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雨季，媽媽的目光
雨 不 再 燃 燒
家鄉的雨季，雨利如針，雨密如織。雨尖兒扎在心上，還沒來得及疼，就又被沖刷了。只留下鈍鈍的麻木和流不出的淚，在心窩裡。
又是雨季，生命中第三十六個雨季。其實記得的，大概只有三個。其它都是朦朦朧朧的一片霧色；只有伴隨你出現的那些個季節，雨季對我，才有了特殊的意義。
1
那是十八年前，那年夏天，雨季來的早，也來的長。那天夜裡，聽著外面驟雨雷鳴，我的心裡卻是一團燥熱。躺在自己的床上，輾轉難眠。明天我就要走進考場，站在自己的十字路口，第一次，踏出自己的路。想到這裡，我就激動不已。然而，更大的恐懼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害怕，平時一貫以好學生著稱的我，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軟弱。
你推門輕輕進來。我緊閉著眼睛，卻感到你注視我的熱度。良久，你才無聲地退出房間。其實我是多麼希望得到你的一絲安慰，可是，倔強的我不允許自己向你低頭。
那一晚，密密的雨，伴著兩顆不眠的心，一直熬到天亮。
那是黑暗的七月，雨停了，我的心卻開始下雨，整個夏季，沒有停過。我不敢出門，不敢看到同學，我以為我的世界從此不會再有陽光。
當第一場秋風吹來的時候，你默默地塞給我四百塊錢，說，這是你上補習班的費用，你自己去交吧！
我僵硬的手接過錢，沒有說一句謝謝。雖然我知道，當時那是你當圖書館員的兩個月工資。低著頭，我不敢看你。你轉身出去了。我死死攥著厚厚的一摞錢，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淚被吞進肚裡。
我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從沒有單獨走過那麼遠的路。可是，你放心地讓我自己騎車到那個重點中學交學費。一路上，我提心弔膽，手心出了汗。當把錢交到老師手上，換回一紙薄薄的收據時，我才如釋重負。我本該立刻回家的，可是我卻故意耽誤時間，回到家，你只問了一句：「錢交了？」「嗯！」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可是偷偷地，看到你的眼神，嚴厲的目光中，深藏一縷擔憂。我在心裡笑話你的小心，我們誰也不承認自己的脆弱。
2
第二年雨季開始的時候，你又開始為我報志願。可是，我反感的要命。你說，我們保守點，報上大專和師範院校吧？我不說話，那是無聲地反抗。你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信息，於是就和每一個來的客人討論。我開始怨恨你了，我想對你說，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我不敢，因為你從來對我嚴厲的目光，也因為那濕漉漉的四百塊錢。我屈服了。
有一天晚上，下著小雨，你出去辦事。為了鬆弛一下我緊張的神經，在你走後，我打開了電視。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你回來。你開始對我嘮叨，話很難聽，把我說成一個不懂事沒出息的人。我不敢跟你頂嘴，強壓一股怒氣，我回到自己房裡插上門來反抗。可是沒一會兒，你來敲門。開了們，你遞給我一個剛剛削好的大鴨梨，雖然嘴裡還在數落著我。
當你走出去我重又關上門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把那個大鴨梨使勁扔了出去！悶悶地一聲響，鴨梨重重地落在雨水裡。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口壓了很久沒有出油的井，突然爆發，所有的憤懣冤苦都得到了發泄！我發誓說，我決不要像你！
那年雨季結束的時候，我離開了你。像一隻出籠的小鳥，我終於擺脫了你威壓的目光！
3
從大一到大四，我很少回家，周末也住在學校。每次回家，你的眼神中都有一股欣喜，可是，我假裝沒有看到，你也從不說讓我回家住的話。雖然我知道你很想，可是你不說，我也不提。四年里，每當雨季來臨的時候，我在宿舍里聆聽纏綿的雨聲，彷彿聽到你的呼喚和嘆息，可是我任憑雨尖扎在自己的心上，卻硬著心腸，不讓雨水將它軟化；而你在家裡守著窗兒，獨自伴雨到天明。你從來不在我面前流露你柔軟的一面，可是你在雨季里，分明消瘦了許多。
畢業時，你為了把我留在你身邊，親自跑到系主任的家裡給她送禮，可是，你的行為我不能理解，我感到羞辱，公然違抗了你的意志，踏上了自己選擇的路。我為自己的叛逆喝彩，可是不久我就發現，其實我所在的單位，仍然有你的影子。我反抗，我憤怒，可是，我又無法抗爭。終於，我決定逃走---逃到外國去。
就在這時，我戀愛了。這一回，你卻出人意料的沒有說什麼。我感到詫異。可是，就在我結婚的前夜，你跟我說，結婚可以，可是，你不能要孩子。你還太年輕，需要多鍛煉。你不是要出國嗎？要了孩子就沒有精力了。你要督促你的丈夫，和你一起學外語，考托福……
本來，我已經有點動搖了出國的念頭，可是你這麼一說，刺激了我的壞脾氣。於是我賭氣要考出國。
在我出國的前一天，一向自負的我突然感到害怕緊張。我想哭。可是我不想在你面前流淚。你沒有再給我嚴厲的教訓---其實在我大學畢業後，你已經好久沒有給我教訓了，可是在我印象里，你卻一直是一個嚴厲的人。你為我剪了一串大大小小的星星，讓我貼在行李箱上。你說，海關拿行李的時候，可以一眼認出自己的。我覺得你好土。可是，在異鄉的飛機場轉機的時候，我在眾多的箱子里一眼看到那隻閃爍著許多黃色星星的旅行箱，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那些星星，分明是你的眼睛，看著我，嚴厲地，慈愛地，看著我。我知道，這輩子，我不可能擺脫你的目光了，我也再不願意擺脫你的目光了！
走出機場，異鄉的天空正飄著淅瀝瀝的雨花，故鄉的雨季就突然落到我的心上，哦！我知道，此時，你一定坐在窗前呼喚我的名字。
4
若干年的雨季過去，我已經成為母親。每一天，在鏡子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象你，尤其是眼睛，還有訓斥孩子時候的語氣；每一周，在電話里，我發現你的聲音越來越蒼老，你的膽子好象越來越小，你開始跟我絮叨你對周圍的擔心；每一年，我發現自己的心態也越來越和你接近，我開始不再有什麼雄心大志，而只希望孩子能出息，於是對他們嚴格管教，不輕易讓他們自以為是。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走進他們的床前，為他們蓋好被子，親親他們的臉蛋兒……我知道，你一定也這麼做過！
那天，你在電話里說，你感到現在身體不是很好，經常咳嗽，晚上也睡不好覺，尤其是雨季來臨的時候。我跟你說我準備換工作。為了照顧孩子，我打算做一個圖書館員，可是覺得學習起來力不從心。你說，慢慢學吧，孩子要緊。你知道，我此時的想法，和你三十年前相同。所以，你不必再說什麼。我也知道，我們終於理解了對方。因為兩顆母親的心，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女兒四歲的時候，我問她長大了想做什麼？女兒歪著頭對我說：想做媽媽。不知怎的，我就想起那個被我扔到窗外的大鴨梨。它是否一直在雨中哭泣？原來那砰地一聲，是砸在了我自己心上。
哦，那些雨，曾經在心底燃燒過！
-作者簡介-
楓雨楓雨，北京出生。宋代詞人姜夔第24代。首都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美國教育技術學及圖書館信息學雙碩士。百餘篇散文、小說、隨筆以及詩歌發表于海外及國內報刊雜誌。出版散文集《思念的季節》，短篇小說集《套在指上的環》，中篇小說集《八零後的偷渡客》，長篇科幻懸疑小說《時空蠱》,長篇紀實小說《小女人闖大世界》等，翻譯歐美作品「上帝之誡」系列三部曲，勵志故事《小貓傑西》、《生命盡頭的秘密》，美國作家麥卡勒斯《沒有指針的時鐘》等多部。中國作家網站常駐作家。美國《漢新月刊》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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