

在瓦上啄食果仁。之後,灰鴿加入它們。

它們撲稜稜飛到空中,成道弧線,

穿行於雲和藍空,圍繞一個點旋轉,旋轉……

這是被護佑的象徵,你慧黠地說——

親愛的,在我們學習如何生活的相愛之途,

這無形之物將始終存在,它試探,它啟發

【《觀物》詩刊策劃整理 】

插圖來自網路侵權聯刪

本期編輯:羅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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