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伊核協議」：美國新中東戰略的關鍵步驟

原標題：退出「伊核協議」：美國新中東戰略的關鍵步驟

◆美國單邊「退群」，實際上是其雖未成型卻已初露端倪的新中東戰略的關鍵步驟

◆ 「伊核協議」危機的本質，是美國以協議存廢為抓手遏制伊朗，調整地區戰略平衡，實現固盟、獲利，並抓牢中東主導權

原題《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加劇中東亂象》

文/谷寧（作者單位：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發展中國家研究所）

美國總統特朗普當地時間5月8日下午正式宣布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並重啟此前因該協議生效而豁免的對伊朗制裁。

這是特朗普上任後繼退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之後，又一重大單邊「退群」行為。這同時也是對奧巴馬外交政治「遺產」的又一次大清掃。

美國退出「伊核協議」，不僅讓多邊合作解決國際爭端的機制與理念蒙塵，更將使中東局勢加速動蕩、地緣權力結構重新調整，甚至可能影響各國關係走勢，讓核不擴散的前景晦暗不明。

「退出」早有先兆

「伊核協議」簽訂於2015年7月14日，是由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加上德國（P5+1）、歐盟與伊朗協商達成的多邊協議，後經聯合國安理會第2231（2015）號決議核可。該協議的主要目的是，國際社會通過有限度地放寬對伊朗的制裁換取後者收斂、限制其核計劃。

協議生效以來，國際原子能機構證實，伊朗已完成了清除所有多餘離心機以及與核有關的基礎設施等工作。在協議執行兩周年之際，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1月16日專門發表聲明重申：「『伊核協議』是確保伊朗核計劃完全和平的性質、為伊朗人民帶來切實經濟利益的最佳途徑」。

然而，特朗普在競選中及就職後一直嚴厲抨擊該協議，稱其有「災難性的缺陷」，並多次揚言欲將其廢除。作為關鍵一方的美國立場搖擺，使「伊核協議」後續執行始終在陰霾中步履蹣跚。今年1月12日特朗普發表聲明稱，「最後一次延長針對伊核問題的制裁豁免期」，如果在5月12日前美國國會和歐洲國家未能同意修改「伊核協議」條款，美國將退出協議。這之後，伊核問題六國（P5+1）及有關各方開始密集協調，但形勢卻在朝「廢止」協議的方向發展。

首先，在美國政府內部，原來對「伊核協議」持積極穩健態度的國務卿蒂勒森、國安顧問麥克馬斯特和國防部長馬蒂斯已三去其二，而國務卿和國安顧問的繼任者蓬佩奧與博爾頓都是有名的鷹派，這使整個團隊的立場統一到不利於協議存續的方向。

其次，多國斡旋努力，特別是法、德、英的調解外交難以影響特朗普的最終決定。

第三，伊朗態度強硬，稱不會單方面執行協議並拒絕對現有協議進行任何修改，甚至威脅一旦美國中止協議，伊朗有能力利用現有核設施在4天內將濃縮鈾純度提升至20%。

第四，伊朗的地區對手以色列和沙特動作頻頻，以色列展示「半噸資料」證明伊朗暗中發展核武，促美退出協議，白宮則回應「情報可信」。

最終，美於所設期限到來前四天的5月8日宣布退出協議，為這一輪外交博弈暫畫句點。

藉機推動中東「再平衡」

美國執意單邊退出伊核協議，背後動因十分複雜：有特朗普兌現競選承諾，清除前任政治遺產的考慮；有鞏固共和黨內對伊強硬派和猶太利益集團支持的訴求；有在中期選舉前對外示強，鞏固選票基本盤的想法；也是美國軍工、能源利益集團未能在「伊核協議」執行後獲得比較經濟優勢而產生巨大不滿的結果。更重要的是，單邊「退群」已成為美國雖未系統成型、卻已初露端倪的新中東戰略的關鍵步驟。

美國全球戰略的基本要旨是，在全球範圍內有效調配各類戰略資源，實現各地區利己地緣權力平衡。當前，美國集中精力進行大國爭鋒，在中東則保持「撤而不離」狀態，欲以最小戰略付出實現最大戰略收穫。一年多來，美中東外交「有打有拉」、動作不小，打擊恐怖主義、遏制伊朗、鞏固盟友關係和追求經濟利益是其四個主要目標。而在「伊斯蘭國」在敘利亞、伊拉克實體已被基本消滅的背景下，反恐在美中東戰略中的重要性下降，成了推進其他地區政策的「面子」；而遏制伊朗的優先性凸顯，上升為重新構建有利於美國的中東地緣平衡的「里子」。

在搞「離岸平衡」方面，奧巴馬希望穩住伊朗，保持什葉派-遜尼派-以色列的三方平衡；特朗普則「站邊」沙特、以色列，認為伊朗地區影響擴展太快，應對其加大打壓。這一態度鮮明反映在特朗普政府對伊核協議的抨擊上，主要有三方面：一是認為協議存在「日落條款」，僅在生效期內限制伊朗發展核技術；二是認為協議未對伊朗的戰略導彈特別是能裝載核彈頭的長程戰略導彈研發做出限制；三是認為協議讓伊朗「大發橫財」，有更多力量在中東多國「支恐」，扶持軍事代理人，成為地區動蕩總亂源。不難看出，特朗普不僅要阻止伊朗擁核，更要打壓伊朗日益擴大的地緣優勢，而後者才是其主要目的。

因此，「伊核協議」危機的本質，是美國以協議存廢為抓手遏制伊朗，調整地區戰略平衡，實現固盟、獲利，並抓牢中東主導權。這顯然是一個「長期戰略工程」，甚至不以「伊核協議」的廢止為終點。

各方「反對」遠勝「支持」

對於美國此次「退群」，表示「遺憾」甚至反對的聲音遠多於支持或贊成。「擊掌相慶」的主要是伊朗的地區競爭對手以色列和沙特。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稱，「我們完全支持美國退出協議」，沙特則不僅歡迎美國退出「伊核協議」，支持向伊朗追加新的制裁，還希望與盟友和國際社會一道應對伊朗威脅。

反對美國退出，堅持維護「伊核協議」有效性，願意繼續留守的聲音仍是大多數，這些國家的態度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不同程度地反對美國的單邊退出行為；其二，表明自身對協議的積極立場，呼籲有關各方繼續遵守協議、國際社會繼續維護協議；其三，擔憂美國追加對伊朗制裁，呼籲其避免採取進一步行動為各方繼續執行「伊核協議」設置障礙。

聯合國認為，「伊核協議」代表了核不擴散與外交領域的一項重大成就，為地區及國際和平與安全做出了貢獻。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對核查機制和多邊主義來說都將是一個巨大損失。

英、法、德三國發表聯合聲明，對美國做出的決定表示遺憾，宣布三國將繼續執行協議，同時，也擔憂特朗普恢復、加強對伊經濟制裁可能損害歐洲企業在伊利益。

俄羅斯對美國退出協議「深表失望」，願與伊核各方繼續展開互動，並加強與伊朗合作。

中方表態稱：「中方對美方所做決定表示遺憾。呼籲所有各方儘快回到繼續執行全面協議的正確軌道上來。中方將本著客觀、公正和負責任態度，同各方保持對話協商，繼續致力於維護和執行全面協議。」

而美國國內也不乏反對聲音，特別是上屆政府中推動並最終達成「伊核協議」的主導者。前任總統奧巴馬認為，沒有「伊核協議」，美國將陷入「接受伊朗擁核」或「在中東發動另一場戰爭」的兩難選擇中。前國務卿克里則坦言特朗普的決定削弱了國家安全。美自食其言，疏遠了歐洲盟友，置以色列於更危險境地，給伊朗強硬擁核借口，這些都不符合美國利益。

伊朗的態度顯然是各方關注焦點。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公布其決定前，伊朗不斷示強，在「靴子落地」後則表現得更為沉穩、理性。伊朗總統魯哈尼表示，伊朗將繼續留在協議中，同時與其他「伊核協議」五國保持密切溝通，並在幾周內決定如何應對、反制美國。觀察、協調與適度反制是伊朗當前外交政策的主基調，下一步如何走，既取決於外部環境，也取決於伊朗國內的政策博弈。

任性「退群」影響幾何

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的影響仍在持續發酵中，各方在初步表態後將在台前幕後進行一系列互動，未來走勢仍不明朗。但有三個重大問題，將是無法迴避、必須回答的。

第一，美國能否通過撥弄「伊核協議危機」，實現其中東戰略企圖？美國儘管擁有很強的格局塑造能力，但其所想能否成真，還要看美國的戰略是否符合歷史客觀規律、是否與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約數有效校準。由此看，美國實現戰略意圖的難度不小。

• 首先，伊朗不會輕易服軟。儘管國內經濟面臨新一輪困難，但已被制裁數十年的伊朗素有大國雄心，自有因應辦法。三年前難以解決的「伊核困境」，如今兩難依舊，美國揮舞大棒也始終不能壓服伊朗。
• 其次，歐洲未必亦步亦趨跟從美國。英、法、德共同聲明再次強調了其維護協議的一致步調。三國在「伊核問題」上的訴求本就與美國大不相同，穩定的中東、有效的能源供應方和市場以及既往外交成果是其主要考量。
• 再次，維護「伊核協議」的多邊共識仍存，安理會五常形成4對1的局面，中、俄的聲音不容忽視；
• 最後，中東目前碎片化加劇，權力博弈複雜異常，誰都無法保證新加入的伊核「變數」能否使局勢轉為對美國有利。

第二，美國「退群」會給中東和全球秩序帶來怎樣的後果？未來遠景尚難預測，但可以確定的是，世界將會出現更多不安。

• 核擴散陰影再次籠罩中東，或令不久後的「朝美會談」前景更趨複雜；
• 合作解決重大國際爭端的模式一時受挫，強權與鬥爭的方法再獲青睞；
• 伊美、伊以、伊沙矛盾將迅速升溫，並助燃敘利亞、葉門等多地亂局；
• 紛亂中獲益的或許只有恐怖組織，受難的是無辜民眾。

第三，「伊核協議」還能繼續維持么？恐怕只能且走且看。特朗普執意退出協議的同時，也沒有完全關閉重開談判、再達成一個新協議的大門，只要這個協議「讓伊朗和伊朗人民都受益」。然而，這「破舊」之後的「立新」，更像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但很難被伊朗接受。對伊朗來說，「伊核協議」雖從一開始就被美國打了折扣，但總體使其獲益良多，更是溫和改革派魯哈尼政府的主要政績和執政基礎。只要除美國以外的各方還能留守其中，伊朗似乎就有理由堅持——當然，這要首先確保歐洲不會在美國壓力下改變立場。只是，美國出爾反爾，部分印證了伊朗國內保守派對伊核談判的不信任以及對美國的各類抨擊，使魯哈尼更趨被動。未來，伊國內兩派將在變化的外部形勢下，在爭奪國內政治權力的微妙氛圍中不斷短兵相接，而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將是政策的最終決定者。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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