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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 海波散文:《臟兒他媽》

著名作家海波散文:《臟兒他媽》

我的家鄉有許多怪風俗,現在想起來總讓人發笑。別的不說,光給小孩起名兒一件就有許多說法:生了幾個女孩,希望生個男孩,就給孩子起名叫做「轉兒」、「盼兒」的;女人30幾歲還不生,就抱養別人家一個孩子,起名叫做「占懷」、「迎兒」的;孩子多了不希望再要,也不搞絕育措施而是拚命在地孩子名字上下功夫,叫什麼「完了」、「收煞」、「夾住」的。至於圖吉慶叫「發財」、「收成」、「滿意」、「向前」的;圖古拙叫「驢駒」、「狗娃」、「虎小子」的就是普遍現象了。隨便進那個村子喊一聲「狗娃兒」立即就會招來好幾個人的注意。都以為在喊自己呢。

但是也有例外。我們村裡有一孩子乳名叫「臟兒」。據說是為了好撫育才起了這個名字。至於說這名字和「好撫育」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也想不明白,不知道是寫實還取意,抑或其它的用意。

臟兒和我同歲,都是1952年生的,屬大龍的。記得他小時候,頭上留著頭髮,大人們說那髮式叫「桶砸兒」是為了保全臟兒專設給魔鬼的防線。現在想起來,大概是取「固若金湯」的意思。

臟兒一家三口人:他爹、他媽和他。他爹是一個極不愛言語的人。有人和他面對面走過來,問他一句話,他先不答理,只是啟了嘴角「噝噝」地吸冷氣,直要到那人走出好遠了,才慢吞吞地應一聲。他做什麼事都是這麼慢騰騰的,就連吃飯也是這樣:慢慢地把飯盛在碗里,放足調料,然後慢慢地把碗放下,再把兩條褲腿提起來,這才慢慢地蹲下去,慢慢地吃。臟兒他媽個子很小,而且很瘦,頭髮稀稀落落地泛黃。說話時老是皺著眉頭,嘴角里直泛白沫。她比男人小十多歲,有時日子過得不順心,就抱怨娘家老人:老人嘴饞,一口大煙斷送了她的一生。

由於我和臟兒同歲,少不了一塊廝混,臟兒他媽見了我總要說:「兩人一塊好好玩,別吵架。你比我臟兒大13天,生你時棗兒紅眼圈了,生臟兒時棗兒紅半腰了……」說著就把芝麻麵餅,「土泡泡」塞給我兩把,直望著我倆手拉手出門去才罷了。

有一年夏天,我和臟兒在村前小河邊看大人們剃頭。我看得手癢了,就借來一把剃頭刀,學著給臟兒剃,結果剃傷了好幾處,最不該的是竟將那「桶砸兒」也剃去了。那天中午,臟兒他媽手提一條麻繩衝進我家跳著腳兒罵,說我想鏟他家的根牙,絕他家的香火,說著就套了那麻繩子要往我家門楣上吊。慌得我母親又是罵我又是勸她,最後終於賠給她一串銀鎖兒,兩把笤帚和一隻大紅公雞,這事方才了結。打這以後我再也不敢到臟兒家去了,即便臟兒叫我,我也不敢去。直到後來村裡辦起了小學校,我們都上了學,這才慢慢地恢復了交往。

臟兒學習很不好,總是認不下字來。就是暫時認下了,也不能鞏固。比如阿拉伯數字「1」,他在課本上認會了,老師把它寫在黑板上他就又認不得了。我在旁邊給他提示說「1」,他著急地說:「不是呀,這比『1』長呀!」氣得老師大瞪著眼睛看他老關天,最後忍不住說:「這娃娃可不是壇兒不滿么?」臟兒他媽知道了這件事,很傷心。背地裡把那老師罵了許多日子,並揚言說,誰再要說臟兒「壇兒不滿」她就要和誰拚命。罵完之後便把臟兒圈在家裡讓他好好認字,為自己爭一口氣。

有一天,我和母親到他家院子里推碾子壓黑豆錢錢兒,臟兒他媽說什麼也要替我推碾子,讓我教臟兒認字。於是我和臟兒就在他家碰開了銅錢。沒過多少工夫,我便把臟兒所存的一大把銅錢贏了精光。臟兒哭了起來,他媽跑進來問原委,我謊稱說臟兒認不會字,又不願意學。氣得臟兒他媽操起個笤帚把前後炕上攆著打臟兒,我便趁亂逃走了。從此之後我便很少見她的面,生怕她提起這件事又要拿繩往我家門楣上吊。

過了二年,我就考到了縣裡的完全小學上五年級了。臟兒終因連續蹲級,一無進步,拉倒不念了。這期間我倆很少見面,只聽說他整天拉著只奶山羊滿山頭亂竄、亂唱。

1965年,我剛上初中半年,家裡就斷頓了,我也只好退學回家,整天上山下窪捋榆葉,挖野菜,以此來補貼家用。有一天清早,我提了籃兒正準備上山挖菜,迎面遇上了臟兒他媽。只見她穿著一身半舊衣服,手裡提了把棍兒,肩膀上背了個褡褳兒正向村外走。看見我後先沒說話,朝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要我和他一塊走親戚。她說:「你跟我去了,能吃上玉米糰子,黃格生生的玉米糰子。」我發了饞,就隨她去了。

剛過第一個村子,她就拖著我上了人家的土僉畔,在人家屋裡不說紅黑便大罵了一通臟兒他爹,然後又從褡褳里摸出幾個干辣角放在炕沿上哭訴自己的可憐,主人家就給她一些熟食和生面兒。剛出了這家門她又進了另一家,就這樣將一個村子的人家都走遍了。這時,太陽都西斜了,我催她快走親戚家去,她不言語,竟拉著我的手轉身往回走了,並說溝里有野狼,不能去了。快回到村裡時,她才把我領到一個石崖下面,雙手捧了我的臉說:「咱們今天的事,你不要給別人說,說了村裡人笑話咱們呢……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了,吃驚地問:「你這是在討飯呀!」她一聽,吃了一驚,連忙捂住我的嘴轉著腦袋朝四下張望了半天,才低聲對我說「不是討飯,是串親戚!記下了沒有?」我想反駁,但看見她的眼神尖扎扎地磣人,沒敢反駁。她高興了,便把褡褳里的吃食撿了幾塊給我,其中果然有一塊玉米糰子,但不是黃的,有點像紫紅色的面醬。她說這糰子是「馬牙」玉米做的,最好。我嘗了一口,果然甜絲絲的。

我把玉米糰子吃了,但終於把這事告訴了我母親。母親一聽立即漲紅了臉,直奔臟兒他家。我慌了,連忙追了出去。一進她家院子就聽見臟兒他媽正給我母親說著,哭著:「……我也是沒辦法呀!臟兒和他爹都出去討飯多時了,我一個人在家裡吃不上飯,要出去討一點又害怕。前天出去,路上碰見前村裡的二禿兒,他硬塞給我兩毛錢,要我買一把線兒用。我咬他的手,他都不放開,就這樣把我療治了半天……後邊的話我就聽不清了,只聽見臟兒媽哭,我母親也跟著哭。我朦朦朧朧知道不是好事,只覺得頭皮緊繃繃、深嗖嗖的。於是便先溜回家去了。

又是好多年過去了,我在外邊得了個差事,結了婚,並且生了一個胖兒子,到星期天我們一家三口便騎著自行車回家去看母親。就是從這時開始,只要我們一到家臟兒他媽就來了。每一回來圍裙里總包著幾個熟雞蛋什麼的,放在我家的盤子里說讓小孩吃了添個精神。開先眾人還不介意,慢慢地我那當教師的妻子就不樂意了,揚碟晃碗給人家不好看。有一次臟兒他媽把孩子搶起來親,妻子在一旁皺眉頭,使勁地踩我的腳尖要我奪過來。我礙於情面沒有這樣做,妻子和我美美吵了一架,如果孩子得了傳染病,她和我沒完。

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回家去,臟兒他媽又來了。我懾於妻子的威脅擋住了她往出掏雞蛋的手說:「孩子病了,晚上總是哭個不停。」臟兒他媽聽了這話,臉一下黃了,兩眼越發黃得發淺。她沒說什麼,哆嗦著嘴唇走開了。第二天,我們動身的時候,母親拿出一塊紅布和一隻破鞋放在我們的行李包里,告訴我說,這是臟兒他媽送來的東西,要妻子把紅布給孩子作了兜肚穿,破鞋則乘夜深人靜時在大路口上燒了去。妻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是眨巴著眼睛看我。其實我倒是知道一點:臟兒他媽誤以為自己命苦沖了孩子,紅布是禁物兒,能保身,破鞋是她自己的,據迷信說法,燒了鞋就燒了邪氣,逼走了災劫,不過燒了誰的鞋,誰就不吉,會生大病的。

妻子聽了這些頓時有點愣了,木木地呆在那裡不說話。母親也默默地坐著,臨末才對我說:「你常下鄉,走的地方多,見有那些般配的姑娘給臟兒介紹一個回來,可憐臟兒他媽為這事急得……」母親說著眼圈便微微紅了。妻子當然不會去燒什麼破鞋,但不久臟兒媽卻真的病了。開初只是亂說亂笑,瘋唱瘋扭,到後來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有幾次我回家都看見她扒了褲子,只穿著件大襟褂子在河灘里扭秧歌,唱小曲,一群孩子追著給她身上扔泥巴。我奔過去趕開那些孩子,提了褲子要她穿上,她死活不肯,說:「這褲子是二禿兒給她脫的,非要二禿兒穿不行。我告訴她說:二禿兒已經死了幾年了。她說:死了也不饒他,她要給毛主席告呢。

我看她瘋得確實沒救了,心裡就有點發酸,因此便四下打問給臟兒找對象。好容易找了一個,誰知那姑娘卻是「石女」。剛結婚沒幾天,臟兒他媽便在半夜扳碎了窗格子逃出去跳進村後頭一個大水潭淹死了。

這之後我便離開了家鄉進了省城,每逢老家來人我總要打問臟兒的情況。知道那個「石女」後來被支援老區的總後醫療隊開了一刀,能行人事了,不久也生了一個男孩子。大家都很高興,還請人寫了稿子在報紙上宣揚了一番。去年春節我和兒子一塊回老家上墳,路過臟兒他媽的墳頭,看見那供桌上放了些祭品,幾柱香還在繚繚地冒煙,我估計大概是臟兒父子剛上過墳不久罷。

著名作家 海波 散文:《古村落》

幾乎每一個大村莊附近就有一個神神秘秘的古村落。這些早已破敗的村落廢墟有的掛在懸崖上,有的陷在水壩中,更多的卻座落在僻靜幽深的山坳里,深深地埋在一片青蒿或五加草叢中。人們無須想像這裡昔日的輝煌,也無須嘆息世事滄桑,只要親臨現場走一走就會立即成熟起來,達觀起來,從而變成一個笑對人生的強者。

在這些地形各異,規模不一的廢墟中,有一點總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生活的琴弦在這裡突然中斷,只留下點點斑痕;生命的急流在這裡突然消失,只留下裊裊餘音;人與鬼,成與敗,富有與赤貧,尊貴與寒微完全褪盡了世俗的色彩,從而變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蒼白。

你會看到一個石砌的門樓崩塌了,只留一條斷腿,但那斷腿上的神龕卻頑強地硬挺著,裡面還殘存著板結了的香灰;你會看到一盤石碾或石磨完全分崩離析了,坐底的大石盤斜插一片葛針林里,盤中央的小洞里長出一棵乾巴巴的小樹,而石磨或石碾的其它部分卻遠遠地躺在另一個地方,或者乾脆被埋入土中;你會看到昔日的土炕變成一個小土檯子,野鳥在這裡築巢,黃鼠在這裡打洞,一隻暴燥的鷹昂首望著遠方,而它的爪下正是昔日的灶台所在。最令人傷感的是那些兀然獨立的土柱,它雄壯挺拔,昂昂獨立,絲紋不動,情狀恰如冷眼看世界的哲人。它的表面有許多淺淺的小坑——一種類似小窯洞式的小坑,小坑四周留有細細的指痕,是小孩的指痕。為此你不難判斷出這是一些孩子們天真的產物;你也不難設想那些以製作小窯洞為樂趣的孩子們當時是如何嚮往生活,希望能儘快捲入生活的主流中去,這些小製作就是他們理想的寄託。但是,無論他們是否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無論這目的有多麼驚世駭俗,轟轟烈烈,有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會使你震驚;他們現在哪裡去了?他們的墳墓、骨殖、後人呢?

古村落里很少能看到白骨,因為這裡曾經是活人集聚的地方。但可悲的是,你只要在這裡靜立上三分鐘,就會感到這裡比一片墓場更可畏。墓場只會使你頭皮發麻,毛髮聳立,心跳股顫,而這裡卻能使你肌寒入骨,心灰足軟,萬念俱滅。在墓場里,你會感到恐懼,在這裡你會感到堵心。你可能會因為恐懼而逃離墓場,但你不會也不敢從古村落的廢墟中逃走,你只會緊捂著跳得亂了節奏的心房,挺著隨時都可能垮下來的脊樑,像走在遍地青蛇的草地上一般踮著腳尖疾行,即便走出好遠了你的腳仍舊會處於痙攣狀態。

逛古村落和古墓場還有許多不同。在古墓場里你害怕寂靜,希望有聲音,特別是人的聲音;在古村落你卻會害怕聲音,尤其怕人的聲音。如果說墓地里的一聲鳥鳴能激出你一身冷汗的話,那麼,古村落里人的銳叫、歌唱、大笑就足以使你魂飛魄散,六神飄零。在古墓場里你害怕刺耳的聲音,不和諧的聲音;而在古村落里你害怕柔軟的聲音,動聽的聲音。因為人們在常識中只知道厲鬼可怕,並不知平和的人語更可畏。

古村落的一切都在常識之外,其聲音軟硬強弱也不能例外。比如說,你由於恐懼正想離開那廢墟,而一個柔弱妖嗔的女聲突然勸戒你,「慢點走,別摔著」。你會怎樣呢?你會一下子體驗出死到臨頭的奇特感受,你會因為想哭而假笑起來,想叫而高唱起來,想吶喊而咄吶起來,想迅速離去而癱坐下來。還有一點不同就是:逛一回墳場你可以由於畏懼永遠不會再去,而逛一回古村落你卻時不時就想再來!

逛古村落有人同行是好事也是壞事。好處是,由於有同行人你有時會覺得膽壯;壞處是,由於有同行人你時時都覺得心虛。膽壯縱容你放開馬兒去想像,但想像的結果必定會導致你更加心虛。如果同行者是你的戀人或妻子,你就要作好重新調整家庭的準備,在這片廢墟面前,無論怎樣真誠愛情都會顯出虛偽的暗斑。你們是郎才女貌嗎?郎就會估量貌能延續多久,而女則會從根本上動搖對才的信任;你們是珠聯璧合嗎?廢墟里沒有珠,也沒有璧,只有黃土和雜草,你們會同時想到「累累的白骨纏草根」「一杯黃土掩風流」之類最不合時宜的章句。如果同行者是你的上司或者長輩,你便會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穫或者說是啟示,會看到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東西,甚至想也想不到的東西。你會吃驚地發現,你所崇拜的對象比你更虛偽,更脆弱,更卑鄙,更不堪一擊!你會有一種上當受騙感,被人捉弄感,被人奴役感。你們的關係從此之後不是疏遠就是破裂,至少也會達到貌合神離的地步。如果你是一個劣跡斑斑的貪官,那麼最好不要去這個地方。不管你受賄的手段何等精緻,攀附的本領怎樣高強,韜略的功力如何深厚,你都會覺得那地方四處有眼睛,遍地是刀槍!這些東西會把你心中的隱密,肚子里的鬼胎一絲不拉地逼勒出來,雖不致於使你吐血而亡,最起碼也使你暴病一場。

每一個古村落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傳說。其中最典型的就算關於紅衣女子的故事了。故事中的紅衣女子是一位散披頭髮的妙齡女郎,她總在亮紅晌午出現。這一來便和傳說中的鬼有了本質的區別,鬼是見不得陽光的,當然更不會在烈日當空的時分出現。這些傳說都來自民間,講起來誰都頭頭是道,細盤問誰都沒有見過。世界上最令人害怕的就是這種似有似無的東西,老百姓怕它,當官的也怕它;窮漢怕它,有錢人更怕它。而這種傳說的出現本身就是人們怕它的具體體現。

聽年長者講,古村落的安靜與否與社會的安定程度大有干係。其實這都是一些淺薄者的胡說,肯定不會是古村落的產物。因為古村落遠比這些人深沉、平靜、寬容、博大。古村落不會講話,也不屑於講話,它的存在就是一種詮釋,一種暗示。在這個意義上,它更像一對漠然的眼睛,對什麼也不去細看,對什麼也不肯放過。就在人們看它之前,它已經把人們看了許久了。它在等待結果。

作者簡介:

海波真名李世旺,1952年生,陝西省延川縣人,畢業於西北大學作家班。曾任延川縣劇團編劇,青海省大型文學期刊《現代人》編輯,西安電影製片廠宣傳處幹事、短片部總編輯、文學部編輯,公安部主管的《道路交通管理》雜誌編輯。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的著作有:長篇小說有《高原落日》《民辦教師》《小城慾望》《遙遠的信天游》;中篇小說集《農民兒子》,散文短篇集《燒葉望天筆記》《談天說地》紀實《回望來路笑成痴》《我所認識的路遙》《延川城裡去趕集》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散文獎」陝西省優秀故事獎、陝西省農村小戲劇本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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