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守城人:5·12大地震紀念03
母廣軍和小夥伴們從老北川出來時,已是2016年2月29日,5·12大地震已過去了近8年。
剛回到家時,他感到解放了。他到處去耍,在家就打遊戲,打了沒多久,他迷茫起來。
他感到和這個時代脫節了。很多東西跟以前不一樣了,過去的朋友圈子都沒聯繫了,偶爾出來,人家談的話題,和你談不攏了。別人說,哎,今天球賽怎麼怎麼樣;你不懂;哎,今天,國家怎麼怎麼樣,你也不懂。
即使打遊戲,他打的還是8年前流行的問道,在別人眼裡,那都過時了,人家打英雄聯盟。
8年了,他似乎相貌也沒有變,小個子,平頭,黝黑的面孔,鬢角長及下巴,青茬的鬍子,眉宇間帶有劫後餘生的落寞。
而外面的世界已滄海桑田,新北川早已鳳凰涅槃,一切都在飛速而焦躁地運轉著,只有他們似乎被遺忘了。
一
2008年5月12日,母廣軍還在廠里上著班。
他服務的綿陽啟明星電子有限責任公司,是綿陽啟明星集團的控股公司,隸屬於綿陽電業局,2004年在北川縣城新城區靠近北門的湔江邊上,買地建廠,以開發載能工業,生產電極箔、冶煉硅鐵為業。
母廣軍在廠里擔任設備組組長。下午,生產線上出了點問題,他在維修房裡與同事商量著。突然,房子晃起來了,他第一感覺,是誰的車子撞上了。馬上跑出來,第二波地震來了,他趴在地上,往草地上爬,地面已呈蛇形,把他拱起來,再摔下來,又拱起來,連續幾次。
晃動停下後,他忙著清點設備組人員,查看電的供應,又通知大家去已倒塌的宿舍樓救人。
大概下午四點,他看到很多人往老街方向跑,就拿著一根撬棍,也跑過去。跑到北川大酒店,看到老街那邊一片黃土。
與新城區相比,老街的毀滅更為慘重。「突然大地晃起來了,一開始並不厲害,六七秒後主震波就來了,地下轟轟響,房頂、牆體往下掉,人們在跑,在叫。10秒後,縱波就來了。水泥地就像錢塘江的大潮一樣,浪頭一下就過來了,房子就升起來了,再往下摔,一瞬間大部分房子就倒下了,遠處的山頭轟的一聲就癟了,不是那種有傾斜度的垮下來,而是噴出來,把學校、幼兒園、民政局、法院、醫院等,整個向前推,然後埋在下面……」北川交警王小波當時正走到迴龍街與城池街處,目睹了老街的毀滅過程。
那黃土下有母廣軍家的三層樓房。1月15日,他剛剛結婚。老婆魏春梅生於1990年,在母廣軍的記憶里,老婆溫柔體貼。他在外面打牌,輸掉幾百元,不是小數目了。她會說:老公,我們不打了嘛,你今晚也累到了,我們明天贏回來就行了。不過,那天早上,他們吵了一架。他想買輛摩托車,她不許。他就偷偷取出6000元錢放在家裡。
住在老街上的,不止母廣軍一家。在他家前面,是幺爸家的五層樓房。一樓是門面,二樓開餐廳,三樓、五樓出租,他家住在四樓。
兩家之間,是很大一塊壩子,打了地坪,上面搭了彩鋼瓦,擺了幾十張麻將桌子,那是老街最大、生意最好的麻將館。
可是,那一切都變成了黃土。
通往老城區的小河街,落下很多大石,很多人被砸死在那裡。警察封住了路,母廣軍過不去,說了一句:「如果她死了,也不是我造成的,我不能救她,也不能怪我。」
那一天,手機沒了信號,母廣軍幾乎和所有親人失去了聯繫。當天晚上,他和很多人擠在縣政府門前的廣場上。救人,救不出來,他的眼淚都快哭幹了,還在罵人:「你們哭什麼哭,我一家人都死完了,我都不像你們這樣。」周圍人罵他:「龜兒子,我的兒子都沒了,你還不許我哭?」 他說:「我們大家都哭,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呢?不如死了算了」。
晚上,山一直在垮,凌晨三四點開始下雨。每個人都在叫,發現有個地方裂開口子,都在那裡哭:「又裂口了,又裂口了」……他從超市裡拿出一瓶茅台,想把自己灌醉,卻是越喝越清醒。
這一天,四川龍門山脈發生里氏8.0級特大地震,波及川、陝、甘等10個省(區、市),地處斷裂帶上的北川為極重災區。北川全縣16萬多人,2018年的北川政務網稱,「北川縣城被夷為平地,2萬餘同胞遇難」,後者疑為全縣遇難總數。而在北川民間,更流傳著縣城常住人口兩萬多人中近三分之二沒了。
二
第二天早上,北川餘震不斷,政府組織新城區的人撤離。早上七八點鐘,母廣軍爬出北川,在城外的任家坪,看到了幺爸,還隔著50米,就看出他整個人已經腫了。
第一波地震時,幺爸剛好開車回到家,89歲的婆婆(川語:奶奶)坐在街上賣米的地方,就摔了下去。幺爸一手扶門框,一手去拉婆婆,第二波地震就來了,把他埋在下面,身上還壓著一女子。下午三點左右,幺爸說,大姐,我壓得很難受,你動一下好不好?女子還動了兩下。晚上七點左右,幺爸感覺自己肋骨斷了,讓女子再動一下,她已不動了。晚上11點左右,幺爸聽見外面有人,大聲呼救:我是母成清,你救救我。地震時,幺爸的車門沒關好,燈還在一閃一閃的,正對著他出事的位置,別人才好把他救了出來。
看到幺爸第一眼,母廣軍就哭了。他又找到岳母。岳母問他魏春梅的下落,母廣軍說不知道,岳母就哭了,他也哭。
後來,母廣軍被公司的車接到梓潼。每天,電視里播放新聞,今天救出了多少人,明天救出了多少人。他想,老婆肯定是救出去了,她怎麼還沒打來電話呢?
幾天以後,手機有了信號。老媽的電話打通了,老漢兒(川語:爸爸)和弟弟翻山越嶺幾天幾夜,也從片口回來了。但是老婆的電話還是不通。
再後來,母廣軍回到北川擂鼓鎮。老婆還是沒有音訊。很多地方都在貼尋人啟事。他想,她如果真的出來了,腦殼可能出問題,失憶了。
白天,他也出去耍。人多的時候,大家擺擺龍門陣,他什麼都擺。一個人的時候,就躲在帳篷里哭,每天晚上枕頭都是濕的。看到人家夫妻恩愛,就有說不出來的氣。
「為什麼地震中我沒有死?如果我死了,讓老婆活下來,至少娃娃還在。」老婆已懷孕5個月,檢查出是個兒子。他一向喜歡孩子。
他的母親是羌族,他繼承了羌人的好酒傳統,但每天只是喝悶酒,不唱歌,也不傾訴,很多事情憋在心裡,像北川上游的堰塞湖,一天天積累著。
5月20日,母廣軍意識到老婆可能不在了。
三
接到公司的電話時,母廣軍正痛不欲生。
這時,北川已因疫情隱患和洪水威脅,封城20餘天了。危如累卵之城,仍有人冒死爬入,尋找自己的家。賊娃子也乘虛而入。啟明星公司擔心自己的資產,希望母廣軍去看守廠房。
母廣軍沒有想得太多。守廠可以得到一份還算可以的工資,掙一天錢算一天吧。天天在帳篷里哭,想念老婆,也沒有很大的活下去的慾望。如果工作了,也許會把傷心事忘掉。他答應了。
2008年6月17日下午,母廣軍和同事羅承全、羊勇,戴著口罩,背著被子、乾糧,從山溝里爬進北川。
這個川北小城,四面環山,一片西南-東北走向的狹長地帶里,包裹著兩團殘破的城區。走近老城區,母廣軍不想往老街方向看。那裡,王家岩的黃土依然壓著半個老城區,廢墟高達數層樓。
走進新城區,景家山的石頭依然壓著北川中學新校區。
1994年,他從曲山鎮鄧家到這裡讀初一。學校沒圍牆,教學樓後面就是山,落有很多石頭,好像多年前,那裡就地震過,得名「亂石窖」……那時,母廣軍就納悶:學校為什麼會修在那裡?
那時的北川正處於高速發展中。北川古稱神禹故里,北周武帝天和元年建縣。縣城原在治城,1952年遷於曲山鎮,因兩邊山勢險峻,當時主政的南下幹部曾擔憂,地震時這裡可能會被「包餃子」。1959年、1987年,北川兩次動議遷城而未果,1995年於茅壩建新城。
事實上,地處龍門山斷裂帶上的北川,境內有多條大斷層通過,北川大斷層的斷裂線貫穿縣境東南,曲山恰在其上。
初中畢業後,母廣軍進了北川職業中學電子專業,那也是羅承全的母校。未及畢業,他又去成都學修家電,半年後,在鄧家開了修理店。之後,他離開北川,輾轉廣東、江蘇打工,2004年,他進入啟明星公司,在設備組,負責安裝設備,當電工,搞維修。2008年,他被提拔為設備組組長。
成立之初的啟明星公司,曾在綿陽最好的企業之一長虹集團對面,大張旗鼓,高調招新。在長虹廠上班的羊勇和朋友王強,就是在2005年被挖過來的。
時年30歲的羊勇,綿陽三台人,身材碩長,面相斯文。時年36歲的羅承全,一臉絡腮鬍子,北川小壩人,曾在粵打工十年,2008年4月,才回到北川,進了與啟明星公司的業務合作公司,在母廣軍的設備組做事。
對於進城看廠,羅承全有些顧慮,但硬著頭皮還是來了,「當時我家裡條件不好,剛剛買了房子,一屁股賬。在外面漂了十年,也不想出去打工了。」
下午4點多,他們趕到了公司。相隔一個多月,似乎已恍如隔世。廠區到處流著黃泥水,倉庫里泥漿迸濺的痕迹直達天花板,車間里居然雞鴨亂跑,詭異地躺著數十隻豬和羊。街上還有牛,到處是狗。
地震前,啟明星公司擁有12條國內領先的自動化生產線,年產中高壓化成箔240萬平方米,總資產1.5-1.7億,產值每年1.2個億。地震中,啟明星公司遭受重大損失。經過特批,公司把一些可能污染河流的化學藥品搬出,而大批設備則在6月10日被洪水淹沒。母廣軍的主要任務,就是看守殘餘的設備、產品。
當天晚上,他們在腐蝕箔車間二樓,用木板搭了地鋪,睡在通鋪上。車間北臨宿舍樓廢墟,西望湔江,泥漿的臭味在暗夜裡瀰漫。
那一夜,風很大,吹著空蕩蕩的廠房,吹著窗戶,發出「嗚—嗚—威—威」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在叫喚;一樓的動物很多,也都在叫喚。 街上還不時傳來翻東西的聲響,不時有手電筒光閃過,那是賊娃子在行動。
那一夜,三人戴著口罩,緊緊靠在一起,蚊子轟鳴著,蚊香熏著遠近的異味,一隻蠟燭搖曳著,雖然外面滿天星光,他們仍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不敢喝水,不敢上廁所,背靠著背,熬到早晨五點,才睡著了。兩小時後,他們爬起來巡邏。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遠離人間世,慢得如刀割。
四
最初的北川守城,恐怖異常。
白天還好過一些。死城之夜最為難熬。傍晚時,先是四山茫茫,繼而伸手不見五指。從燭光里走出車間,像是一頭扎進了黑色的洪流里。街上不時有悉悉索索之聲,到近旁了,才發覺是狗,像風一樣跑過。
一周後,他們才能睡著覺。每天七八點起床,吃點乾糧,就去巡邏。隨時觀察湔江的水位,一漲水,就準備往山上跑。
一個多月後,他們在公司里,遠遠地看見老城區的黃土上,冒出一股煙,像是做飯的煙,灰撲撲的,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是有人在城裡燒紙引起的?還是廢墟里有人活著,在下面煮飯?北川的救援行動早在5月19日就結束了。很多人爬進城去看。母廣軍趕去時,那煙已有點淡了,是從一個洞里冒出來的。後來,聽說有人爬進洞,但什麼也沒看到。警察拿來生命探測儀探測,說那裡沒有生命跡象。
城裡漸漸地有了人。北川縣城是通往山裡各鄉鎮的必經之道,陸陸續續地,有人開始憑身份證過關卡,穿過縣城回家。看到有人經過,他們心裡舒服了許多。
8月3日,湔江對岸的四川夏禹電力有限責任公司,也來了人看廠。在龍尾大橋的斷橋邊,楊再軍和一個同事,吊下鋪蓋、鍋灶,然後從江上遊了過去。龍尾大橋在地震中部分橋身和橋墩錯位,又被洪水衝垮了40多米長橋身。
當天,楊再軍在厂部找了黑油漆,在斷橋下的石板上寫上「有看管」三個字,以警告賊娃子。晚上,他和同事睡在橋下,在亂石間支起了鍋灶。
白天,他在斷橋兩邊搭起了溜索,每天都有二三十人過橋。他們紮好皮帶,雙手抓住吊鉤,溜過斷橋,就像在高山峽谷里過江一樣。
湔江對岸的曲山發電站,也來了看守者王順利老夫婦。地震時,曲山發電站傳言有7個人,從上面跳下來死了。王順利經常在晚上,聽到江邊有人嘻嘻哈哈擺龍門陣,有老漢,有小媳婦,他拿了手電筒去照,什麼也沒有。
五
從任家坪進北川,要經過一段叫作「三倒拐」的盤山公路。從「三倒拐」的第一個山口,可俯瞰整個老縣城。震後,人們在此依山勢搭起一座瞭望台,稱為望鄉台。每逢祭奠日,人們在這裡望鄉、祭奠。
震後數月,悲傷籠罩著北川人,在綿陽的永興板房區乃至北川縣城周邊,已陸續有人自殺,甚至有人回到縣城,死在自家的床上。
2008年8月19日,地震遇難者百日祭。北川大雨,封閉3個多月的縣城再次開放,數萬人挽起褲腿,抬著花圈,提著各色祭品,蹚水進城,走到望鄉台處,很多人已是泣不成聲。
「望鄉台,望得見悲傷,望得見思念,卻望不見故鄉」。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馮翔曾在詩歌中如此寫道。此後不久他因思念亡子,自縊於哥哥家的陽台上。
這一天,有人站在廢墟上呼叫,有人默默哀悼。風雨聲,哭喊聲,沉悶的爆竹聲,交織在一起。
母廣軍和兄弟們來到萬人坑前,淚水也像雨一樣。位於北川中學新校區山下的這個深坑,從前是建樓的基坑,地震時成了遇難者的埋骨地。後來,人們在坑前立起石碑,上面紅字如血:「2008 5·12 14:28」。
風雨之後,祭奠者走了,望鄉者走了,城又空了。只剩下他們天天在裡面,天天望著故鄉,望著一個巨大的墳場。
地震後,母廣軍數次到黃土上尋妻尋家。
第一次,是從王家岩邊上過去的,東看西看,黃土茫茫,不曉得家在哪裡。
第二次,和幺爸又去找。他從房頂上認出了自己的家。他家的房頂,中間有一坨坨高處,四周是平的,放著五六台壞了的賭博機。
房子已被推跑了30多米,還沒有垮完,旁邊有個洞,他從洞口下去,看到廚房的米袋子里,有個挖米的碗,上面有個記號,他確定是自家的廚房。廚房的空間很小,旁邊壘著建築渣子,他往寢室方向刨去,刨出了一床紅色床墊。他家的床墊是「八一」牌,也是紅色的,但花色跟這個不一樣。他斷定不是自家的東西,可能是別人家的房子衝到家裡來了。他一樣家電也沒看到,結婚照也沒找到,只在床墊上找到一些骨頭,他撿了一根出來,覺得不是老婆的。
王強也望不到故鄉。他不是北川人,妻兒卻永遠埋在了這裡。時年32歲的他,是綿陽市安縣曉壩鄉人,1998年進長虹廠打工,2005年來到啟明星公司。
他是7月7日進城的。每天,他都要走過腐蝕箔車間旁邊的一堆廢墟。從前,這裡是一棟五層的宿舍樓,住著五六十人。
地震那天,妻子馮懷均就在宿舍樓的四樓休息,她是2008年4月1日來探親的。3歲的兒子王志誠,當時在曲山幼兒園。
王強在化成車間帶班,地動山搖時,他和一個綿陽小夥子,從車間前門摔了出來。在草地上,王強抬眼看到,宿舍樓已成了一堆紅磚。
5月16日,公司員工回北川搬運化學物品,鄭州消防人員也在挖屍,王強親眼看到老婆被挖出來。那天,他只有拚命搬東西,汗透衣衫。
重返北川多日,王強還是經常在半夜哭醒,夢見妻兒,她們總是住在偏遠異鄉。而立之年,他的頭髮竟隱隱白了。
王強在車間架起了沙袋。晚上九十點,大家一起「砰砰」打沙袋,打累了就去睡。他又像從前一樣練字、看書,看《走出自我的圍城》。
他的手機里永遠存著那張婚紗照:馮懷均雪白婚紗,手執藍色花束,他穿黑色禮服,打紅色領結,他們挽手依偎在楊柳下。
2008年10月,王強(左)和朋友在巡城。
2008年10月,王強(左)和朋友在巡城。楊宏立拍攝。
2008年10月,守城的寒夜,母廣軍和兄弟們在烤火。楊宏立拍攝。
六
初時,先進城的三兄弟,活得很狼狽。他們像是被拋在一個荒島上,沒有水,沒有電,晚上不敢出去。吃飯時,常常是吃乾糧,速食麵就著礦泉水。
後來,他們在關卡外的山上,找到一處泉水,再找來一隻鍋,洗好菜,淘好米,撒點鹽,都放在鍋里煮。煮熟了,黑乎乎的鍋放在桌上,大家挑著吃。
「大廚」王強來了以後,他們才有了炒菜吃。各人從外面買了碗筷,有點過日子的樣子了。進城的協警們也和他們一起做飯,一起吃。
縣城山邊上,居民種了不少菜。人去城空,菜在瘋長。他們巡邏時,看到哪裡有菜,就弄一點回來,用背簍背回黃瓜、南瓜、絲瓜、豇豆等。
靠水吃水。湔江上水時,他們從外面借了電魚器,去打魚。那也幾乎是他們不多的娛樂方式。一個人背著機器逆水而上,打開電源,杆子往水裡插,突突突地電,魚就浮起來了,後面有人拿著網撈魚。小魚指頭粗,大魚一兩斤,魚打回來,大家圍上來,剖魚,刮鱗,一起弄著吃。王強做過紅燒魚、剁椒魚頭。
車間里,雞在散步,太誘人了,初時不敢吃,怕它們抓過死人。後來,有環保局的人下來,說雞放心吃,沒有問題。就去攆雞,做過幾次紅燒雞。鴨子也吃過一次。
車間還有幾十隻豬。可惜沒電,沒冰櫃,不好殺豬。殺了,大熱天,怎麼吃嘛?王強興猶未盡。
後來,豬、羊、雞、鴨,或被主人帶走,或被偷走,慢慢不見了。
只有狗,依舊在這荒涼世界裡出沒。地震震碎了其枷鎖,煥發了其野性。它們在廢墟下潛伏,在河灘上野合,在街上拉幫結派,咬架也咬人,甚至襲警,如人類世界的黑幫。四兄弟上廁所時,為防狗襲,須叫他人持棍保護。
每當開飯時,車間下面的荒草里,群狗舉頸狂吠,多達一二十隻,奔走跳躍,爭食拋下來的剩飯,漸漸地在荒草中踩出一條路,他們稱為狗道。
協警在車間二樓,丟下去套子,吊上來幾隻狗,用鍋煮了吃。狗都很瘦,人都很餓,一隻狗,十幾個人,一頓就吃完了。後來,他們也紅燒過狗肉,或做成熏肉。
那些喪家之犬,還是讓他們覺得可憐,後來就收服了兩隻。狼狗琳琳拴在化成車間,先後生了兩窩小狗,一有人走近車間,就咆哮不停。另一隻小黑狗黑娃,有藏獒血統,巡邏時奔走左右,有點烈,咬人一口見血。
母廣軍還在化成車間看見過蛇,有扁擔那麼長,在車間里爬,眾人把它吆喝走了,趕緊去買了硫磺,撒在床鋪周邊、車間里。
在荒廢的世界裡,他們努力過得像個正常人。
10月,他們和進城的武警一起,用水管從山上接來了泉水,又給廚房裡一個大塑料桶裝上水龍頭,有了自來水。
12月,從縣城通往鄧家的電線架通了,他們有了電,炒菜用上了電炒鍋。又向公司申請了一台彩電。
秋天過去了,周邊山坡上的菜漸漸沒有了,他們到城外去買菜。次年春天,在公司的草坪上,他們開荒種菜,種上黃瓜、辣椒、土豆,點了南瓜、四季豆。
母廣軍們在城裡的生存,似乎安逸起來。
這年10月,羌歷年時節,我去看他們。寒夜裡,他們在關卡處燒起一堆篝火取暖。彷彿洪荒時代的一場火,千年萬年堆在周邊的黑暗,被燒得一塊一塊往下掉。他們坐在不知從哪裡搬來的藤椅上,擺著龍門陣。
七
賊娃子不時來拜訪。
賊娃子大多是附近的農民,他們從山上下來,從江里游過來,在城裡到處留下傑作:十幾米高的樓上,空調機不翼而飛了,誰家的紫檀木傢具被搬出了家門。
6月底,啟明星公司和政府談妥了,曲山派出所給母廣軍們發了警便服,讓他們守廠時,協助在城內巡邏。
七八月間,賊娃子異常囂張。五六個協警,和一個班的武警陸續下來,住在城外加油站。
四兄弟全部睡在大鋪上,晚上每兩小時出去轉一下,精神高度緊張,累極了才能睡著,稍微一動又醒了。有時,四人一路,四隻電筒,四根棍,邊走邊吆喝:「出來,出來」。
賊娃子大多晚上出動,有時挨家挨戶翻東西。小則偷碗、衣裳、板凳、桌子、床墊,偷蘭花,偷廢墟下的啤酒,偷汽車的輪胎,大則偷家電,把窗帘撕下來,把冰箱一捆就背走了。其身手之矯健,氣焰之囂張,讓人驚訝。
有次賊娃子背著冰箱跑,四人空手去攆,都沒攆上,最後他把冰箱甩掉,人跑了。又一次巡邏,賊娃子在樓上叫板:你兩個給我上來嘛。王強和羅承全上去,把他架了下來。
10月,又一名同事唐志強也趕來增援。直到2009年春節時,賊娃子都很猖狂。
與賊娃子周旋之外,他們還要時時警惕著天災。
「5·12」之後,北川就沒有平靜過,如同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了,災難一個一個被放了出來。
首先是餘震。初時,餘震密集,一天數震。有時在白天,大地猛然一震,山上的石頭「嘩嘩」地滾下來,龍尾斷橋上溜索的人面如土色,他們也跑出車間。有時在夜裡,一陣震動,他們從鋪上猛地坐了起來,頭痛欲裂,在黑暗中坐了一陣,就又睡了。
母廣軍沒再擔心過地震,「大不了一死嘛,再搖也搖不到那麼凶了。」 儘管如此,其他兄弟的住處,都掛著安全帽,鋪旁放著鐵架子平台,一有不測,就可以鑽到下面去。
餘震似乎不足懼,危險的是山和水。往昔的北川,全境皆山,雨量充沛,一下雨就意味著泥石流、塌方、山體滑坡。而震松之後的山,在雨季更是危險重重。
2008年9月22日,北川大雨,至9月23日,大雨還在下。晚上,他們到協警值勤點串門,凌晨時分,剛跑回廠房,就聽到關卡外面的山垮了。協警撤走了,臨走時喊叫他們,但雨太大了,他們沒有聽到。風雨夜裡,手機也沒了信號,老北川只剩下四兄弟和王強的新女友。
那天夜裡,一股泥石流從西山坡的滑石板溝,襲擊了任家坪村九隊,奪命十餘條;在離西山坡幾百米的地方,另一股泥石流從魏家溝流下,撲向北川中學。
然後,兩股泥石流裹挾著石頭、樹木、屍骨,與席家溝的泥石流匯合,再北行數百米,直撲老縣城;老縣城背後的王家岩,有黃色泥流撲向縣委所在的文武街;新街村背後的泥石流,奔過麒麟街,直撲龍尾公園。
9月24日早晨,羅承全起來看江水,趕到北川大酒店時,突然就愣住了。
北川大酒店附近,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湖泊。老縣城大半被泥石流蓋住了。多日後,仍可見文武街上有如礦區,到處是灰黑色石頭,黑黃泥石流在此合流,吞沒了街道、車輛,沿街樓房大多被埋至兩三層,水流穿樓而過,轟然作響。
羅承全頓時覺得透不過氣來,他叫來了兄弟們。回到住處,他們一頭倒在鋪上。「地震已經毀得夠慘了,沒想到又來個泥石流!」
當天,王強和羊勇在龍尾大橋斷橋處,看到一對夫婦被困在河對岸。羊勇趕緊叫人,四兄弟費盡氣力,用繩子把他們拉了上來。他們哭著拿出錢來,四人謝絕了,只請他們出城後,給自己家裡報個平安。
北川城外同樣遭受著泥石流。9月23日至26日,僅擂鼓鎮就有17690人受災,死亡6人失蹤10人。不少剛蓋起的農房被沖毀,即將打通的公路完全損毀,被列為災後重建「頭等大事」的北川永久性農房建設,似乎一夜間打了水漂。
「9·24」之後第9天,2008年10月3日,主管該項工作的北川農辦主任董玉飛,在出租屋裡自盡。北川縣委的官方說明稱,獨子遇難、工作任務繁重、抑鬱症是致其輕生的主要原因。
八
北川的日子,是悲涼而孤寂的。除了同樣守城的武警,母廣軍們只有黑娃和琳琳相伴,琳琳後來被回家的主人領走了,只剩下黑娃在跟前搖頭擺尾。
除了成都公益夫婦楊哥、泓姐,也很少有人來探望他們。老北川有如鬼城,隔開了人間世。
第一個來探親的「家屬」,是安縣桑棗人童蓉,王強的老鄉。2008年9月18日,經老家的鄰居介紹,他們相識。相識三天後,童蓉來到了北川。一進北川,滿城的廢墟,搖搖欲墜的樓房,咆哮的江水,就把童蓉嚇住了。
一路上,她心情都不好,當天就吃不下飯去。晚上,她和四兄弟擠住在車間的地鋪上,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風聲里似乎藏著無數鬼怪,恐怖之中,一夜無眠。
第二日,北川又是大雨磅礴,車間的頂棚轟鳴如雷。到9月24日夜裡,就是那場泥石流向北川襲來。
這一天,在安縣花荄鎮柏楊村,一個叫李鐵梅的姑娘,也在擔心著羊勇。他們相識於8月31日。李鐵梅看著村外的安昌河,大雨中漂下來板房、大樹時,急得不得了。
9月25日一早,她請了假,帶了花生、核桃,準備孤身赴北川。父親聯繫了三台縣羊家,羊勇的父親和弟弟趕到花荄。四人同赴北川,一路上不停地給羊勇打電話,還是打不通。
這一天,王強的姐夫和弟弟,也冒死進城。當天,他們又護送童蓉和外出辦事的羊勇出城。北川城內到處是泥堆,水很深。王強送童蓉,到了斷橋邊,分手時,童蓉說:「王強,注意安全」。多年後,王強回憶稱,那一句話勝過很多句。
出城後,他們在擂鼓迎上了李鐵梅一行。
那年臘月18日,童蓉和王強結婚了。一個月前的12月5日,羊勇和李鐵梅也結婚了。
北川城裡,只有母廣軍還在痛苦著。手機里,他存著魏春梅唯一的照片。屏幕上的姑娘,長發,圓臉,眉目如畫,穿運動服,手按著桌子,回眸望著什麼。這是地震前兩三天拍的。
他時常悶聲喝酒,有時晚上還會哭。他在痛苦中,迎來了2009年。
清明過後,連日陰雨後露出雲層的陽光,撒在灰黑色的廢墟上,城內的荒草又綠了,偶爾可見一樹耀眼白花。春天不可抗拒地來到了北川。
而在縣城之外,在震後最早重建的吉娜羌寨,北川在醞釀一場「牽手百年·重建家園」的集體婚禮,縣委組織部以2009年1號文件的方式,賦予這場婚禮「建起精神家園」的獨特意義。重組家庭,正別無選擇地成為北川人活命的支撐。
母廣軍還在思念著老婆,陰曆3月20日,是魏春梅的生日,他來到老城區的廢墟前燒紙。回到車間,他看見安縣樂興人童小蘭。堂姐童蓉把她帶到了北川。
2009年6月18日,他們扯了結婚證。當天晚上,兄弟們高興壞了,做了一大桌菜,幹掉白酒2斤,啤酒36瓶。
此後,母廣軍有了笑聲,再不像以前喝悶酒,默默流淚,甚至臉上都長肉了。
愛情讓北川有了暖意。每隔半月,童小蘭就來探親,早晨8點離家,下午一兩點到北川,住上四五天。初時晚上不敢一人呆著,後來母廣軍巡邏走開半小時,她也不怕了。
李鐵梅也常來探望羊勇,初時也是怕。後來,她膽子大了,一到晚上就特興奮。有次追賊娃子,她和童蓉跑在兄弟們的前頭。
母廣軍過上了好日子。2010年5月12日,我去北川時,看到兩口子在北川城外的加油站旁,賣起了涼粉,童小蘭面如滿月,腹部隆起。
幾個兄弟都生了女兒。母廣軍說,我到時候生個兒子,把你們的女兒都泡過來。
2009年5月12日 母廣軍和兄弟們祭奠遇難同事。
2009年5月 母廣軍在老城區廢墟上尋家。
九
「我們要再造一個新北川。」2008年5月22日,時任總理溫家寶在北川考察災情時,面對著滿城廢墟如是說。5月24日起,對口援建北川的山東省,陸續派出八千人馬,開始在各鄉鎮援建安置房,修復公共設施,此後又在原屬安縣的一片平地上,開始了再造新北川。
北川重建如火如荼之際,2009年3月1日,啟明星公司製造部部長王健和技術部部長助理張益明,來到老北川,帶來了公司即將復工的消息。
在萬物復甦的春天裡,在餘震猶存的北川,他們忙碌起來了。
每天,王健指揮著大夥,開始清理資產。早上7點起床幹活,8點派人做飯;飯後,又接著干,把泥沙埋掉的設備、管件,全部掏出來。7人幹勁很足,抬鋼管時喊著號子,在廢墟里爬進爬出。
他們過著集體生活。每人每月交200元伙食費,一個月買一次米,7天買一次油,兩天買一次菜。牆上寫著每次的買菜記錄:羅承全 餅子 10.5元;唐志強 菜 17元……
外面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也按時作息,努力和城外保持一致。
每月,他們有兩三天假期,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放風」時間。可以走出北川,和親友在一起,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
而這時,關於老縣城的保護工作已被提上日程。2009年2月,上海同濟大學提出北川地震紀念館整體規劃概念;6月,綿陽市唐家山堰塞湖治理暨北川老縣城保護工作指揮部成立;7月, 同濟大學的團隊進入老縣城調研勘察。
調研認為,北川地震遺迹幾乎囊括了地震及次生災害的全部特徵,具有極高的科學考察研究價值,地震的慘烈更具有極大的震撼力。遺址將不僅讓人直接感受到地震的極大破壞力,還將展示偉大的抗震救災精神和感人的無疆大愛。
七兄弟對此並不了解。至2009年9月底,他們感到形勢似乎起了變化,復工一直沒有動靜,公司的個別領導借調到其他企業去了,他們一時茫然了。
據啟明星公司一位領導回憶:2009年八九月,北川縣明確表示不能原地重建。10月,公司在通口鎮找了25畝地,北川縣同意啟明星異地重建,但最後又不了了之,一是征地需要資金,二是北川城裡的東西不讓搬。公司提出,如果要保持原貌,可以把生產線搬走,廠房外觀不破壞,但北川縣沒人表態。
2009年12月,北川地震遺址保護和地震紀念館規划出台。
2010年元月中旬,王健看見城裡來了建築工人,在化成車間旁邊建起了板房。2月,老縣城保護工作啟動。到當年5月12日,北川城似乎脫胎換骨了,廢墟得以清掃,危樓加固,街上裝了路燈,有了景點的模樣。
而在啟明星公司里,廢墟依舊如山,雜草長得有一人高了。七兄弟說,早知道在廠里要呆這麼久, 養一群牛和羊,就好了。
復工的局勢仍不明朗。他們留守北川的隱患,逐漸顯露出來。
久居水邊廢墟,羅承全的肩、王強的膝,一遇天冷就酸痛。
從山上接下來的泉水,時常呈綠色。在駐城武警的要求下,綿陽市衛生局檢測了水源,查出大腸肝菌等三項指標超標,從此武警一直拉水吃,而七人只能燒水殺毒,身體漸漸出現稀便等癥狀。
失眠與焦慮仍在困擾著他們。他們經常在凌晨兩三點,突然醒過來。張益明經常夢見自己在逃亡,醒來一身冷汗,頭髮濕透。他甚至經常在夜裡,突然抱著被子,向門外跑去,到了門口才醒過來。
室友王健有幾次被嚇到了。有時他往旁邊的床上一摸,沒人了,就會大喊:張益明,你跑哪裡去了?
王健壓力也很大。家裡因震受災,負擔較重,假如公司不重建,必須另找工作。5月17日凌晨兩點,王健聽到廠房外狗叫,就起來拿著電筒,巡邏了一番,回來後再也睡不著了,一想到兄弟們可能各奔東西,心裡就很不是滋味。
2010年5月12日 母廣軍和堂妹在老北川祭奠親人。
2010年5月 王健感慨車間遭受的破壞。
2010年5月,羊勇在老北川過斷橋。
2010年5月,七兄弟在公司前合影。左起:張益明、王健、唐志強、羊勇、母廣軍、王強、羅承全。
十
2010年底,在老北川毀滅兩年之後,一個異地重建的新北川,如神話般地矗立在安昌河畔,半城樓宇半城綠樹,在一片平原上如扇面型展開。
12月底,在失去家園兩年之後,3984戶老北川居民,在首批搖號分房之後,住進了新北川。
母廣軍夫婦抱著剛出生數月的兒子,遷進了縣城西北部的爾瑪小區。這裡9個小區,130幢灰黃色的6層樓房,住著老縣城居民8000多人。小區周邊的街上,路牌上回龍街、茅壩街的名字,讓他們想起老北川。
喬遷之時,他與伯伯、幺爸三家聚餐,如在往昔,只是不見了堂姐、堂妹夫、婆婆、前妻。地震後兩年多了,高位截癱的堂姐夫還在成都醫院裡治療著。
新北川之居,大不易。老北川人住進新北川,須重新買房。在老城有房有戶者,每平米600元,人均30平米;有房無戶者,800元;有戶無房者,2300元。母廣軍屬於有房無戶,他搖到96.54平米的房子,每平米800元,超過90平米的部分,是1600元。
羅承全是最後一批,搖號遷進新北川的。他屬於有戶無房,每平米2300元,掏了20多萬買房,多是借債。
生活似乎恢復了常態,幺爸又像震前一樣,出去跑工程,只是麻將館不開了。童小蘭在家裡帶孩子,母廣軍則騎著摩托,奔走在新老北川之間。
很長一段時間,新北川對於他來說,是陌生的。在家休息時,他找不到路。七八年之後,他還是不知道, 爾瑪小區在縣城的哪個方位。
當新北川鳳凰涅槃之際,母廣軍們在老北川的生活,陷入了尷尬中。
在對復工絕望之後,2010年9月,張益明去了啟明星集團磷化工廠。2010年下半年,江對面看守電站的老夫妻走了。協警們在2009年就走了。
2011年4月,王健遠走寶雞打工。
好像就要散夥了一樣。送別時,五兄弟感情複雜:在一起住了這麼久,同生死,共患難,他們出去能有更好的發展,為他們高興;但一想到又少了兩個兄弟,就很不舒服。他們找到了出路,自己的出路又在哪裡?
2011年10月1起,北川老縣城地震遺址區全面開放。這是北川地震遺址保護工作的一部分。震後的北川縣,將以北川地震紀念館、老縣城遺址和唐家山堰塞湖為載體,圍繞緬懷紀念、科普宣傳、愛國主義教育、羌文化傳承及特有的自然山水風光打造旅遊產業。
10月,地震紀念館在縣城新城區北門處,建了辦公房,有了伙食團(川語:食堂),五兄弟也不再生火做飯,每天和紀念館工作人員一起,去伙食團去吃飯。
老北川不再是個死城。每天,中巴拉來一車車遊客,附近鄉民也穿城而過。兩邊關卡每天有武警執勤,城裡有紀念館人員值班。
老北川似乎已不需要他們守城了。他們的領地逐漸縮小,就在廠里巡邏。而隨著大批施工人員進城,守廠的形勢也複雜起來,他們一度取消了休假,天天巡邏。黑娃已不見了,它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其他狗也不見了,它們在政府發起的滅狗行動中消失了。
他們每天在荒草里走,只是看著污水池裡長滿雜草,原料罐子生滿黃銹,心情也一天天沉重。
十一
在公司復建的困境中,他們的家庭也不平靜。
2012年,母廣軍的老漢兒查出食道癌中晚期。老漢兒走的那一天,母廣軍在老北川巡邏,踩到一根樹枝,樹枝飛起,打在他眼上,當時就看不到了。他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裡,他接到媽的電話,「你快回來,你老漢兒走了。」他最後都沒有和老漢兒說上話。
羊勇的家裡也不太平。2012年7月,他離婚了。他和李鐵梅,從見面到結婚,僅三個月;到分手,不滿四年。羊勇把原因歸結為,「地震後,結婚太快,了解不多,長期生活在一起,出現了矛盾,不善於處理。」
唐志強也離婚了:「兒子歸前妻撫養,我每個月出500元,一個多月看一次。」
在各種困苦之下,母廣軍對安全問題越發重視。
老北川太危險了。2008年「9·24」之後,每逢下雨,他們就格外緊張。下大雨,他們就徹夜不眠。他們怕山上的泥石流,更怕湔江的漲水。
那條叫湔江的河流,原本是青碧色的,曾給一城人帶來歡笑。地震後,就成了奪命河。上游唐家山堰塞湖,在2008年放水之後,浩劫化解,隱患未消,水位仍有700多米。
2013年7月初,一場暴雨襲擊北川。7月9日,老北川還在下雨,但並不大,廠里只有三人留守。
次日凌晨4點,王強睡在腐蝕箔車間二樓,聽到外面有人在叫,「快起來,漲水了」。他以為是開玩笑,跑到車間,照見一樓洪峰一涌一涌的。這天夜裡,唐家山上游暴雨,堰塞體局部潰口,山洪夜撲北川。
情況不對了。王強披衣往外走,下到一樓,水一下就到脖子了。沒有回頭路了,只有往前游。游到馬路上,水淺了,就跑去化成車間叫羅承全。羅承全還在抬高摩托車,前幾夜車間也在進水,他以為這次水也不凶。
羅承全趟水出來,兩人跑到變電站小屋,母廣軍還在桌上支電腦,水就過來了。三人趕緊往外跑,隨著紀念館員工、武警出了關卡,幾十人翻山而逃。途中,王強回頭望去,水文站的探照燈下,江中萬馬奔騰。
這是一次比「6·10」時還凶的洪水。7月下旬,他們在山上看水勢,大水茫茫,他們的車間只剩下了屋頂。沒想到如此大水,居然還有賊娃子,他們在水邊發現了賊娃子偷竊用的浮具。
他們借了一個大輪胎,幾個人抱著下了水,想從上游漂到車間去看看。輪胎一到水裡,就開始打轉,到了中間,水流很大,他們被衝到了廠房斜對面的食品廠位置。水下廢墟的鋼筋像劍一樣刺了過來,一陣「哎喲」聲,他們的肚子上、腿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
「那時好危險,一把擋不住,就會卷進大河裡。」他們很是後怕。
十二
2013年「7·9」洪水之後,母廣軍的巡邏失去了方向。
洪水過後,他們的家當沒了,那條巡邏小路消失了,儲水池、原料罐子不見了,倉庫、純水室里的物資不見了。廠區變成了礦區,到處要爬上爬下,廠里正對大門的那條路,因兩邊砂石堆積,甚至變成了河道。
城裡路燈被毀,城邊多處護欄被衝垮,大批施工人員又進城修路,疏通河道。三四個月後,城裡才恢復正常。紀念館人員值班系統化了,他們才又鬆了一口氣。更多的時間,他們在車間住守。
化成車間住三個人。小唐的棚子,搭在車間西北側土石堆成的高坡上,居高臨下,看到下面的12條化成生產線。母廣軍在車間東頭, 羊勇在車間中間。三個棚子遙遙相望。
從外面看,這個車間掩在半人高的刷把草叢中,車間周邊到處是砂石土堆,很難想像這裡還住著人。伙食團里有兩隻黃羊,有時會穿過車間,一前一後,到另一邊的廢墟去吃草。
唐志強有時光著膀子坐在土堆上,在雜木與石頭之間,遠遠望過去,像個荒島餘生的野人一樣。更多的時間,他在床上躺著,玩玩手機,看看電視劇,從《大宋提刑官》到《離婚律師》,一集又一集。
只有吃飯時,他才離開棚子。吃完飯,就又回到棚子。他在那床上,一天天胖著。地震之前,他體重130斤,前兩年達到170斤。今年,他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居然減肥10斤。
他說話更少了,煙癮更大了。10多元的黃鶴樓,以前一天半包,現在一天一包。棚子外的土坡上,煙頭星星點點。車間外的河灘上,躺著他拋棄的水瓶,滿滿一瓶煙頭。
羅承全和王強住在腐蝕箔車間的辦公樓里。一樓車間已被掩埋。踩著一堆砂石,從二樓的窗子進車間,能看到房間里長滿刷把草。廚房裡的泥沙上,綠草瑩瑩,他們的電視機已不見了,從前辛苦整理好的設備,已被埋在泥沙里。
羅承全住在三樓西面的房間,從窗子西望,十幾米外,就是咆哮的江水。雨季又來了,他在房間裝了報警器。一個鈴鐺掛在窗下,電線連到車間的木頭上。只要漲水,木頭上浮,開關接通,鈴鐺就會響起。
王強住在東面的房間,一道裂縫像小蛇在牆上爬著。床頭牆上貼著一幅畫。女兒快3歲時畫的,畫上是一家三口。王強每天都要看看。
他漸漸覺得,自己就像在坐牢。開始第一二年,守城還比較新鮮,危險又緊張,慢慢地就平淡了,每天接觸的人就是那些人,事就是那些事,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覺得跟不上節奏了。
休假回家時,童蓉發現他的性格,慢慢和其他人不一樣了。他很固執,比如說一桌十個人談論問題,9個人說的是一種看法,他說著另外一種。
他覺得對不住老婆孩子。女兒很小時,他一個月只有兩天假回來,他坐在床上,如果被女兒看見了,她晚上就會吵夜,哭,感覺家裡突然來了陌生人。
看不見女兒時,他時常給女兒打電話。在家時,他經常教女兒應對各種意外:
「地震了,你怎麼辦?」
「地震小了,我就不跑。」
「地震大小,你能知道嗎?地震一來,就往廁所跑。」
六年前,家人就勸說他們離開北川。數年前,王健的出走,一度讓他們心生去意。洪水之後,家人的嘮叨更強烈了。
「如果不回家,就不要你了,換個爸爸」。母廣軍有次回家,4歲的兒子對他說。
是走,還是留?五兄弟煎熬著,時常睡不著。
原地重建已不可能,搬遷也遙遙無期。如果說不守了,又守了這麼久,公司花費這麼大;如果說設備已無利用價值,但土地還在這裡,人若撤走,與政府博弈,也就沒有了籌碼;如果要守,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對於守廠的危險,他們從未跟公司強調過困難。公司現在都成這樣了,又沒有效益,每個月定期把工資打到自己卡上,已很不錯了。
他們每月守廠的工資,在2008年還算可以,其他人稅前是2800元,母廣軍是2900元,扣去保險等,能拿到2470元左右,但到了2014年,三口之家,僅能糊口。
在無聊的日子裡,他們去學了開車。
母廣軍最先動起了念頭。休假時,他就去安州駕校學車,一個月去兩三次。斷斷續續地,有半年時間,他拿到了駕照。
兄弟們也跟著去學車。2014年,唐志強拿到了駕照,那本考駕照的教材丟在枕邊,他抽煙時,就把灰彈在教材里。
這是他們為以後所做的為數不多的打算。
2014年8月 王強在車間巡邏。
2014年8月,腐蝕箔車間的門被泥沙封住,王強經常這樣進車間二樓。
2014年8月,羅承全思念故友。
2014年8月13日,唐志強在車間值守。
2014年8月,兩隻羊穿過化成車間。
十三
2016年2月底,過完元宵節,母廣軍接到公司領導的電話,領導說如果我們解散了,你們有什麼想法?
對於公司解散,母廣軍並不意外。他知道,解散是遲早的事情,如果公司真的重建,早就有動作了。
「我們在下面,也沒怎麼苛刻公司,就按國家的政策來吧。當時我們已經和社會脫節了,大家也沒有具體去詢問,公司倒閉了我們應該得到什麼權益。公司說怎麼樣,就怎麼樣了。」母廣軍說。
在王強的印象中,兄弟們還是有些想法的。啟明星集團有那麼多分公司,在外面招人也是招,你用我們也一樣,我們又不要求開多少工資,又不要求正式工,以勞務的方式上班就行。公司領導說,公司都不存在了,集團的分公司要划出去。
他們還提出過,公司在縣城的土地已經讓給紀念館了,隨便把這幾個人移交給紀念館當保安,行不行?也不行。
開完會之後,過了三天,公司就解散了。遣散費按上班年限發,每個人拿了兩三萬元,另外還有兩年的失業補助金,每個月有960元。這些錢加起來,也就五六萬元。
2016年2月29日,他們用摩托車載著家當,出了北川。
車子開出任家坪,王強感覺就像吸了氧氣一樣,空氣都清新了。隨即,迷茫的感覺又湧上來,下面的北川就是自己的世界,無憂無慮的, 單純的世界,每天巡邏、守夜、睡覺、吃飯,和外人基本上沒接觸,也不擔心工作怎麼樣,出來後我應該怎麼生存?
晚上,他們在新北川,吃了一頓散夥飯。都喝多了,五味雜陳。
這時,距「5·12」大地震,已過去了近8年。
這一年,北川正在打造「大美羌城、生態強縣、小康北川」,正在「全面實施』十三五』規劃,著力打造文旅發展引領區、精品農業示範區、通航經濟創新區、應急產業先行區;大力實施』品牌先導、綠色崛起、雙創驅動、開放粘合』戰略」。
面對著北川的快速發展,母廣軍茫然了。
他們明顯感到和社會脫節了。羅承全以前做電工,出來再做時,發現現在的電工,幹活的方式都不一樣了,很多東西都要重新學習。
王強感到自己的思維,和別人不在一個平面上。就像坐了幾年牢,出來時看到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要儘快地融入生活,儘快地掙錢」。王強很快去了綿陽,和別人搭夥開了一家家政公司。
唐志強回江油去了,羊勇去西藏找他弟弟搞工程去了。
母廣軍也跟一個包工頭朋友去了西藏,在工地上運石頭,一天干下來,人累得癱在石頭上。做了兩三個月,母廣軍還是受不了:累,有高原反應,每天早上,一洗臉,鼻血就出來了,流了很長時間。他切實感到:和這個社會脫節了,很多東西不知道。
從西藏回來,他也成了包工頭。
當時紀念館裡有朋友,知道他搞電出身,會看一些建築圖紙,就介紹他去梓潼修養豬場。他買了一些設備,幺爸借給他一輛鏟車、一台攪拌機,他找車拉著,又從北川帶了一些人,趕到梓潼縣去做工程。
他是包工頭,自己也幹活。哪個地方做不贏,都需要他調配、幫忙。開攪拌機時,他臉上糊的全是水泥;工地上有兩輛鏟車,一個人開不過來,他就去開。
他還要負責後勤。機器喝的油,工人吃的飯,他都要管。他買肉買菜。買多了怕浪費,做飯時,他讓他們少做點;吃飯時,讓他們先吃,要是菜沒有了,他就不吃,自己泡一碗速食麵。
工程的事情很多,有時他腦袋都要急得痛起來。
很多工程都有隱蔽工程,本來兩個工是可以做好的,實際上根本做不好。他明白,自己才從廠里出來,有些東西要交學費的。
修了兩個養豬場,都沒有賺到錢。 「我們出來,很多事情和社會脫節,處理的方法,可能不太正確,反正就是,沒掙到錢。」 他說。
和社會脫節,比較明顯的感受就是:你剛出來,不認識人,接到的活就少;你的承包價格低,有時自己還要投錢進去;你的本錢少,沒本錢,就沒法墊資,也不好做工程。
此外,他的運氣似乎也不好。
修第一個養豬場時,地基塌了,他返工重做,公司領導先說給錢後又不認,那裡就虧了3萬多元。
修第三個豬場時,他開著鏟車,剎車突然失靈,他和車一起掉進了3米多深的坑裡,他從駕駛台里飛出來,種在地上。
他在醫院裡住了8天。手部骨裂,嘴裡的肉全爛了,臉上到處是擦傷,到處縫針,傷好後額頭上多了幾道蚯蚓般的痕。
第三個養豬場修了半年,工程接近尾聲。他認為,自己目前還是在交學費。他有些灰心。
出門在外,遠在北川的家時刻讓他牽掛。兩個小孩,都要花錢。家裡的一些瑣事,也時常困擾著他,比如夫妻關係,婆媳關係等。
因為換了手機,他已沒有魏春梅的照片了。但每年,至少有一次,他要去魏家看望老人。
他去梓潼修豬場時,魏家的老丈人也跟他過來幹活。「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只要我好過,我就要讓他們過得好。」他說。
王強的日子過得也不安逸。
2017年6月,童蓉懷二娃時,王強回家照顧她。家政公司開了一年多,生意也不好。之後,王強在桑棗附近,找了一家工廠上班。
這是一家塑料口袋回收工廠,他在廠里開抱車,運塑料口袋,月薪三四千元,在當地算比較好的。
工廠勞動強度很大。他原來上班三班倒,早班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中班從下午4點到晚上12點,晚班從晚上12點再到8點。因為他幹活做得好,領導要求他上長白班,從早上8點到下午6點。他工作勤快,一般在早上7點半就到了,晚上是6點半下班。
單位里灰塵太大,每天他戴著口罩,上班10個小時,一個月休兩天假。他還經常加班,加班一小時,有15塊錢。
兒子在2017年12月出生,取名王禹童。禹,是紀念北川,又是「與」的諧音,王與童。
兒子生下來24小時沒拉便,查出巨結腸病,腸道里有一段神經不活躍,導致不能正常排便。醫生說孩子半歲以後要做手術。
兒子時常哭,嘔吐。每天晚上,童蓉用生理鹽水和葯給他灌腸,把大便洗出來。
他們擔心巨結腸病影響兒子發育,在他四五個月的時候,就帶他去華西醫院檢查。為此,王強借款五六萬元,未來做手術,要花多少錢,還說不清楚。
他覺得對不起家庭。兒子去華西醫院檢查時,是童蓉帶著去的。他要在廠里上班掙錢。廠里叫他和一個同事,上24小時班,他們一個從早上8點上到下午6點,另一個從下午6點上到凌晨2點,再一個從凌晨2點上到早上8點。這樣連上了6天班。他還要送女兒上學,為女兒做飯,照顧不好她,他很愧疚。
他說,我們這一代就這樣了,但要把小孩培養出來。就是把房子賣了,租房住,也要讓孩子有個良好的環境,努力去讀書。
出城兩年多,他已瘦了20斤,1米72的個子,只有110多斤。
他說,「沒辦法。生活壓力大。必須保持樂觀,再苦再累,只要能活著。」
十四
2018年4月28日,母廣軍帶著小娃回了老北川。
清明時,他回過老北川燒紙。「現在吧,把生死看得淡了,沒有以前那種感覺了,燒紙就燒紙」。
10點半,他來到北邊關卡旁的湔江河邊,下車向公司方向走去。
湔江依然咆哮著,河邊新修了河堤,加了欄杆。溫暖的陽光里,白色蝴蝶四處翻飛著,小娃躡手躡腳,去追逐蝴蝶。一旁的公司里雜草叢生,靠近河灘的小樹長得幾乎高過了廠房。他一邊走,一邊感慨:「你看幾年時間,樹都長這麼高了」。
再往前走,看到了化成車間,屋頂快比河堤低了,車間外面6個放變壓器的地方空了。
「我們走了沒多久,我回鄧家,路過這裡,就來看一下,發現變壓器沒有了,一台變壓器至少幾噸重吧,都不見了。」母廣軍感嘆。
下到車間里,唐志強的床鋪已經找不到了,一台台控制櫃還是像兵馬俑一樣站著,只是有的被拆得只剩下空殼子了。靠近門口的地方,出現刨挖的坑。另有一個地方,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坑,切口整齊,溝里丟著電纜的皮子。
母廣軍站在溝邊:「應該是機器挖的,人挖不出這樣整齊的。你看這邊的線沒得了,板、電機沒了」。
他牽著兒子在車間里走,不住地嘆息:「這個電機太小了,就沒拆。這個坑,至少得四五個人以上挖吧。」
又到了腐蝕箔車間,車間的二樓已與地面平齊,車間里到處是泥沙,零散地丟著電動機、鋼管、茅草。
電話響了,他走出去接電話:「我現在老縣城,你不曉得車間里成啥樣子了,挖了一米深的坑……」
那一刻,他彷彿還在老北川守廠。
一年前,2017年初,王強也路過公司廠房,他沒有停下去看看。
「不想到那個地方去了。現在我比較迴避5·12,那樣會把我牽扯到以前的生活中,自己倒無所謂,對家人不公平。」他說。
2018年4月,腐蝕箔車間的牆上還留著母廣軍守廠的痕迹。
2018年4月,10年過去了,王強為排遣痛苦掛起的沙袋還在。
—— 完 ——
題圖為2008年10月,王強和朋友在巡城 。張泓拍攝。本文圖片除註明外,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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