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佳妮的畫像：她的一生，就是把美好撕碎給人看
Eden Eden
Une Enfant Du Siècle
Aliz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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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戛納開幕紅毯，我又看到了久違的伊莎貝爾·阿佳妮，先前答應了要寫她，後台好多讀者心心念念地在催我，我卻還是躊躇著無法下筆。
看到她紅毯照的時候，彷彿一切都已註定，她在催促我講出她一生的故事，講出我心中的阿佳妮。
儘管年華老去，阿佳妮的一舉一動，乃至穿著打扮，還是如此的阿佳妮。
這位五獲法國凱撒獎影后，曾經的戛納、柏林影后，曾任1997年戛納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的法國傳奇女演員穿著輕薄曼妙的仙女裙，卻搭配著怪異的黑色男式皮鞋，在鎂光燈的照射下，她的神情絕望又茫然，似乎無論身邊人潮洶湧，她始終活在自己絕望又孤清的個人世界裡，找不到出口，得不到救贖。
很久很久之前，就有資深的媒體人總結過阿佳妮這種與俗世格格不入的氣質，在現實生活中她從來沒有身為絕代佳人的自信和氣場，她在媒體的鏡頭之下像個羞怯的小女孩，手足無措地從夾道歡迎的人群中匆匆走過，時不時地用好奇而敏感的眼神打量著那些對她呼喊的聲音，彷彿在疑惑人們為何對她這般瘋狂。
△81年憑《著魔》（安德烈·祖拉斯基導演）與《四重奏》（詹姆斯·伊沃里導演）兩部片同時入圍並最終封后的阿佳妮，活生生地將熱鬧的戛納紅毯走出了孤絕的意味。
△據說這套仙氣飄飄的白裙還是臨時找人借的，如今已經成為阿佳妮粉絲心中永遠的白月光了。
她那欲言又止的驚訝神情，像極了森林中迷途的小鹿，有多少人就是被她這種脆弱擊中了心房，就此淪陷。
其實仔細阿佳妮的長相併不完美，她有些微微的齙牙，人中又比較短，平時雙唇微張時有種茫然不自知的性感。當她不經意地想要掩飾自己的齙牙的時候，她就得用力緊抿上嘴唇，將人中拉長，因為這種動作是人為控制的，所以她的人中就會崩的緊緊的，上嘴唇也會形成一個向下的弧度，這樣的她自然而然給人一種倔強又無助的錯覺。
△83年戛納這張圖可以看得比較明顯阿佳妮有點地包天，但是有時候小小的缺陷反而造就了一個人獨一無二的氣質和記憶點。
有人誤將她緊抿的雙唇認作是高傲，其實她只是在掩飾自己的緊張，和不適。
△1993年的戛納，55年出生的阿佳妮已經38歲了，但是她依然是那個好奇的小女孩模樣。
插一個小彩蛋，1993年的戛納是陳凱歌憑藉《霸王別姬》捧回金棕櫚的那年，為他頒獎的正是阿佳妮。和後來許多說阿佳妮不喜歡華語電影，打壓華人導演和演員的傳聞不同的是，陳凱歌回憶那年的戛納，對阿佳妮滿懷感念之情。
我記得上台是伊莎貝爾·阿佳妮給我頒獎，本來可以離開了，她卻一直陪同我，為我做法文翻譯，因為我講的是英文。伊莎貝爾跟我說非常喜歡《霸王別姬》這個片子。我記得獲獎感言說得並不長，第一句話說完，伊莎貝爾·阿佳妮給我翻譯後，全場就有掌聲，我說：「從我剛才坐的位置走到現在站著的地方，我用了十年時間。這說的不是實際的物理距離，是指的中國電影這十年間，從80年代早起到90年代中期，十來年，可以說是中國電影在國際上獲得重大影響的十來年。也可說是我們最初堅信努力的十年」，這時候場內掌聲很熱烈的響起。via 新浪娛樂《獨家對話陳凱歌：唯一的遺憾是張國榮未得影帝》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認為阿佳妮是一個做人非常周到妥帖的「好」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那不是真正的阿佳妮。
而這些年來粉絲們人戲不分，過分沉溺顏值，將阿佳妮形容成屢屢被渣男拋棄，孤立脆弱無助的無公害小白花一朵，這更是大錯特錯，這種充滿誤解，或者說充滿意淫的喜歡，在我看來也算不得真正的喜歡。
真正的喜歡，是能夠客觀地看清並接受一個人所有的好與壞。
既能對她人性中崇高的一面心嚮往之，同時也能對她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心生悲憫，並以此自省，進而更加深刻地理解她的行為和選擇。
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作姦犯科之徒，每個人身上的瑕疵都該擁有被人理解的機會，萬物皆有裂痕，那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阿佳妮的魅力，最淺顯的是從照片上感受到的，氣質清冷的絕代佳人，任誰看了都會被驚艷，心生憐惜。
但是絕代佳人很多，阿佳妮卻只有一個，在我看來，阿佳妮獨一無二的魅力在於，再也沒有女演員比她更會演為愛瘋魔的女人了。
無論是《阿黛爾·雨果的故事》里的阿黛爾，還是《羅丹的情人》卡米爾·克洛代爾，那些一生愛而不得終致瘋癲的女人都像是她在世間的一個分身，她不是在演她們，她就是她們。
因為她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在破碎中重建，所以她太知道如何演好悲劇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她知道求而不得的人生是什麼樣，她也曾經為之暴躁、執拗、癲狂過，所以當她進入角色，露出絕望又渴望的笑容的時候，散發出陰冷又抑鬱的神經質氣息的時候，她就不再是演員阿佳妮，她就是角色本身。
1955年6月27日，阿佳妮出生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巴黎城郊的貧民區。她的母親是德國人奧古斯塔·阿佳尼，父親是阿爾及利亞人穆罕默德·謝里夫·阿佳尼，敵對國籍、種族歧視、信仰差異、社會底層等等關鍵詞深深烙印在阿佳妮的基因深處，成為她一生不安感的來源。
她的童年在物質生活匱乏和暴力頻發的居住環境中度過，再加上父親刻板嚴苛的教育方式，導致阿佳妮的性格敏感又易怒。後來又因語言不通造成交流障礙，阿佳妮一度患上了自閉症。
童年的陰影構成了阿佳妮性格中的兩極，她性格暴躁古怪，極端情緒化，不擅長與人溝通；同時她又渴望自己能夠扮演一個拯救者，或者說聖母的角色，傾盡全力讓自己愛的人得到幸福，她天真地以為，她愛的人得到幸福，她自己也會因此幸福。
但真相是如果一個人沒有讓自己幸福的能力，她也並沒有能力帶給他人幸福。
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自不量力，1994年她少有的接受了MARIE CLAIRE 的採訪，在回答Michèle MANCEAUX 的提問時，她說：
「我父親生前非常不幸福。我以前希望讓他幸福，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首先這不是兒女能扮演的角色；其次，人不可能改變他人。我總是太信任自己，以為能拯救別人。（微笑）這是一種危險的品質。」
她選擇用表演這種方式宣洩她的情緒，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她就開始了業餘戲劇表演。表演能讓她在演繹角色時毫無壓力地歇斯底里，因此她愛上了表演。
△81年讓阿佳妮戛納封后的作品《著魔》，她扮演的就是經常情緒崩潰，和丈夫相愛相殺的家庭主婦，她將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發揮到極致。難怪有人說阿佳妮的作品集簡直就是她的精神病史，而於佩爾也評價阿佳妮說：「如果我們都住在精神病醫院，我在分裂症病房，她在狂想症病房。」
在表演中發泄她魔鬼的一面，並不意味著她在生活中就能變成小天使。
阿佳妮個性強烈，容易生氣並做事衝動。在劇組她也會因為控制不了大發脾氣而中止拍攝，甚至還會一時不爽退齣劇組，因此阿佳妮常常被說「耍大牌」。
比如她2000年演出舞台劇《茶花女》，加入劇組伊始就開始插手整個團隊的創作，插手劇本改編和導演屢次撕逼，甚至氣走了第一個導演。她還要插手舞台設計，又是嫌戲服太沉要改，又是拒絕把她的名字打燈光掛在劇場外面。
更有甚者她還插手其他角色的選角，要求更有名的演員和她配戲，最後上演的時候她連劇組的宣傳工作都要親自過問，連劇照的發布順序也要她拍板才行。
儘管如此，她在綵排期間還是各種不開心，各種亂髮脾氣，攪的全劇組雞犬不寧。法國不止一家報紙形容她冷冰冰，耍大牌，任性且反覆無常，因為不喜歡某個主持人就拒絕採訪……
阿佳妮擔任1997年戛納電影節評委會主席時候鬧出的各種事兒更是至今都被戛納官方吐槽，比如她要求使用傳統上留給戛納市長的包廂，還比開幕式提前四天到達，帶了一堆人，搞得總統套房都塞不下。
電影節評審開始後，她又要求所有的評審會成員早上7:45和她一起吃早飯，而且還要求人家和她吃一樣的東西，包括蘿蔔和青椒。問題是評委會其他人也是各種大咖，當然看不慣她的頤指氣使，最終就架空了她的權力，搞得一向公信力非凡的戛納在那一年的金棕櫚下了個雙黃蛋。
△還被戛納官方發英法雙語吐槽了，戛納元老Giles Jacob在也不忘在自己的自傳《戛納公民》里吐槽阿佳妮的情緒化和低情商的一面。
阿佳妮「耍大牌」的巔峰莫過於1983年的戛納，阿佳妮主演的影片《殺人的夏天》（讓·貝克導演）入圍主競賽單元，她想讓大家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作品本身而不是她身上，於是在開幕紅毯上以手袋擋住面部、拒絕讓記者拍照。
這一毫無情商可言的舉動引發了在場記者長久以來的怨氣，他們在阿佳妮出現的時候將攝影機圍成一圈，擺在地上，然後背過身去，以此表達抗議。
也許你要問，哇，這麼做人的阿佳妮怎麼沒有被封殺啊。
答案是：業務能力太強，大家不得不服。
儘管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阿佳妮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她很會挑劇本，而且很會演戲，所以她產量雖低，卻幾乎全是經典。
固然她耍大牌的一面很討人厭，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她耍大牌的舉動都是為了讓作品最終呈現出最好的狀態，而不是為了摳圖、用十個八個替身、不出外景。
因為她不擅長與人溝通，說話做事都是直來直去，所以才會給合作對手和媒體留下強勢獨斷的印象，但是她某些時候的強勢和偏執，恰恰是她敬業的體現。
就像97年戛納鞏俐作為評委會的一員，雖然也吐槽過阿佳妮低情商的言行，但是最後又表示，97年的戛納，她只交到了一個好朋友，就是阿佳妮。
因為阿佳妮是那種你一旦熟悉了，就會很容易看透她的典型。
阿佳妮被人種種詬病的行為，抑或是她被人稱道的行為，歸根結底是她太自我了，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從自己的好惡出發。她喜歡《霸王別姬》就是真的喜歡，會因為這部影片對導演和演員展現出她最nice的一面，她不喜歡大家關注她本人超過作品，她就可以不顧場合地點地黑口黑面，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但是我喜歡阿佳妮的一點就是，她的人生可以一次次在跌倒後爬起來，她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從錯誤中汲取養分，獲得成長。她對記者說：
「我以前總把自己的情感掩藏起來，實在太辛苦了。我明白了：表露自己，展現自己是有人情味的表現。即使要冒著被別人看出真實自我的危險，即使代價昂貴，也要讓自己更真實，更有人情味。 」
她也曾經在感情失敗的時候口吐惡言，將責任甩鍋到男方身上，但當創傷平復之後，她卻比任何人都更能釋懷。
當記者為她和丹尼爾·戴-劉易斯（以下簡稱DDL）情斷而感到惋惜，問她：您覺得為愛受這麼多苦值嗎？
她的回答是：愛使我前進，還讓我學習了英文。（笑）這是一個小插曲，是突然改變了主意，不過挺好的，這段愛情讓我更渴望了解以前的我，渴望對自己知道的更多。
記者問：「你會陪孩子一起度假嗎？」
阿佳妮：「是的，比如說我們打算去紐約過一個星期我們要去看籃球賽和棒球賽。我以前為讓一個男人高興而跑到紐約去，為什麼不能為他的兒子這樣做呢？（大笑） 」
△父子倆感情很好，阿佳妮並未如傳言一般和DDL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所以我不同意大家將阿佳妮當做是一個愛情中的受害者、一個愛而不得的悲劇美人去欣賞和抒情，真實的阿佳妮遠比她在電影中扮演的角色更為複雜，她有著更堅韌的生命力，也有著不用依附男人而生的獨立女性覺悟。
儘管兩次未婚生子之後都沒能和孩子的父親走入婚姻的殿堂，儘管她一路走來情路都跌跌撞撞，但是她並不希望別人因此憐憫她，「我獨身，但並不孤獨。我過得很好，很愉快，生活充實，充滿激情，充滿好奇心。」
在和DDL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之後，阿佳妮懂得了並不是兩個人相愛就能夠在一起，他們愛著對方，但是他們並不快樂，他有抑鬱症，她有躁狂症，他們彼此折磨得不到救贖，他們都不是彼此的葯。
而現如今，他們都在不同的人和事身上找到了平靜，這也許才是生活的真相。銀幕上的轟轟烈烈並不是永恆，現實中沒有那麼多戛然而止，生活總要在一地雞毛之後負重前行。
看到昨晚紅毯上的她，大部分人唏噓的是絕代美人如她已經老成這般模樣，實在令人不忍。如果她昔年不曾讓人如斯驚艷，想來如今也不會讓人覺得格外驚悚，可見美人遲暮果真是人世間最殘忍的事。
大概這也是她每隔幾年就被傳車禍去世或者艾滋去世的原因，「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許人間見白頭」，人們多麼希望她在顏值巔峰時乘風歸去，這才符合絕代佳人的結局，讓一切停留在最美的時刻，而不是殘忍地看著時間如何爬上她曾經白瓷一樣光潔細膩的皮膚，活生生上演公主變巫婆。
阿佳妮自己一開始也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她從《瑪戈王后》開始就用打肉毒桿菌的方式來維持青春，然而打針打多了的後遺症比整容更可怕，它會加速人面部輪廓的走形，久而久之導致面部僵硬，無法做出生動的表情。
她說，有朝一日，等我不再從事這項職業了，我才能很好地接受年華老去這件事。因為曾經她認為自己有興趣演的角色都是年輕人，因為年輕人還在成長中，到了一定的年齡，愛情，希望和征服欲都會減退，她不想演繹沒有激情的角色。
但是她很快又用實際行為打了自己的臉，她在2008年復出的作品《裙角飛揚的日子》中拖著臃腫發福的身材，微微僵硬走形的臉出演一位年華老去的、精神瀕臨崩潰的女教師，她的容顏不再讓人驚艷，而只能讓人驚悚了，但是她憑藉這個角色再次證明了自己並不是只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第五次凱撒獎封后，她的行動告訴所有的女演員和觀眾，不年輕的人也在不斷變化中，不管在什麼年紀，環境都能改變人，具有挑戰性的角色永遠都有。
63歲的阿佳妮也在不斷地用自己的行為去重建自己的人生，觀眾嫌她又肥又老，她看老這件事實在沒法改變，就努力改變肥這個變數。
2017年11月刊的《費加羅》，阿佳妮就給了所有人一個驚喜，她又瘦回36碼，找好了角度和鏡頭，她還是那張寫滿故事的無敵電影臉。
我甚至想用一句陳詞濫調來形容我現在對她的感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因為她一直在成長，所以，她很美。因為她不斷在改變，所以，她很美。因為她始終不完美，所以，她很美。
坦然面對、自覺成長的人生才是最美麗的人生。
關於我：
我是識裝的撰稿人和運營李小丟
娛評人，時尚史寫作者，專欄作家。
百度百科TA說 特邀科普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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