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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生:閨蜜和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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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來自網路)

四月的江南,鶯飛草長、水天一色。月底,忙裡偷閒,來崑山參加詩歌民謠節。聽說這個桂冠詩歌民謠節已經舉行了七屆,雖然是民間力量所為,但其認詩不認人的做法得到了詩人們的認可,於是也得到了許多的贊助和支持。只是,每次舉辦時間都是日本開學不久的時間,還指望上班生活的自己無法分身有術,每回都只好望洋興嘆。其實,還有更心裡層次的一些猶豫是,畢竟自己在國內詩壇消跡多年,再出江湖已經名姓不同、觀念改變。不變的是自己的性情以及對親情友情的愛惜,這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變得很重要。

舉辦詩歌節的地點在江蘇崑山,崑山,除了詩歌節,還有另一個人讓我惦念。

我的一位閨蜜,因患心臟病住院了,我心裡非常惦記她,幾次想打微信電話,又怕讓她激動而自己也說不清楚……很奇怪,我站了半生的講台,有時不面對本人,卻難以表達明白自己的心情……或許,這與我老是考慮詩句怎樣才能不直白的思維有關,可生活永遠過不成詩,自已卻把自己吊在半空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了。而閨蜜她,這個生在上海長在上海的美麗優雅知性的上海女子,竟然在去年的年底離開了她居住過六十年的上海,搬到了崑山。

崑山,這個我不熟悉的江南小城,該有怎樣的魅力才讓這樣的兩件原本毫不相搭的事情連上了線,讓我非去不可呢!閨蜜是一個學美術的人,她對色彩對線條對油畫的喜好和見地讓我憧憬和佩服之外,每次看到她本人,我都覺得她自己就是最好最美的藝術品。她卻常常挪揄自己說、她不是個好畫家,充其量也就是個好畫發現者。她會為那些尚不曾有名但有著對藝術追求的年輕人,舉辦畫展個展推介作品,也從不避諱說自己讓他們的藝術和才能得到世人認可的同時,自己本身也因而可以賺錢生活。她活的很自在很個性,又過的很藝術很性情。

我們相識四十年,時而相聚又時而相離的我們,用彼此的人生映照著對方,我的女兒受到了她的關照,她的母親自然也成為了我關心和關心我的人。在上海她那充滿藝術氣息的家裡,我們一聊天就是天南海北的從晚上到天亮……甚至有時自己也覺得驚訝,怎麼就有那麼多的話可以互相傾訴,從過去到現在,從北京到海南,從姐妹到兒女,從做菜到寫詩,從歐洲文藝復興到文革,從畢加索到浙江美院,從景德鎮陶瓷到裝修房子……最近,我們的話題是自己老了怎麼辦。

老,這個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情,卻也真的不確定自己可以處理好。關於老的問題,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它就這麼不留情面地正面地對著我們了。「那時我們還年輕……」閨蜜說。閨蜜的二十歲的照片一直擺在書柜上,湯唯的眉眼有些像她,但閨蜜更多了些與生俱來的大家風範。

如果我自己老了、身體不好了,一定不給別人添麻煩,申請可以選擇尊嚴死的地方,一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離開這個世界,是我的願望,人,生不由己無法掌握,死應由己可以提前規劃……她說。

我沒有她的瀟洒自如和勇敢果斷,我不知道自己到終點時是不是有堅定的信念和勇氣讓自己真的可以由己把握。其實,這個話題里,我知道除了我們自己本身,閨蜜心裡想的和必須面臨的、是她的已經九十六歲的母親。儘管她獨特瀟洒、她無拘無束,但她心裡對母親依舊牽掛和無法放下。

閨蜜的母親我也隨她叫媽媽,我母親去世得早,她總是心疼我沒人疼。每回去上海看她,她都會拉著我的手問、身體好不好,生活的怎麼樣,小孩兒書讀的如何……九十多歲的老人,什麼都記得,甚至記得我愛吃她做的紅燒肉和燒青豆。今年春節,閨蜜給我發她們全家一起過年的微信,還特地拍了一下她給老人家做的一件紅花的棉襖。

母親穿紅棉襖很好看,滿是細細密密皺紋的臉上漾著明亮的笑意,看出來那笑是從心裡暖出來的,她的頭髮梳得很整齊,看上去人的精神狀態很好。她的頭髮很濃密,至今也只是灰色的佔半,我也不曾發現她有全白的頭髮。閨蜜自己在給媽媽做棉襖的時候,裡面的每一團棉花都彈得很細很勻。領口、袖口都考慮到了老人的舒適和方便還加上她自己的設計。媽媽這方面的手藝相當好,她不想讓母親挑出毛病,每一針每一線都細緻無比。

閨蜜的這個本事,只是她閑時的一個興趣,她偶爾心血來潮,會去學做一些比較實用的東西,比如做衣服,比如燒菜做飯,卻也都像她畫畫、或講西方繪畫藝術史、燒陶瓷一樣,做的專業得讓人驚訝。

文革前,閨蜜家的生活是富裕和優雅的,因為她長得好看,又外秀內慧,又有藝術才能,集了父親的萬千寵愛。又因為是大家庭的三小姐,彈鋼琴、跳芭蕾、跟大人出入外交場所……,讓她生活的從來都與里弄市井菜米油鹽格格不入。

我在七十年代末第一次到上海她家時,她們家還住在靜安區的一棟二層的木頭洋房裡,洋房當然已經有了些年代了,小樓塗著酒紅色的油漆,是紅葡萄酒那種紅,外表牆壁的油漆已經斑駁,裡面樓梯的兩邊顏色尚在,中間的部分因為人的上上下下,凹下許多,每一塊樓梯板都是厚實的一整塊木頭,那些磨薄的樹紋顯示著原本的木頭的年輪和原色。

閨蜜的父親在文革中去世,使家裡的狀況從天上一下子落入世間的塵埃,母親從一個什麼都不用做的大家裡的閨秀、一下子必須得面對整個醜惡的時代和滿地狼藉的生活……真不知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其實,只要做了母親的人自然都會很能幹」,有一次,她這麼安慰我——看到為了女兒的反抗期傷心難過的我時,她對我這麼說,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裡,滿是安慰和理解。

閨蜜的父親文革里突然去世,讓家裡失去了頂樑柱,失去了生活來源,也失去了與社會的連接和富裕,從未在外面工作過的母親,為了養育五個未成人的女兒,一下子從天上落到地上的時候,這個柔細的女子失去了大樹般依靠、又得獨自一人帶大大姐、二姐、一對雙胞胎妹妹和閨蜜共五個女兒的時候,她依舊用自己並不強壯的肩膀,扛起了全部的責任和生活,也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她別無選擇。

而且,即使生活貧困和拮据,她的衣服一直都是清爽整潔,頭髮絲絲光亮,桌上的茶杯小碟精緻乾淨……因此我從她那裡知道,整潔乾淨與貧窮沒有直接關係,精雅細緻與有錢沒錢也沒有什麼必然聯繫,日子怎樣過,過得怎樣,取決於一個母親自身對生活的認識和教養。

那是大上海的七十年代,閨蜜家與這個城市一樣,儘管已經沒有了民國時期十里洋場的繁華,但上海依舊是有著底蘊的城市,透過閨蜜家的小家t窗戶,讓從「文革」里見過無數野蠻粗野的我,體會了這種「洋」的感覺和不同於北京的氣場,也讓從更小地方來的我感覺到了自己周邊生活的粗糙和單調。

閨蜜母親不太愛講文革時期的事,每每說到那時的艱難,她只是細聲地說,還好、她沒讀那麼多的書,還好沒有正式的單位和工作,還好只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家庭婦女。

因此也還好,母親現在可以以她九十六歲的年齡,告訴我們她用自己的眼睛看過的世道,告訴我們她用自己的腳經歷過的年代。母親沒有說過任何大道理,她總是輕聲細語,平靜地如一湖水,你看著那水很清澈,以為那水很淺,伸進手去,卻完全無法觸摸到湖底。

很想聽聽她人生的更多故事,她卻是個從來不講自己的事情的人。

母親不會說普通話,總是用她柔軟如糯米的上海話和我說話,她問我從哪兒來,問我做什麼,問我家裡都有誰……她細語溫柔,最初我卻像在聽外語一樣不懂她說了什麼……再後來,她說的很多話我都能懂了,卻不是因為我學會了吳語,而是因為年輪的增長和人生越來越多的經歷。

那天,閨蜜帶第一次到上海的我去外灘,兩人走累了,並排趴在江邊的欄杆上,一片緋紅的晚霞溫暖地映在水面上,江上沒有遊覽的船隻,江對岸的浦東還沒有那些高樓的遮擋,視線開闊,望不到天際,不時有海鷗低低地盤旋。閨蜜說,黃浦江的船通向大海通向歐洲,她很想去歐洲看油畫。

那時,我一邊呼吸著江水的氣息,一邊對水的存在感到無比的感動,原來,水不僅是人生命本身必須的物質,水還是人的希望和夢想,江連著海,海連著外面的世界。有著美麗色彩油畫的歐洲,讓剛剛在朦朧詩的霧靄里朦朧的我,眼前一亮地看到了美麗的色彩。

傍晚,回到靜安的閨蜜家,母親已經為了女兒和她的朋友,做好了晚飯。晚飯一起吃吧,閨蜜說。那時食物有定量限制,通常每家每戶都很拮据,沒有糧票也就無法留客人吃飯,我什麼都沒有,而閨蜜母親卻不聲不響地準備了晚飯,兩個盤子里一個是青豆炒肉丁,一個是清炒雞毛菜、白米飯、筍片湯。母親說,沒辦法為你們做紅燒肉,只好下次了。閨蜜用普通話轉述母親的話,母親看我們的眼神充滿歉意……

我忘不了自己那時的感覺和所受到的震撼,我在自己的家裡已經多久沒有用過盤子了?一個大碗如果下邊是白米飯,上邊有青菜,菜里還能有油和肉,幾乎就像是生日飯了,母親客人般又女兒般的待我,我眼眶發熱,語無倫次。

母親的紅燒肉是她的絕活,據說是閨蜜父親的最愛。在人人貧窮的年代裡,一碗紅燒肉成為大多數時間裡無法實現的奢侈。而對於我,青豆肉丁已經過年菜般的珍貴,盤子里的青豆和青豆般大小的肉丁,成為青春里的最難忘的記憶,還有那麼新鮮的竹筍湯,味道鮮美難忘……許多年後,到日本的我自己也複製了無數次,也沒再有過那麼好的味道。

(上圖來自網路)

八十年代初,我的詩開始在北京的報刊上發表,閨蜜來信說她在北京,我坐了八個小時的綠皮火車趕過去見她,她告訴我說,她要去美國了。我那時還搞不準美國是不是離歐洲更近一些?看我一臉懵懂的樣子,閨蜜笑的好開心,不過她說還是要到歐洲看油畫的。

我來日本留學後,有非常多的機會看到歐洲的油畫,每看到一次,我就想,閨蜜要在這裡就好了。我看不懂的部分她都能講解給我聽……然後就會想,她在美國還好嗎?或許就因為我一直這樣想,有一天,就聽到了她在身後叫我。天哪!真的是你啊?!

我們的重逢充滿了戲劇性,東京的天空那麼藍,夏日傍晚的雲,每一片每一朵,夕陽都給它鑲嵌了橘色和金色的邊兒,真的好看極了。

多年後再去上海閨蜜家,世間已經改變了模樣,她在靜安的家已經消失在寬寬的馬路里,而馬路上,擠滿了各國各種品牌的汽車。母親和她住在她們自己新買的長寧區的房子里。看到我來,媽媽迎出來,笑眯眯地拿給我她自己手工做的棉拖鞋,冬日的上海,有老人在,家裡很溫暖。

閨蜜家的客廳里掛著她的油畫和她喜愛的畫家的油畫,她畫的是一幅梔子花,那雪白盛開的花朵彷彿有花香飄散出來,另外的幾幅畫是幾處歐洲的風景,那風景,我已經見過了。和閨蜜說話的時間裡,媽媽進去了廚房,再從廚房出來,她用柔軟如糯米般的上海話說,我今晚燒了紅燒肉……

我心裡一熱瞬間淚奔……

儘管現在的我們,生活里早已不是缺衣少肉的狀況,儘管我們已經進入控制飲食控制體重的年齡,儘管三十多年裡,滄海桑田,城市已經變得繁華富裕也已經沒有了單純,但母親卻一直記得,她說過為我做一碗紅燒肉的事。

看到我的眼淚,母親和閨蜜都笑起來,母親說「喜歡吃,每次來都給你做……」

我喜歡,好喜歡啊!在家裡面我得管孩子顧老公,我得自己上班、自己操心柴米油鹽,有什麼委屈也只能隱忍咽下……在上海的閨蜜家裡,我卻被母親寵……世界上,還有比母親做的紅燒肉更好吃更值得感激的什麼嗎?

母親在九十歲生日的時候,執意要離開閨蜜的家,去養老院生活,她說:「養老院里有同齡的朋友,可以說得來,可以打牌,大家都有空閑……你們要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只是每天挂念我這個老人……」

這讓閨蜜惶惑不安,以為自己許多年來對母親的照顧讓老人有什麼不滿意?母親那毅然決然的神情里,卻隱藏著無數的潛台詞,閨蜜只顧著著急,未來得及細細品讀母親心裡不會說出的話……我坐在老人的身邊,用兩隻手握住她的滿是皺紋的手,她看著我,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讓我震撼的話:「我活得太久了,怕是耽誤了小妹。」

小妹,是閨蜜的小名。

閨蜜的姐妹們都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只有閨蜜結婚又離婚後回到了一個人的瀟洒。我在東京的街頭奇蹟般地和她相遇後又過了十年,她來跟我告別,說她要回上海結婚了……

而我再次去上海見到閨蜜時,她的婚姻已經結束。「是我自己選擇的」,她既坦然又大方地說。

那幅畫已經完成的時候,不再需要任何色彩,也不能再有任何多餘。

在崑山,我們去了錦溪的古鎮,水鄉的石拱橋旁,有一大棵丁香樹正開著紫色的花,花香沁入心肺,卻有一點點憂鬱。

烏蓬船搖晃著在從遠處過來,從我們站立的橋上穿過,又向遠處搖去,遠處,湖泊的水天相接,石橋邊的小茶舍,隱藏在開滿粉色薔薇花的籬笆後面,咖啡香里夾雜著臭豆腐的臭味,在陽光下飄散。

詩歌節開幕的時候,一輪明月在錦溪鎮的廣場上升起來又圓又亮,風濕潤溫柔地吹起來,仍有春夜的涼意,會場里,已經坐滿了人,有年輕人開始唱歌。

閨蜜回去陪母親了,我帶的糖果,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喜歡。

母親,這次沒見到你,是唯一的遺憾。

舞台上,主持人已經開始對著麥克風說話,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水鄉夜晚的空氣,開始認識身邊的各路詩人……

有詩的夜晚,有詩的水鄉,有詩的江南,還有閨蜜和一個有著母親的家的去處,真的很美好,我覺得。

作者簡介:彌生,女,本名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出生於中國山東。1984年留學日本。日本中央大學文學碩士。廈門大學博士課程在籍。現任東京外國語大學中文系講師,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代表作有詩集《永遠的女孩》(作家出版社2000年)、詩集《之間的心》(現代出版社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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