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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我面對面,始終是面目猙獰的老鷹」

1

是那種暑假前的天氣。人心渙散的天氣。都在問:要下雨吧?過了一會兒,又問:怎麼還不下?

在室內才有這樣又悶又涼的感覺。窗外的綠像黃,藍像灰。

去西門外取咖啡,一仰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可是,是什麼,讓氣氛浮動起來呢?

我能聯想到的是颱風。在風裡,它屬於厚重的、不講情面的品類。校方只能發布緊急通知:所有同學到階梯教室集中。無止盡的嘰嘰喳喳,讓老師們也放棄管理,偷偷和家人發簡訊:你好不好?

二十一歲的時候,我還把這樣的場面寫成故事——

許筱舒還是忍不住問對面的女生,「你怎麼感覺到他喜歡我?」

他們的學校在南方靠海的城鎮,常常颱風降臨,學生們被突發地聚集在教室里,不能外出。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密閉狹小空間里,一些細枝末節會不經意地被察覺。

女生興緻盎然地回憶,那天青楓和別的同學換了位子,一個一個打招呼,才換到許筱舒旁邊,坐在後排的同學都看見了。

許筱舒想了想,自己真的不知情,她側臉趴在教室的角落,望著被曬得蠟黃的牆壁發獃,然而一轉臉,青楓就已經在她身邊了。

我並不知道這是新聞里的事情還是真的發生過。三十歲的人,對記憶的修正很嚴重。

如果真的發生,在我的城市,那也只是颱風的邊角料而已。

但坐在辦公室里的這片刻,就是颱風來臨前的樣子。它讓我在這個北方城市認真記掛、期待——南方的邊沿一點點躍入畫面,叫整個城市潮濕起來的第一粒雨。

是那種可控制的、可期許的、可等待的,慢慢、慢慢,回到故鄉的感覺。

——那就是下雨的感覺了吧,對我來說。

畢竟我是聽著雨聲長大的孩子啊。

而這個城市,我居住的朝北房間,只有無窮無盡的風聲。提示我,他鄉的鄉音。

2

下雨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

雨傘(鐵質傘柄,有蕾絲邊的那種洋傘)、雨衣(這一樣與雨傘不能兼得)、雨靴(正紅色,橡膠的,男孩是綠色,大人是黑色),是小時候最想要的東西。家裡還有一件雙人雨衣,比普通成人雨衣大一些,前面開洞,讓孩童露出腦袋,如袋鼠般。

這件雨衣和28自行車配合使用。孩子坐在前面的大杠上。

這就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感覺。

而爸爸外出工作的時候,我只能坐在自行車后座。

鑽進雨衣,低著頭,潮濕柏油馬路上的微小顆粒連貫出一條條細長的直線,陶藝般的線條和肌理。

到了沒啊?我問。

快了,不許出來。媽媽說。

還有多久啊?我問。

沒多久,不許出來。媽媽說。

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才覺得我家住好遠哦。

遠到脖子那麼酸。

多年以前,就是這樣的中午,我們逮幾隻青色蚱蜢回來(那時不懂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拔掉後腿(這樣它們就沒辦法跳了),讓它們在黑漆漆的課桌上爬來爬去。當然,它們離世,我們也照例哭。

那時候一點也意識不到,命運的公平——未來的我們,也被拔掉某種力量,在黑漆漆上,一步一步爬。

那時候,就望著窗外。

——下雨欸,你爸接你還是你媽接你?

如果有孩子發獃答不出,茫然若失,突然暴怒。

我們也不知道其中的變故。

那時候離婚實在是異類舉動。

但發獃的孩子會有很多很多錢。只是在下雨天,就使不上用場。

——我給你買黃山鍋巴,你放學和我一起走怎麼樣?

——下雨欸,我媽會接我的啦。

發獃的孩子連被塞進雨衣後面酸掉脖子的機會也沒有。

——拜拜,明天見!

從雨衣里探出頭,向著那個發獃的孩子努力地揮手。

那時候,對世界不敏感。很少覺得不一樣、不公平。

對次日的冷淡又詫異又毫不計較。

3

我望著窗外,又開始尋覓天氣的名字。

黃梅天。

我突然想到。用了這麼久才想到。

北京用短短兩年八個月的時間,就將我重新發明。

4

在晚班地鐵,幾個女老師(非常居家的那一類=樸素)討論起「代際差異」。起因是關於口紅使用的困惑,進而是關於對美妝無感的自我陳述(學不會+不想學)。

她們推舉我為美妝愛好者/熟練工,而我也就是能終於不把自己化成「被打了」的那種水平吧。

於是我說:我們對一樣(新)事物/社會規則的拒絕和我們的爸爸媽媽對一樣(新)事物/社會規則的拒絕有什麼區別呢?

由此又談到了中年人的勞苦。

真的沒有那麼多進步的力氣。

我想到一件事兒——

最近開始做非虛構項目,領著一百七十個孩子。當朋友問我:你都在忙什麼哦?我就告訴他們這些。

——哈?你還會非虛構。

——不太會。

我認真請示了領導,明白這個崗位要求快速學習的能力。好辦(還好我是年、輕、人)。除了念書,又請來一些業界的大拿。(發動校友大海撈針般找人,去微博和各類線下講座圍、追、堵、截、留言,甚至在pku的北影節換票群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超、大、氣、勢!

超、多、熱、情!

喂,拜託,求求你!

那些為了自己絕對不會出的頭,絕對不會做的事。

勉勉強強只做成了一次——還是仰賴領導的幫忙。

然後。我的嘉賓就在網路上被diss了。他講,需要時間與空間,暫時不來了吧。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那篇文章(和與這個事件有關的文章)。

發現自己是事件的超級低配版誒:在很遜的媒體當過記者,算了解這個行業吧。恰巧念過那所大學。有一個很棒的理想,有一星半點關於理想的榮譽。在高中當老師。

好像對雙方,都有點理解。

我從那家媒體辭職的時候,主編說:你以為我們年輕的時候沒有理想嗎?比你更多。

那時候,我明白,要活到主編的年紀,才能對他說:看到沒,我這樣的,才叫有理想。

但生活總是告訴我:如果中途放棄,也並沒有什麼。

這些年,我從很多事情里學到:

體諒比自己年長的人。

事情不是a和非a,還有bcd(愛財、愛成功、愛自由、愛當老好人都可以)。

聽完a說一定要聽b說(其實懷疑很多人看了自白書沒有看或看完記者的稿件)。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也未必要施於人。(我其實把小說帶給我的好處強行安利給過學生,不大對。以及教育會不會就是在彌補自己缺失過的,或者打call自己既得利益的部分?概括之「我這都是為你好」。警惕警惕。)

在a和b中選擇a和得不到b而選擇a(出於能力和尊嚴的各種考慮)真的不同。

還有唱唱總說的:只感受,不評論。

另一樣結論是:

如何消化我們在階級固化中的失落。美化、合理化、熱愛、賦義我們的無法轉身。(為何當年北大畢業賣豬肉(2003)就一片嘩然?大熱的《奮鬥》(2007)和《歡樂頌》(2016)的價值取向迥然,以及圖書方面的參考有《塗自強的個人傷悲》。)

好在這事兒不算特別軒然大波,近來的C位是「鴻鵠」。我想著2005年,高二,同樣的知識分子與風口浪尖——人大的「七月流火」,被語文老師列進了易錯成語中,這個詞我至今不會在寫文章時去用,類似難用的詞還有空穴來風、明日黃花、不名一文(高考黨請務必熟練掌握)。

我覺得用不好就身敗名裂。

如果我以後犯錯了,各位,請體諒中年人。

5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至今不能給家裡帶來好生活。

爸爸說你怎麼這樣想。誰說的,你和他說,人各有志。

道理我懂,但不是看見別人不眼紅,也不是深夜不眼紅紅。

我有時問我自己,我知道我想要的嗎?

我發現我越來越不會去想勝算的事情(有時它是不存在的)。

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得為我待在這個城市找點借口,況且也許世界也不會變好,我也不會變好。

然後,我吃驚地發現,我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沒有任何想愛的人(除了我爸媽,可能我只牽掛他們),沒有任何想買的東西——沒有慾望,沒有軟肋,沒有態度,沒有動力。

當然,我心裡還是有極其遙遠的燈塔。

我看著對面的女老師,努力想了一路。

落實在生活里而不是遠大理想。

我能想到的,能撫慰我的——

廚房。

以及故鄉所有朋友的車。

嗯。我想念她們來接我,想念她們車裡的音樂,想念各種各樣的毛的、竹的、皮的、棉的靠墊,想念被照亮的夜路。

我說:就這樣開下去吧,不要轉彎,不要抵達。

她們說:你自己開!

我很想家。

很想。

想家的時候,就約zoey吃飯。

她在支付寶上種了第三棵樹,捐掉了頭髮給癌症患者做假髮。

她說:也沒有任何期待,只是希望神明看到,我是個向善的人。

而我明白,我們都是向善而悲觀的人。

我寫小說,讓我始終願意為人找很多借口。久而久之,我變得容易原諒(一種解釋是換位,一種解釋是沒態度)。

用了很久我才知道,從來沒有真正的原諒。

我總是說,是社會讓他們變成這個樣子啊,而後,那些巨大的悲傷、憤怒、討厭,它們不是消失了,而是稀釋在我對世界的認知里。讓我喜歡梁漱溟問的,「這個世界會好嗎」。

這是個設問,可能吧。

在我了解了,我為什麼不愛這個世界,我為什麼悲觀,我為什麼讓人感覺是個好人之後,我是不知所措的。

我不想再讓世界成為我在與個體交往不順意時強行消化後的垃圾場了。

但我還沒有別的辦法解決。

在自己身上,怎麼克服這個時代?

就猶如我現在在做的非虛構項目。

好像在玩一個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明明應該保護的是小雞。

而與我面對面,始終是面目猙獰的老鷹。

我無暇看見我所珍視的。

只能疲於應對一次又一次圍剿、反撲、進攻,那些被製造出來的規則,那些具體的、迎頭的困難。

勢必有所犧牲。

那些被甩出去的部分。

真的顧不上了。

也不知道,「家鄉」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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