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個什麼東西
2018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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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黃在看一本林語堂著的《蘇東坡傳》,這是小璧推薦給他看的。小璧是個很有文學修養的姑娘,不愛大吵大鬧,常常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各樣的書,或者翻看手機上的電子文稿。有時看到覺得適合老黃看的,就會推薦給他。因為她的推薦,老黃在讀書的視界方面增進不少。
老黃是那種喜歡讀書卻又買不起書的人,常常撿到什麼就讀什麼。學校發的,局裡配的,甚至是街上發的小廣告,比如「馬鞍山醫院」之類,他也看。裡面不乏精品,但大多數是味同嚼蠟的枯燥文字,有時候看完幾頁了,也不知所云,他的思緒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而時間卻打發了過去。小璧則不同,快遞常常送來一包書,在辦公桌上當眾拆開的時候,單看封面裝幀,老黃就羨慕得要死,很想借一本來看看。
有一次,老黃問:「小璧,你一年花在買書上的錢怕也有幾千塊吧?」小璧很訝異:「哪裡?不要多少。最多不超過一千。一般我都是看好了書,在搞活動的時候下單,往往平時買一本書的價錢就能買到好幾本書。」看來,在討生活方面,老黃是遲鈍的,他的世界還太小。
「那麼,你推薦一本你認為我目前最需要讀的書給我吧。」老黃開了口。在老黃的心裡,小璧是個很有學識的人,很需要向她學習,儘管她才二十多歲,而老黃已過四十。
小璧推薦了《蘇東坡傳》,這使老黃對王安石有了顛覆性的認識。以前,他總認為王安石是宰相,又極力變法,詩也寫得好,相當偉大,可是林語堂卻告訴他安石不過是個邋遢的偏執狂,甚至在學術上牽強附會,任意妄為,毫不講科學的人。他的變法也致民不聊生,國勢衰微。果然,讀書破萬卷,才能有正確的史觀啊!他開始思考,今後一切見聞是否都得抱謹慎的態度呢?
看完了《蘇東坡傳》,小璧又推薦了兩本書:一本《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精選》,一本《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都是她們大學時的教材。在小璧看來,老黃還需要較系統地補一補中文專業的相關課程。
翻開第一本書的首篇,是胡適的《蝴蝶》 :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那樣簡單,那樣精鍊,只用白描,不做過多的修飾,詩的意境就出來了。他想到了潤和她的夫軍兒。在外人看來,「兩個」都是「黃蝴蝶」,當他們「雙雙飛上天」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他們是恩愛的,是幸福的。但是不過一會兒功夫,「一個」就「忽飛還」了,外人「不知為什麼」,但潤一定知道,鶯鶯也一定知道。現在,潤是那樣的「孤單」「可憐」,她正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對這,老黃卻無能為力。這就好像在做著一個惡夢:自己心愛的人掉入了水裡,在痛苦地掙扎,在向他呼救,他卻周身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越沉越下,越沉越下,最後沒在水底。那殘留的水紋是愛人幽怨的眼,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裡。
他又想到鶯鶯,當他們共傘在烈日下的時候,那是多遭人羨的「兩個黃蝴蝶」啊,可是只要放學的鈴聲一響,她就「飛還」到她的花間,老黃呢?他不可能跟她去花間,那是她的花間,容不下老黃,他只有飛到屬於他的草叢,遠遠地望著在花間翻飛的鶯鶯。什麼時候,草叢裡才開出引來鶯鶯的小花呢?
大家就是大家,胡適的小詩讓老黃思緒萬千,這比一個長篇要來得震撼些。他想到自己的人生,如今,他年滿四十,毫不誇張地說,人生已經走完一半。如果命運多舛的話,他有可能活不到退休就拜拜。微薄的工資並沒有給他安居樂業的資本,二十年按揭的房子月供就是兩千,自己的工資就只剩下幾百元了。從家裡到工作地每天往返三四十公里,每月的油錢就得五六百元。別說養家,就連自己都養不活!為了生計,為了養家糊口,他不得不在課餘時間靠出賣苦力掙錢。他做搬運工,做摩的,擺夜攤,所有的這些,都與他的身份無關,與他的知識無關。
老黃在給學生們上課時,再也沒有底氣講「知識就是力量」的道理。有的孩子學習不用功,成績上不去,老黃也不著力勸勉。若干年之後,有誰不比老師的生活好呢?他忽然有了動筆寫詩的衝動,自己年過四十,也算是「遲暮」之年罷,詩題就叫《遲暮》吧。
「遲暮
已是遲暮,
因了這陰天,
日落也不曾見,
然而已是遲暮。
知道了的,鳥投了林。
知道了的,人歸宿。
知道了的,我——
要與流螢一道夜巡。
夜巡,
夜巡,
待那晨光微露。」
老黃不甘就這樣了此一生,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要重拾少時的夢想,他不能就這樣宣布幕落!可是「流螢」在哪兒呢?那一閃一閃的,老黃得以依靠這微光尋夢的「流螢」在哪兒呢?
老黃把寫好的詩用古雅的隸書謄寫好,請小璧鑒定一下有沒有詩的模樣。哪知道她看了後,滿臉喜悅,連說:「好哎好哎——我好喜歡!等一下,我要拍下發到我的空間里!」她拿出手機正要拍的時候,又側仰起頭問:「可以嗎?」老黃心裡樂開了花,對於少有寫詩的他來說,能夠得到他心目中文學修養水平高的小璧的好評,而且看得出她是真喜歡這詩,他連說:「當然!當然!」
8
老黃常常看到,每次放學,潤都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看樣子她在那兒寫著什麼,可是並不專心;或者在批改作業,可是動作緩慢,並不是急著要做完的意思。有一次他忍不住「教育」起她來:「潤啊,一個不愛回家的女人可不是一個好女人呵。」他本來不過是想跟她開開玩笑而已,意思當然是讓她要早點兒回家,可是他隨即聽到了低低的啜泣。等他看見潤淚流滿面的時候,已經無法收回他的玩笑話了,當然更無法收住的還有潤那七零八落的淚。
他不知所措,一迭聲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後站在她對面努力想要做點什麼。他恨自己,恨不得砸自己嘴巴兩拳。他應該謹慎的,潤不適合開這種玩笑的,鶯鶯不是說過「心傷」嗎?他應該猜到,一個女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除了婚姻,還有什麼使她的心傷呢?這個剛強的女人用她的韌勁包裹自己,在工作上,乃至在工作外的事業上,她表現出強悍的能力,用取得的一系列可人的成績裝潢自己,使外人看起來輝煌眩目,而忽略她灰色的不幸的一面。可是現在,老黃竟一不小心刺破了它,她本來緊繃的包裝瞬間爆裂,一絲不掛,體無完膚。
「潤——,怎麼啦?嗯——」老黃輕輕地焦急地詢問道,潤的哭聲卻似乎更響了。老黃慌慌地走到辦公室門邊,探頭望向外面。校園裡一個人也沒有,師生們早已回家去了。他像在做什麼壞事似的,心裡惴惴不安。他給潤倒了一杯水,來到她的身邊,安慰道:「別太苦了自己,有什麼該舍的舍,該棄的就棄吧。生活總會好起來的。」
「我實在受不了了啊——」一聲長嘶,潤的情緒完全發泄了出來,瘦削的雙肩聳動著,「昨天晚上,我正洗著澡,他就砸門,我趕緊穿上內衣給他開門,他還是嫌我開門遲了。二話不說就把我推出了門外……」接著又是「唔唔」的哭聲,老黃彷彿看到潤羞慘地縮在門邊,既不敢大聲喊叫怕引來鄰居的圍觀,又不敢敲門怕出來開門的是她兒子。她就這樣縮在角落裡,夜,暫時撿起了這個可憐的女人,用它足以包容整個世界的黑暗包裹住了她,使她滴血的心免遭更多的羞辱。可是夜的黑暗太脆弱了,只要稍有響動,公共走廊里的聲控燈便瞬間亮了起來,將潤逼得無處可躲。
之前的羞辱隨時發生,但都是在自己屋裡,外人不會知道。有時候晚上睡覺,他故意把臭腳抵在潤的嘴上,而且還不讓她移開,否則就要挨打。有時候是吃完飯的碗不準洗,下一頓拿新的碗吃,直到家裡所有的碗都疊在餐桌上、茶几上,沒有新碗吃飯了,他才允許她洗。而且得很快洗完,他從1開始數到50,到時間沒洗完就要挨打。數數的快慢完全由他隨意,有時候很快,有時候數到二十幾就不數了,人卻歪在沙發上睡著了。這些折磨,只要潤不說,她打扮好後出去就還是光鮮亮麗的,她在外人眼裡就還是在有尊嚴地活著。這次卻升了級,這個惡魔把她趕出了屋外。
這個惡魔就是軍兒,潤的丈夫,一個趕走了魔鬼的魔鬼!
其實軍兒對潤好過許多年。潤跟軍兒結了婚,住著豪宅,開著豪車,水東一條街十幾個店鋪的房租歸她收支。她的身上穿金戴銀,披裘掛貂,錢多得找不到地兒花。她一下子掉進了金庫里,閃閃的金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兒子的出生更使她的生活錦上添花,軍兒在外逢人就誇:「我老婆的那塊BM真他媽替我爭氣,給我生了個兒子,我的財產不怕沒人要了!」話雖然粗了點,但滿滿地透著軍兒對潤的滿意。潤決定要好好地過這一輩子了。她逢假必出外旅遊,短假國內,長假國外。每次回來都要帶一大堆禮物,辦公室里每人發一樣。大家羨慕嫉妒恨,禮物拿在手上,感謝讚美的話說在嘴上,幸福歡喜浸在潤的心上。她甚至要辭了這破教師的工作,做個專職的太太,好更有時間,更有機會去花她家裡花不完的錢,但是她的幾個閨蜜勸住了她。她們說:「女人永遠要有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才會有地位。」潤信了,其實,在沒有經濟壓力下的工作也是蠻美好的。
直到前年,軍兒在內地與澳門之間奔走了幾趟,她的一切幸福就消失了,惡夢接踵而來。砂廠沒了,水東一條街的十幾個店面沒了,豪車豪宅沒了,金銀首飾,貴重傢具,當然早沒了。現在,一家人租住在一套二居室里,一切生活的來源僅靠潤每月不足三千的工資。
窮就窮點兒罷,潤又不是沒窮過,但這樣受折磨的日子她怎麼受得了?她提出來離婚,軍兒開口要一百萬。軍兒知道一百萬按潤的工資,到死她也攢不夠。可是潤發了狠,她努力工作,校外舉辦託管中心,每年除去日用,能有上十萬的結餘。只用十年,她就可以重獲自由,重啟人生。
可憐的潤啊,她哪裡知道,也許不等掙到一百萬,她就已經累倒了,或者有朝一日她捧著一百萬到軍兒面前的時候,她的青春已經不在了,或者他再改口說出兩百萬、三百萬來呢?想到這裡,老黃把手撫在潤的肩上,彷彿這樣,能給她帶來什麼好似的。
9
12月1日真是個倒霉的日子!
每到周五的下午,學校就要開例會,一開就是幾個鐘頭。冬天的下午像記路的狗撒尿,三下兩下就見了黑。又恰逢城區停電,主席台打亮了手機燈,依然侃侃而談。座下的老師們也光明正大地打開了手機刷屏,變幻的界面發出各色的光,照見一個個義憤填膺的臉。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會上,天黑了,家裡的親人該有人照顧了,什麼天大的事兒非得集中在會上講啊?說好的兩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還沒有要結束的跡象!講話的中途不停地表明「很快了很快了」,叫大家耐著點兒性子聽。到最後,大家都已經起身了,還有領導大聲喊話要再補充幾句。人哪,當老師的時候知道下了課再拖堂,學生是聽不進的,怎麼當了領導,就不明白大家的心都不在會上了,多說無益呢?
「散會」的聲音還沒有響起,老師們的腳步已經邁開了。不到十分鐘,校園裡空了巢,出去的路上,領導的聲音碎了一地:「路上要注意安全——」
老黃是徒步回家的,路過黑漆漆的地下隧道,走過黑漆漆的廊橋,回到河對面也是黑漆漆的家中,不過二十幾分鐘。坐在沙發上,老黃拿出手機刷屏,這一看,把老黃驚出了一身汗!學校群里炸了——鶯鶯出車禍了!信安公路上的車燈太亮,她的小電驢開了燈和沒開燈一個樣,車子撞在了停在路邊的皮卡車上。沒有戴頭盔習慣的鶯鶯頭部受傷嚴重,頭、臉縫了幾十針,生命倒無大礙,臉上會不會留下疤痕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老黃想馬上去醫院看她,憑他與鶯鶯的關係完全應該第一時間去看望,可是他又一想,此時在她身邊的應該全是她的至親,尤其是她的丈夫。他一個人匆匆忙忙趕去,怕人家生疑,還是等以後約到幾個同事再去吧。
在停電的黑夜裡百無聊賴,停電並發的停水也使老黃腳都沒洗就上了床。第二天很早醒來,他很奇怪自己昨夜竟然很快就入了眠。看來一切所謂的痛苦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是真痛苦,即使發生在所謂自己心愛的人身上(他不知道鶯鶯算不算自己心愛的人,或者鶯鶯有沒有把他作為自己心愛的人),因為無須自己付出什麼,也自有身邊愛她的人去料理,去承受,他卻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安然入眠了,這是不是也說明所謂的愛不過是暖陽下的肥皂泡,雖然炫目多彩,卻受不了一點兒別的東西觸碰呢?想到這兒,他有些不甘,不願自己竟是這樣一種人。他打算雙休日這兩天一定要去探望鶯鶯,可是他又想起這樣一句話:「別人摔倒了,最好的呵護不是上去扶一把,而是裝作沒看見。」既然鶯鶯身體已無大礙,此時去看她,不能給她什麼幫助,反而讓他看到她的糗相,對她是不是一種再傷呢?
他躺在床上,不想起床,優柔寡斷、裹足不前、前怕狼後怕虎的性格缺陷再次發揮優勢,他賴在床上不起了。
覺是睡不著了,他隨手翻開一本雜誌,首篇的題目就是——《愛情是個什麼東西》,他悠悠地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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