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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母親 | 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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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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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春暖,櫻花正好開放。黃昏時回母親家吃飯,看見樓下兩株櫻樹開得燦爛,繁花勝雪,什麼都不顧的樣子。母親在家整理書櫃,翻出好大幾本相冊,攤開了,竟有數百張老照片,把靠窗的八仙桌鋪了滿滿一層。我湊過去陪著一起看,大多是她和父親及朋友、同學年輕時的留影,五六寸見方,邊緣剪成波浪。許多照片上有落款,幾年幾月之類,斜斜地印在角落上。四季變化,風物流轉,我順著母親的手指翻閱那些記憶,背景多是些回字形的教學樓、寬敞的操場以及長江大橋,一些陌生的青年人或單獨,或成群,白色跟灰色的襯衫,深色長褲。那時的天空跟現在不一樣,我這麼想,但不一樣在哪裡,其實我也不知道。母親說:「這幾個是我的同學。」又指著父親的照片說:「你看,你跟你爸爸年輕時像得很呢!」

這些老照片,我很小的時候翻箱倒櫃就見過。從父母合影的衣著來看,依稀可以判斷出他們相戀的時間。再後來,照片中有了我的加入,騎在東湖公園的石頭大象上朝遠處張望,「七歲吧?」我問母親,「弟弟三四歲的樣子。」黑白照片里的我穿著燈芯絨上衣,胳膊上掛著菱形袖標,行吟閣在旁邊露出一角飛檐,弟弟在背後的草地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那天,母親從最小的一個紅色相冊中翻出幾張照片。上面是兩個少女依偎在一起,沒有落款,也沒有時間。從背景的帷幕推測,應該是在照相館中拍攝的。照片右邊是我的外婆,左邊是她的表姐,兩人都剪著一頭短髮,是上世紀三十年代進步女青年才有的短髮,半截劉海散在額前,俏皮又輕鬆。灰色的開襟褂襖,脖子上掛著銀項圈,想是常德當時當地的風俗。「你外婆小時候去讀過常德縣女中,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民國那陣子,外公還在常德開了一個的很大布莊。」母親說。夕陽正好,白雲輕浮,高樓大廈間有淡淡的紅光灑進房間,母親坐在窗戶邊,看上去,就像照片中的那個民國姑娘。

2

應該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常德還是湘西門戶上最大的一個碼頭。沈從文在《常德的船》中有過一段精彩的描述:「桐油、木料、牛皮、豬腸子和豬鬃毛,煙草和水銀,五倍子和鴉片煙,由川東、黔東、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樣的船隻裝載到來,這些東西全得由這裡轉口,再運往長沙武漢的。子鹽、花紗、布匹、洋貨……又由下江輪駁運到,也得從這裡改裝……」母親告訴我,你外公的父親也就是太公,在下南門的正十字路口開了一間綢布店,名叫安昌布莊,後來又改名叫協昌綢布店,是當時常德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商戶。她依稀記得,有五六開的大門面,門板全用上好的松木打成,刷了厚厚的桐油,陰雨天,門板立在一旁,黑貓黃狗跑來跑去,會有捉摸不透的香味一絲絲散開。屋子上下兩層,前後三進,路口是四通八達的石板路,可以直抵麻陽街邊的船碼頭。

外公的父親老家是江西,母親說。我查閱了一些資料,的確有來自《明史》和《明太祖實錄》關於江西移民的佐證。洪武卅年,朱元璋曾經遷江西移民六十五萬六千人分別到長沙府常德等十縣和郴州、辰州等地。而這批移民,大都來自一個叫瓦屑壩的地方,模糊的地點應該是坐落在古邑大縣鄱陽城西約十公里的蓮湖鄉瓦燮嶺一帶。相傳,那裡曾經豪門望族聚居,朱元璋與陳友諒在此大戰過一場。流傳的姓氏有:朱、陳、張、孟、梁、董、彭、何、姜……

五六歲時,母親帶我去常德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破碎的兒時記憶中,那裡已經沒有高大寬敞的布店門臉了。外婆搬去小西門一間木板房住,只記得歪斜的石板路和對著門口的一條小巷,因為家家都用井水洗衣淘米,石板路永遠是濕漉漉的。外婆住在一樓狹小的偏室中,暗淡的孤燈掛在屋子中間,擺上床和柜子,幾乎沒有更多的空間。黃昏時雲層很低,常德很安靜,外婆喜歡抱著我坐在火盆邊的小板凳上唱歌。外面是一點點暗下來的走道,木樓梯傳來樓上人家走來走去的聲音,外婆總是在我耳邊唱:「背坨坨,討茶喝,茶茶冷了,伢伢不喝。」

3

民國五年,也就是一九一六年,外婆出生在常德。她家祖上歷代在清廷任職,算是大家閨秀了。那一年,蔡鍔領護國軍出擊四川,反袁浪潮下,中國大地烽煙四起,各地紛紛宣布獨立。常德偏居湘西,似乎並未受到衝擊,安昌布莊依舊生意紅火。布莊的經營方針主要是從洪江購買桐油、木材到常德,再經洞庭湖,入長江,抵達上海。同時從下游轉運布匹、棉紗等物資返程,再入湘西銷售。

外公比外婆早一年出生,獨子,生母是太公去洪江辦貨時帶回來的一個丫鬟,據說是土家族,麻陽人,生了我的外公後,染疾病故。正房周氏無子嗣,外公就由她撫養成人。

一九三三年初,門當戶對的外公外婆由他們的父母在麻將桌上決定了終身大事。日寇侵佔山海關時,外公和外婆在常德成婚,開始主掌安昌。其時,江南一帶民生尚屬安穩,延續上輩的經營理念,外公的布莊生意日益擴張,旋即還開了一家棉紗店、一家錢莊。夫妻倆在常德城進出成雙,俊男靚女,傳為佳話。

十年一轉眼,日寇進犯中原時,外婆已經生下了五個孩子。一九四三年常德會戰,孫連仲將軍率六、九戰區二十餘萬官兵迎敵,判斷出日軍主攻目標是常德。縣城周邊氣氛瞬間緊張,外婆帶著五個孩子星夜出城,輾轉數百里去資水上游山區避難。母親告訴我,那一夜,外婆懷著六姨,硬生生走了數十里地。祖奶奶隨行,請了兩個民夫,一個背行李,一個挑孩子,我母親坐前面,五舅坐後面,用灰布把前後的籮筐一圍,在日軍不間斷的轟炸中,荒山野嶺逃到了安化。

很多年後我弟弟出生在武昌,正值「文革」高峰,外婆從常德趕來照顧母親。孑然一人,出臨澧,過石門,到武昌,竟然背來一個桐油木腳盆和產婦用的馬桶。我現在還記得外婆穿著一件黑棉襖站在醫院門口,斑白的頭髮在風雪中顫抖的樣子。

那一年,武漢下了好大的雪,長江兩岸,白茫茫一片。

4

戰爭是什麼,沒有經歷殘垣斷壁、見過橫屍荒野的我,實在無法言說。但從長輩們飯後的閑談中,我略微知道了點外公後來的境遇。

抗戰全面爆發後,布莊的生意日漸蕭條。上海會戰期間,外公有兩艘裝滿物資的運貨船,在長江中被日軍擊沉,物資不算,隨行的夥計無一生還,損失慘重。轉過年來就是常德會戰,常德遭日軍佔領,雖只短短六天,但整個城區一片焦土,沿麻陽街,下南門一線,盡毀於火災。

太公和外公一生的心血就此盡墨。當時外婆在安化避難,外公輾轉於常德城區,依仗留存的金銀,日夜出入酒肆歌坊。戰火紛飛,朝難保夕,江湖上多是飄零逃亡的烽煙中人。有劉姓江蘇來客,在高山巷附近開了一個餐廳,家中三女,善評彈歌賦,容顏秀美,一時無雙。外公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摸到了潛流翻卷出的稻草,和劉家的大女兒暗生情愫,住在了一起。

外婆對此一無所知。當她帶著孩子們回到常德時,按當時的習俗,似乎只能默認。從此,外公有了兩個家。

一九四四年春,外公賣了遠郊黃土店一帶的地產,重新在新街口的老宅地上修建了一幢二層磚瓦小樓,外婆帶著母親和其他孩子就住在那裡。去年春天,我去過一次常德。從筆架城往回走,大概兩三里地的位置,如今已經成了高大的住宅小區,不復當年。

母親說,外公在劉家那邊也育有兒女,所以時常要過去,外婆在這邊拉扯著孩子們靠出租房維持生計。「有一個國民黨暫編師的師長帶著太太來租過房子,」母親告訴我,「他還有一個帶駁殼槍的傳令兵呢!」

那已經是臨近秋天的時候了,沅水正在漲潮。宋希濂在湘西組織了五個暫編師,其中以汪援華為師長的暫五師就駐紮在常德,負責城區防務。

新街口的房子是常德少有的西式洋房。家門口有個小花園,中間一條石板路,左邊種了兩株梅花,右邊種了幾株桃花。

5

戰爭轉眼又到了。

這一次,是國共雙方在澧縣、石門、常德一帶拚命廝殺。外婆無奈之下,再一次帶著母親等幾個孩子棄城出走。

新街口的房子無法繼續住下去了。後來,一次春節的家庭聚會中大舅告訴我,當時他已經十多歲了,在綢布店當學徒。每天黃昏,新街口的家門前有一個年輕人拉手風琴兼帶賣陳皮糖。他是外江人。大舅說,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常德解放後,那個年輕人就再也沒見過了,」大舅沉吟了一下又說,「我後來想,他可能是共產黨的地下情報人員。」

一九四九年七月,常德易幟。外公因為家大口闊,不善經營,已經徹底破產。索性賣掉了新街口的小樓,獲金十數兩,在喬家巷重建了一幢兩層樓的籬壁房。所謂籬壁房,就是用竹木條做底,再用泥沙、石灰抹成牆壁,白粉一刷,看不出底料,簡易、便利,不牢固但也好看。

沒過多久,外公因債務糾紛,又想賣掉喬家巷的新屋。外婆終於絕望,忍受不了外公的沉淪,憤然提出離婚。在新政府的主持下,兩人終於分手。那一年,我的外婆剛剛三十四歲。新房最終以人民幣一千三百元的價格出售。外公拿了三百還債,又拿了三百度日,剩下七百,外婆收了,一個書香門第出來的閨秀,獨自擔負起撫養孩子們的任務。

秋末,外婆帶著孩子們搬到火場坪附近,租了一間十多平米的房子住,兩張床,一張小床自己睡,一張大床孩子們睡。每天晚上,外婆在昏暗的燈光下數數,一、二、三……八個孩子一排睡在一起。

一日黃昏,第五個孩子去門口的廢墟中玩耍,與隔壁家孩子爭鬥,被火鉗打傷了腳踝,不想竟染上破傷風,不幸離世。

傷人的孩子家境亦貧困不堪,無力補償。慟絕於心的外婆只好同意對方把家中僅有的一頭豬出賣,做了我五舅的喪葬費。

6

中國人的生死觀,活要有房,死要有墳。苦苦掙扎的,不過是這兩端之間漫長的歲月。悲哀的是,如外婆這樣的女子,在那激蕩歲月中,讓她不離不棄、不忍割捨的,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再無其他。

外公因為債務要賣喬家巷的房子,外婆也曾抵死不從。現在想來,我能依稀察覺到外婆的憤怒和無奈。偌大中國,對每一個具體的生命而言,不過是一間陋室,一張草席,一盞孤燈。又或許,在外公心中,對那個為他生育了八個孩子的女人已經完全忽視了。否則他為什麼……也可能並沒有為什麼吧,對於往事的猜測,猶如跌彈斑鳩,只能加深我越來越冰涼的無助感。

某日午後,外公喝了酒,沿高山巷尋回喬家巷。外婆正在門口招呼小雞般四處亂跑的幾個孩子。外公大步跨入內室,揚言再不賣房便要縱火燒房。外婆眼看著他把幾本殘書扔進木桶點燃,無力阻擋,支撐了幾十年的樑柱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左鄰右舍連忙喚回尚在大乎布莊值守的大舅。十六歲的大舅趕回來,母親坐在地上痛哭,屋內一片狼藉,大舅憤然和他的父親在堂屋中打了一架。

房子終於賣了。這是外婆命中注定的磨難,還是戰亂更迭的必然,誰也不知道。沒過多少時日,外公一個朋友自稱車老二,巧言哄騙,言借錢必高利返還,又從外婆拿到手的七百元錢中盤剝去了二百元,拿錢之後,音信渺無。

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我無法想像,外婆在那樣的困境中如何度過一個個漫長又凄冷的夜晚。午夜夢回,我常常想外婆是否也會在半夜驚醒,點過孩子們的人頭數後,她是否小心地側耳傾聽過,窗外無中生有的腳步聲。

外婆去世前的前一年春節,散落全國的兒女們齊聚常德,留守常德的七舅一家照顧著年邁的她。那時的外婆,已經沉默寡言,見到我,只會反覆摩挲我的肩膀,卻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吃飯了,她只讓七舅母盛上一小碗,獨自坐在自己的床頭慢慢咀嚼。房間越來越大,外婆卻越來越小,或許外婆已經知道大限將至,她看多了人世間的生死背叛,那些驚濤駭浪的愛恨到了這裡,已由無數的感嘆變成了省略。

她把兒女們按月寄來的錢款放在一個小布袋中,每天掛在胸前。外婆不願意自己死後連棺木都沒有,也可能,她實在是不願意麻煩自己的後輩了。那個布袋在她乾癟的胸前搖晃著,上面綉著兩朵蓮花,用細細的針線絞了金邊,宛若一個鐘擺,嘀嗒嘀嗒嘀嗒,在午後的陽光下散發著暗淡的光芒。

那天中午,外婆在午睡,突然從床頭坐起,母親連忙趨前問候。外婆茫然地看了眼母親,低聲喚著外公的名字:「紹初,紹初!你不理我了嗎?」頓了一下她喃喃自語地說:「不理我了。那算了咧!」

7

外婆在世的時候,我一直不敢問,她到底恨不恨外公。或許我真不能理解,那些風雲際會的年代中轉瞬即逝的恩怨情仇。外婆知書達理,寫得一手好字,解放後,一直在當地居委會幫忙抄寫文稿,此後再未婚嫁,直至駕鶴西去。她或許心中有無數的憤懣和不平,又或許還對未來的生活殘存了星星點點的希望。這一點,從她堅持讓母親和六姨讀書上大學,能夠看到端倪。

二〇〇三年外婆去世時,我陪母親回常德奔喪。最後看見的她,靜靜躺在黑色的棺槨內,消瘦,安寧。全國各地的孩兒們都回來了,外婆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燭光明亮,兒孫滿堂,正值仲秋時節,外頭一輪滿月,晴空萬里,哀婉的弦樂吹得常德滿城俱靜。

家族的血脈就這樣一點一點傳遞下來了。母親告訴我,在外婆的呵護下,大舅在解放後即參加了中共創辦的「湖南省革命大學」學習,後分配至北京軍委民航局。二舅因為小時候在協昌布店當過學徒,公私合營後,繼續在國營布店工作。而三舅參軍離家遠行,母親和六姨進了外婆的母校常德女中讀書,七舅讀了高中,上山下鄉後入了漢劇團。五舅過世得早,八舅是個啞巴,在聾啞人機械廠,一九六四年秋天,不幸觸電身亡。

外公呢?我問母親。她搖了搖頭,遲疑地說,可能,好像,是在磚瓦廠當工人吧……「文革」中,還有人貼過他的大字報。

白駒過隙,倥傯一生。活著的人,應該早一點知覺到飄萍之末的孱小與短暫。有些東西我說不出來,如流水,如落葉,如那天晚上沉沉黑夜中萬家燈火的孤獨。母親坐在我對面,細細回憶一百年來的往事,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相片中的民國姑娘,變成了現在一點點老去的她。

前年孟夏,和母親一起去湖南五強溪電站處理工作,回程的路上,正好過長沙。母親接到一個電話,放下手機她突然用常德話對我說:「哎呀!你二舅過世了!我要回常德!」

說話間,天空暗了下來,四周都是油菜花。母親突然淚流滿面,我看著她的淚水流過下巴,她好像一點也沒有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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